香江有個荷里活。
香江亦有個葉錫恩。
從橋咀島坐船離開,翟遠隨夏濛來到觀塘功樂道附近,周圍熟悉的街景,令到前兩年的舊事浮上心頭。
在搬家去深水灣之前,自己還曾在功樂道碧麗苑買過一間單位,那時候少林五祖硬頂鄧廣榮,衛星在家門口斬死幾個聯公樂爛仔,一度讓碧麗苑淪為兇宅…
時間過得好快。
當初還在搶錄像廳生意,一轉眼自己就開始著西裝、扮紳士。
不過今次重返功樂道,并非要緬懷過去。
翟遠換上身得體西裝打扮的人模狗樣,與夏濛一同來到隔鄰街道的一間中學校舍。
慕光英文書院。
正是上課期間,學校里顯得安靜。
夏濛與保安亭的門衛交談兩句,回身沖翟遠招招手,帶著他一同走進學校。
“阿遠,你聽未聽過這位杜葉錫恩女士?”
“當然聽過,香江良心嘛”
翟遠與夏濛談笑間走進學校,一同前往校長辦公室。
作為一間中學書院,慕光自五十年代綏籍名人杜學魁與葉錫恩創辦以來,一向都在為本港清貧子弟提供知識改變命運的教育機會,早年間學校在啟德村只有幾間帳篷,現在在兩人幾十年的努力下幾經搬遷,已經開設兩間分校和三間幼稚園,卻仍堅持走平民辦學路線營運,足稱得上真正的慈善教育名家。
前兩年杜學魁與葉錫恩結婚,改名做杜葉錫恩。
相較于深耕教育的杜學魁,杜葉錫恩在媒體前露面的時候更多,經常參與社會運動為基層爭取權益,更容易被大眾熟知,坊間對她還有個稱呼,即是翟遠剛剛提到的香江良心。
蓋因為六七十年代,香江的社會資源因為人口不斷膨脹,未能夠趕及實際需求,從而貪腐之風盛行,索賄行賄是差佬和市民生活中習以為常的一部分,救火車要給消防員‘水喉費’,救護車要給司機‘茶錢’,去醫院要給醫生‘打賞’,連輪候公屋和入讀官立學校,也要賄賂相關公職人員。
其時,杜葉錫恩身為市政議員,親眼見到江湖人勒索小巴司機,一旁的差佬不僅不制止還跟對方談笑風生,此后杜葉錫恩便開始經常在公開場合揭露黑警貪污事件,可惜在香江這一畝三分地上并未受到港府重視。
于是杜葉錫恩一怒之下直奔倫敦,在國會門口拉橫幅斥責香江的環境,又恰逢剛剛發生的暴亂事件,白人鬼佬想裝作看不見都難,等新任港督麥理浩上位后,便第一個接見杜葉錫恩,拿著她多年來搜集的貪腐罪證,成立了如今的廉政公署,過去讓市民叫苦不迭的‘規費文化’方才逐漸消失。
杜葉錫恩自此便得了個‘香江良心’的響朵。
“杜葉女士現在出任市政局副主席,杜學魁先生又是教育界名家,有他們站臺你創辦那間專上學院會更方便,辦學校沒有你想的那么簡單,即便是演藝院校同樣需要文化課程安排,兩位老人家五十年代起就一個教中文一個教英文,經驗豐富…”
夏濛對待翟遠的態度越來越像子侄晚輩,一路上不住叮囑。
直到在學校職工樓三樓處,一間掛著校監銜頭的辦公室門口駐足。
校監辦公室房門虛掩。
伴隨著從里面傳出的吵架聲。
夏濛掛在臉上的笑意斂了斂,叩門的手勢懸在半空,輕輕蹙眉。
“慕光的中文書本課程,是我同杜學魁輾轉燕京、綏蒙、寶島甚至東洋多個地方,翻看縣志歷史逐條記錄成冊,現在講我們的課本綱領‘洗腦’不準出版?港英當局推行強化幾十年的英文教育,我分分鐘從英文課本里找出來幾十條篡改他們對愛爾蘭人的行徑,這樣算不算洗腦?咁點解英文課本可以出版?我同杜學魁從來都不排斥英文教學,但是不可以‘重英輕中’呀你們!”
連珠炮一般中氣十足的呵斥,從虛掩的辦公室門扉中傳出。
翟遠順著門縫往里面瞅了兩眼。
校監辦公桌前里,一個經常在電視畫面里看到的熟悉面孔——74歲的老太太——杜葉錫恩把桌子拍得啪啪作響。
杜葉女士對面,站定兩個中年男人。
一胖一瘦,瘦高個的那位西裝筆挺似乎公職人員打扮,胖一些的男人穿著T恤牛仔,更像在他后面做跟班的生意人。
“總之課本我就不會改,出版署不肯出版,我明天就去倫敦請愿,尤德在世的時候全力支持我們兩公婆搞教育,現在算什么意思?權力真空期欺負我們老人家?仲有你是不是中國人來的?我一個白人鬼婆都知道東洋仔侵略這種字眼沒有任何問題,難道要像對方的課本一樣改成進入兩個字才準出版?”
此時此刻,辦公室里的杜葉錫恩與電視上端莊嚴肅的形象截然不同,宛如一個脾氣火爆的老太太,氣勢上完全蓋過面前兩個四十歲上下的中年男人。
瘦高個著西裝的男人被懟的沉默片刻,笑容尷尬開口道:“杜葉女士,課本教育是一方面,我們做議員的也要考慮到其他影響,東洋的教科書上從來寫的都是進入中國,況且人家的執政要員一定要參拜神社,你們的課本里言辭太尖銳,容易引起一些不必要的爭議。”
話音剛落,立刻又遭到杜葉錫恩一陣駁斥,火藥味十足。
翟遠站在門外聽了幾句,便逐漸明白什么情況。
起因是杜學魁和杜葉錫恩編撰有關東洋仔侵略的教材,前后跑遍各個地方考據史實,還聯合一班社會人士成立了‘紀念抗日受難同胞聯合會’,結果教材出版卻遭到出版署相關部門的阻攔,給的理由是與東洋教科書上記載不符。
翟遠略一回憶,自己在街坊福利中學讀書的時候,似乎中文課本里也沒怎么提過這方面。
“濛姐,當初東洋仔連鬼佬港督都抓走做壯丁,現在這種事都不講的?”
“如今的鬼佬高官經常會去東洋等地方,發表他們對香江做出貢獻的演講,所以就盡量不得罪任何一方。”
夏濛眉宇間也帶著怒氣,深吸口氣穩定情緒:“兩位老人家這些年四處奔走編撰教材,內地的同志都十分欽佩,想不到在香江連出版都困難,不怪得杜葉女士會發火。”
“杜葉女士面前那兩位是什么來頭?”
“肥肥的那個不認識,瘦一些的在電視上見過,是觀塘北市政局議員,司徒銘柱。”
兩人在門外交流幾句。
辦公室里。
瘦高個男人司徒銘柱已經被杜葉錫恩罵的狗血淋頭,不得不換過第二個話題。
“OK,杜葉主席,慕光中學中文教材的事我們先擺在一邊,其實我也是做傳聲筒,你有不妥的地方之后去找出版署嘍,無謂把火氣撒在我身上啦。”
司徒銘柱賠笑道:“你做觀塘西議員,我做觀塘北議員,大家都是為基層市民爭取自由和權益。很快又到下一屆立法會選舉,還是希望你老人家能給我們年輕人少少機會。”
杜葉錫恩乜了他一眼,嚴肅古板的臉上露出絲譏笑:“怎么給呀?”
“嗱,我先向你介紹下,這位是佐丹力服裝的創始人黎志鷹,知道慕光中學正在籌集新校區的資金,他今次特意來參觀并且捐助善款。”
一些敏感言論,司徒銘柱絕不可能明說。
但他只是挑起個話頭,始終站在身邊身材發福的黎志鷹便笑呵呵開口,江湖氣十足:“杜葉校監,聽說慕光中學建新校區還差四百幾十萬港幣?無謂四周圍找人捐助啦,我一次過拿五百萬出來,佐丹力再趕制一批校服免費發放給學生們,做善事嘛”
說完又轉頭看了眼司徒銘柱,就笑道:“不過我們佐丹力在香江上千名員工,絕對支持司徒議員今次進立法會,這個叫民心所向,如果能再得到你觀塘西選民的支持就更加是一件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