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樣呀佳慧,在內地住得慣不慣?”
關芝琳靠坐在酒店的床榻上,歪著腦袋夾住電話。
一邊拿指甲油專心涂抹豆蔻般腳趾,一邊跟電話那頭的閨蜜煲粥。
“還好吧,剛剛過來先休息一晚。”
“你住酒店還是鄉親家里?”
“當然酒店啦。”
“有沒有東西吃?聽說上面還在啃樹皮喔,對了,差佬會不會查你的證件,就像電影里演的那樣懷疑你是間諜…”
關芝琳聽著電話那頭的追問,無聊的翻個白眼。
“八零年代了姐姐,你看電視節目有時候都有香江訪問團到內地的新聞,怎么會像電影里一樣夸張?”
“誰知道新聞是不是故意拍出來給大家看,總之你在內地一切小心。”
閨蜜在電話那頭帶著刻板偏見,又對內地的治安絮叨半天。
旋即換了副八卦的口吻詢問:“喂!你見到那個叫翟遠的凱子沒有?講一下什么感受。”
關芝琳微微翹起唇角:“不錯啊,長得似模似樣,不過剛見面沒什么感覺,他看起來也還算規矩,不像以前那些男人一樣見面就口花花。”
閨蜜一本正經分析道:“或許是年輕人臉皮薄,但他既然肯請你做女主角,一定存了其他心思,這種純情后生仔最容易搞定。”
關芝琳不滿道:“請我做女主角也可能是我演技好。”
閨蜜隔著電話嫌棄的說了聲挑:“你出道五年,演技好早就做女主角啦,還用等到現在?總之這次主動點,我幫你查過這個翟遠的料,絕對是一支潛力股。”
關芝琳笑著問:“多有潛力?”
閨蜜說:“六九年買恒生,三年升七倍嘍”
關芝琳被她的舉例逗笑,頓了頓,又不置可否道:“從來都是男人主動,你幾時見我主動過?”
閨蜜無奈問道:“那你想怎么樣?”
關芝琳笑容自信:“看他能假正經到什么時候,我等他來敲我房門。”
六月份天黑的很晚。
臨近八點太陽還沒落山。
這年頭也沒有廣場舞,街頭巷尾嬸子大娘們或是遛彎,或是練功。
練的功來頭可是不小。
翟遠的桑塔納在馬路上趾高氣昂開了一圈。
原車音響配的幾首歌不愛聽,握著方向盤自哼自唱:“燕京晚報,有人征婚有人打廣告,其實就是吹牛b和想X!燕京晚報,太多的人在家里犯傻b都睡不著,我根本不要…”
一腳剎車,停在《僵尸先生》的片場。
劇組還沒正式開工,幾個工人正照著劉振偉和道具組的要求,對一間租賃的民居宅院進行簡單布景,將院落改裝成民初羈押房的樣式。
林正英在內的演員們已經換上拍攝時的服裝,正坐在院子一角納涼,一邊閑聊一邊等晚上那場動作戲。
羅嘉英畫了個臉色蒼白的僵尸妝,身穿孝服,脖子上兩個血洞,他是戲曲出身也講傳統規矩那一套,扮上死人以后怕其他人嫌晦氣,于是搬了個凳子自顧自挪到另一邊。
李賽鳳、王小鳳和翁美玲湊在一起,即便今晚沒她們的戲份也趕來湊熱鬧,三個女人腦袋抵在一起竊竊私語,不時望向扮演秋生的尊龍,發出低聲輕笑。
滴滴——
翟遠搖下車窗,按了兩聲喇叭。
眾人注意力被吸引,張望過來,看到翟遠坐在車里,紛紛抬手跟他打招呼。
翟遠也不落車,隔著道院門沖劉振偉揚了下下巴。
劉振偉了然于胸,走到李賽鳳面前,坦然自若說:“賽鳳,劇本里有場戲翟先生跟我理解不太一樣,正好今天你不開工,讓他給你講一講。”
周圍幾人眼神鄙夷的看著導演,深刻明白什么叫助紂為虐。
李賽鳳被當眾點名,也有些不好意思起來,見翟遠坐在車里沖自己招手,邁著小碎步往桑塔納方向走去。
王小鳳面色不虞:“等等!”
李賽鳳錯愕駐足回頭。
王小鳳起身走過去,從包里摸出來一樣物件遞給她,又跟李賽鳳小聲嘀咕幾句,接著把她往前一推:“去吧!”
翁美玲見王小鳳重新坐回身邊,好奇問:“你給她什么?”
王小鳳笑容神秘:“香口膠”
李賽鳳上車的時候臉蛋微有些發紅。
一只手揣進褲兜,緊握著王小鳳剛才塞給自己的香口膠。
翟遠動手動腳在她臉上摸了下:“發燒了?”
李賽鳳趕緊搖頭,岔開話題問:“翟先生,劇本哪里有問題?”
翟遠稍稍一愣,接著正色說道:“劇本里有一段你和樓蘭光被僵尸追逐的戲份,樓蘭光用手拖住你的屁股,我覺得這個鏡頭非常之低俗,所以決定刪減掉它。”
李賽鳳蹙眉想了想,似乎是有這么一場戲。
她抬頭看了翟遠一眼,臉上露出笑容,覺得他的確在為自己考慮。
“還有呢?”
“暫時沒有,之后想起來再說。”翟遠發動汽車駛離片場:“今晚沒有你的戲份,我吃點虧帶你去兜風。”
李賽鳳撇撇嘴,車子駛出去一段路才再次開口說:“我們去看電影好不好?”
翟遠問:“有什么好片?”
李賽鳳搖頭說:“不知啊,我也沒有進過內地的戲院。”
翟遠說:“行,看看這邊戲院跟香江有什么不同。”
開車邊走邊聊。
翟遠時不時往外瞄一眼,尋摸燕京城的電影院。
八十年代的城市格局,跟后來印象中區別很大,很多本該是高樓大廈、世貿商場的地方,此時還都是平房民居。
李賽鳳神神秘秘道:“告訴你個八卦聽不聽?”
翟遠興致缺缺:“講來聽下。”
李賽鳳笑著說:“王小鳳對尊龍很有好感,打算跟他發展下超友誼關系。”
翟遠皺皺眉:“即是話王小鳳她想泡尊龍嘍,說得這么文縐縐。”
李賽鳳頻頻點頭。
翟遠問:“因為拍女鬼和秋生那場戲呀?”
李賽鳳說:“是呀,小鳳姐拍完那場戲以后,這幾天眼睛就沒離開過尊龍,每天都在說他在片場有多紳士,好似花癡一樣。”
翟遠沒想到王小鳳一個頗有社會閱歷的古惑女,居然還有犯花癡的時候,忍不住笑了笑。
他不置可否聳下肩:“不錯啊,他們兩個也算是同病相憐,一個孤兒出身,一個連孤兒都不如,很般配。”
李賽鳳覺得他說的太直白,但好像也不無道理。
無論尊龍還是王小鳳,都是出身很慘,拿著一手爛牌開局的場面,結果卻憑本事把對了個春天。
邊走邊聊。
翟遠開著車子在城里繞了兩圈。
終于在西單附近找到一家電影院。
即便沒有劃分車位,翟遠還是循規蹈矩把車子嚴絲合縫靠在路邊。
領著李賽鳳來到電影院門口,影院大門正對著電報大樓,一進門是一個五六百平的觀眾休息廳,比九一娛樂的大廳寬闊不少,入夜時分都是年輕人往來穿梭,看穿著打扮大多是附近學校的學生居多。
穿過休息廳從側門進場。
一位大姐坐在柜臺里嗑著瓜子,抬頭看了眼翟遠和李賽鳳,不咸不淡問了句:“買票啊?”
翟遠應了一聲,笑著說:“這地方可不好找。”
大姐樂了:“外地人吧?燕京攏共就這幾家電影院,怎么不好找。”
翟遠笑著說聲沒錯,望向一旁黑板寫著的放映片名。
“甭看了,這場放的是《保密局的槍聲》,眼瞅著就要散場。”大姐嗑著瓜子講解道:“下一場是東洋電影,高倉健的《幸福的黃手絹》,你現在買票馬上就能進去。”
翟遠一聽這片名,果然都頗具時代氣息。
“沒有《少林寺》之類的新片嗎?”
“武打片白天放過了,晚上學生居多,小情侶在一起愛好看個文藝電影。”
翟遠深以為然的點點頭,扭過臉問李賽鳳:“看一部東洋片怎么樣?”
李賽鳳嗯了聲:“我還沒看過東洋電影。”
兩人交流說的是廣府話。
賣票大姐多看了翟遠一眼:“嘿!還真是外地來的,廣府人吧?”
翟遠笑道:“這都能看出來?”
大姐說:“瞧你們穿著打扮就不便宜,現在就屬你們廣府有錢人最多。”
“那不也得聽首都的話嘛!”翟遠笑著說完,又開句玩笑道:“麻煩您給拿兩張朱時茂的電影票。”
“朱時茂?”
“朱時茂就是高倉健嘛,你看他倆長得多像。”
大姐被逗樂,盯著海報上的高倉健笑道:“哎你別說,這倆人還真有點掛相。”
外語片比國產片定價要貴,兩張《幸福的黃手絹》票價一塊八。
趁著還沒散場,大姐又跟翟遠嘮道:“現在物價漲得太快,我以前跑片的時候,票價才一毛錢一張,這才過去幾年,一下子翻了十幾倍。”
翟遠好奇道:“您還干過跑片?”
大姐說:“干過!單位那時候有指標,要豐富農村老百姓的娛樂生活,我就騎個自行車拿著拷貝往鄉下跑,一天能跑三四個村子。”
翟遠問:“白天放不了吧?”
大姐說:“放不了,都是露天公社的大院,白天光線太亮。”
翟遠回憶起小時候,自己也經歷過在公社院子里看電影的畫面,臉上露出微笑。
“那您是為人民服務了。”
“這話你可說對了,要不是為人民服務,一個月幾塊錢的補助誰愿意去。我們跑片放映那時候,一個月蹬壞一輛自行車常有的事兒,現在一下雨膝蓋還疼呢。”
跟大姐在影廳門口嘮了幾分鐘。
簾布掀開,影廳里觀眾們三三兩兩走出。
這一場放的《保密局的槍聲》,觀眾還都是中年人居多。
等他們走出影廳,跟翟遠同場看東洋片《幸福的黃手絹》的觀眾進場時,其中年輕學生黨的數量便占了八成往上。
“學生黨雖然多,但基本也只看這一兩場,消費主力還是白天有錢有閑的成年人。”
翟遠觀察周圍環境,對此時觀眾的畫像有了個簡單區分。
不過現在也沒有往內地發展的打算,此時內地電影市場太小、票價低廉,電影院基本是國營企業,暫時還看不到商機。
翟遠腦子里轉過幾個念頭,拉過一旁的李賽鳳,笑著跟柜臺里的大姐說:“得嘞,您先忙,我們先進場。”
大姐說了句等會,低頭從柜臺里取出一盒點心:“咱姐倆聊的挺投緣,下午剛買的豌豆黃,你們廣府那邊肯定沒見過,姐請你跟你女朋友嘗嘗。”
翟遠雙手合十致謝,把豌豆黃遞給李賽鳳說:“她請我和我女朋友吃點心,你吃不吃?”
李賽鳳白了翟遠一眼,伸手奪過塑料餐盒,昂首走進影院。
八十年代燕京影院跟香江差不多。
一千多個座位的大廳,分上下兩層,當中僅有一塊大銀幕亮著畫面。
此時還沒流行開在影院賣零食,國營企業也不屑這些蠅頭小利,倒是便宜了影院外面的小賣部。
翟遠進場就發現,不少年輕觀眾手里都拿著一瓶北冰洋汽水,再有些山楂卷、爆米花一類的零食。
電影開場。
沒有原聲警察,上譯譯制廠配音的電影,同樣令一群年輕觀眾看得津津有味。
東洋這部《幸福的黃手絹》是79年的片子,翟遠也沒看過這么老的電影,本來提不起什么興致,結果隨著影片劇情推進,發現這片子居然還有點意思。
一部典型的東洋純愛片。
小朱時茂高倉健飾演一個刑滿釋放的大叔,路上跟一男一女產生交集,搭了個順風車卻又不知該去哪里。
在路途中,高倉健將自己的經歷告訴隨行的兩人,原來他因為妻子被強暴,報仇時殺人而入獄,出獄前給妻子寄了一封信,告訴她如果還愿意一塊過日子,就在家門口的旗桿上掛上一面黃手絹,如果沒有他就不打擾對方永遠離開。
一路上,高倉健忐忑不安的情緒,將戲院里的觀眾情緒也帶動起來。
李賽鳳忐忑不安問:“他家門口會有黃手絹嗎?”
翟遠心想,這類純愛劇情片肯定是大團圓結局唄,難道回家發現妻子跟老王過日子?
那是另一個類型片叫夫目前。
結果翟遠還是低估了東洋導演的水平,在結尾的鏡頭里,高倉健在兩位陌生人鼓勵和陪同下回到家門口,一抬頭滿眼都是黃手絹,掛滿了桅桿和晾衣繩。
饒是翟遠閱片無數,仍被這個畫面震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