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陳做事還是挺靠譜的,反正沒過兩天,陳著就被喊過去和郭家茂一起吃飯。
“郭家茂”就是老陳的黨校室友,曾經的番山區副區長,即將到任的省會城市通信管理局副局長。
“我聽說,今天番山區政府那邊,直接把老郭的辦公室清空了。”
陳培松電話里嘆了口氣:“老郭心情應該很差,還是他主動提議出去喝兩杯。”
“這也太絕了吧。”
陳著頗為詫異。
別說了體制內了,就算普通的職場,大家都講究“做人留一線”,至少面子上要講究個過得去。
但是這種還沒正式調任,辦公室就給人清空的做法,擺明了是撕破臉并且不怕報復。
當然了,郭家茂能夠報復的幾率也很小。
還是那句話,縣區領導調到市局,除非拿下一把手,不然幾乎很難有出頭的時候。
因為提拔的機會,永遠都不會落到一個“空降兵”身上。
陳培松把前因后果講清楚,就是讓陳著了解郭家茂當前的心理狀態,避免說錯一些話觸雷。
比如說,無意中夸獎番山區政府的領導班子團結。
郭家茂八成以為陳著是在陰陽他。
“就是一頓便飯。”
陳培松又提醒道:“不要帶煙帶酒帶禮物,那樣顯得太刻意了。”
陳著明白父親的意思,郭家茂雖然被打壓了,但他的政治情商還在,如果第一次見面就表現出“有所求”,反而會讓他心生警惕。
“煙酒禮物不帶了。”
陳著想了想說道:“我先回家一趟,給你找兩件衣服帶過去吧。”
“呵呵”
老陳在電話里笑了笑,這小子現在腦子真是靈活!
為什么是衣服?見面后可以說:“爸,這是你讓我帶來的換洗衣服。”
這個理由既合情又合理,而且還能順理成章的留下一起吃飯。
晚上7點左右,陳著拿著衣服出現在黨校門口,沒多久兩個人影走出來。
一個是老陳。
另外一人居然比老陳還要年輕幾歲,看上去大概四十剛出頭的模樣。
身材中等,略微發福,挺著一個啤酒肚,盡管神情稍顯萎靡,但是無意間掃視前方的時候,依然閃著幾分銳利和威嚴。
陳著心想都被打壓成這個樣子了,還是很有架 勢,可以想象曾經是區領導的時候,他有多么的意氣風發。
畢竟四十出頭的實職正處,也本該氣宇軒昂!
不過從氣質上看,郭家茂應該是個強勢領導,在綿里藏針的體制里,大概率會因為工作得罪一些人。
但是處于浪頭上的郭家茂并不會察覺,等到這些被得罪人的擰成一股力量,在某個領導(級別應該高于郭家茂)的操作下,直接把他送去黨校學習了。
陳著雖然沒有在番山區政府工作過,但是他的經驗很豐富,整件事應該大差不離就是這樣了。
“所以啊,體制內就不是一個強調個人主義的地方。”
陳著心中嗤笑一聲,隨即換上輕快的神色,迎著老陳走過去:“爸”
“來了啊。”
陳培松應了一聲,然后對著身邊的郭家茂介紹道:“我兒子,之前和你提過在中大嶺院讀大一。”
“噢?”
也正如預料的那樣,郭家茂聽說這個陽光帥氣的高個男生,居然是陳培松的兒子。
眼神里并沒有審視,而是隨意的打量著。
片刻后,他笑著評價道:“輪廓上能看出一些相似的影子,但是老陳,你崽可比你帥多了啊。”
“我都這把歲數了,還談什么帥不帥的。”陳培松擺了擺手,“順嘴”解釋道:“宿舍里 沒換洗衣服了,我懶得跑一趟,就讓他送幾件過來。”
“好了,你回學校吧,我和你郭叔叔要出去吃飯。”
陳培松接過衣服,作勢就要“攆走”陳著。
“干嘛?”
郭家茂下意識的客氣道:“既然來了就一起吃飯唄,反正又不是什么正式應酬,那個陳…”
郭家茂張了張口,這才想起來不知道陳培松兒子的名字。
這是正常的,一般談論自己家人都只會說“職業、年齡、上學or工作”等等,很少先介紹名字。
不過這也不是什么很重要的東西,目前陳著表露出來的身份,就是一個簡簡單單的大學生,在郭家茂這種領導心里和小孩子沒什么區別。
“那個陳啊…”
郭家茂隨口說道:“我今晚和你爸打算喝兩杯,你也一起潤潤嗓子吧!”
語氣中,還帶著一些令行禁止的豪邁。
陳著酒量很好,可以陪郭副局長喝幾杯。
但是呢,人家是找老陳訴苦解悶來的。
自己一個晚輩,悶頭吃飯可以,端杯子好像并不合適。
祝酒詞怎么說呢?
難道要安慰老郭別灰心,培養一點其他愛好吧,比如說爬山攝影寫毛筆字什么的。
畢竟如果沒有大的意外,你的仕途已經到頭 郭家茂能當場起身走人。
所以,陳著今晚并不打算通過喝酒來表現自己,他想了想這樣說道:
“郭叔叔,我不太會喝酒,但我擅長倒酒。你和我爸喝好就行,我在旁邊幫你們倒酒。”“咦?”
陳著的回應,有些出乎郭家茂的意料。
他以前聽陳培松提過,獨子在中大嶺院讀大一,高考的分數能達到北大錄取線,以為這是一個內秀的學霸。
沒想到這一開口,滿滿的“太極”味道。
什么叫“太極味道”?
就是看似回答了,但又好像沒回答,偏偏還沒有得罪人。
郭家茂對這個“味道”太熟悉了,番山區政府辦公室主任的嘴里,經常冒出這種誰都不得罪的話。
郭家茂再看向陳著的目光中,明顯多了一丟丟認真。
“老陳,你兒子叫什么名字?”
郭家茂特意問道。
“郭叔叔,我叫陳著。”
陳著主動介紹。
“陳著?”
郭家茂覺得這個名字,好像在哪里聽到過,但 是又沒什么太深的印象,仿佛是驚鴻一瞥的掠過。
郭家茂把這個疑問放在心里,他雖然強硬,但是并不莽撞。
進了附近一家裝修尚可的湘菜店包廂,陳培松點了幾個菜,還要了一瓶九江雙蒸。
“嘿!”
郭家茂拿起酒瓶在手心轉了幾圈,發出一陣感慨。
不知道是不是在想,自己以前喝茅臺喝五糧液,現在居然“淪落”到喝九江雙蒸的地步了。
陳培松以前在街道的時候,由于經常和一些小企業打交道,對于這款粵東本地的白酒反而沒那么陌生。
陳著也正如他說的那樣,一板一眼的幫父親和郭家茂倒酒,自己一口不喝。“小陳,真不來點?”
郭家茂饒有興致的問道。
“不了,明天還有事。”
陳著靦腆的搖搖頭,看上就是一個經不起長輩逗弄的晚輩。
郭家茂笑著頷首,然后看著陳著用最標準的姿勢,把九江雙蒸緩緩倒進酒樽。
什么是“最標準的倒酒姿勢”,就是“歪門邪(斜)道(倒),卑(杯)鄙(壁)下流”。
意思是略傾斜杯子倒酒,并且讓酒水沿著杯子內壁流入底部,這樣顯得倒酒之人從容不迫很瀟灑。
后面還有“惡貫滿盈”和“改邪歸正”,就是倒滿以后,把斜放的酒杯擺正。
這些都是酒桌上的順口溜,在陳著看來,算不上陋習,但也絕對不是文化瑰寶。
年輕人把它當成一種應酬的規矩記住就行了。
“郭叔叔。”
第一杯酒,陳著把幾乎溢出來的酒盅,穩穩當當擺在郭家茂面前。
這個時候,郭家茂要是再看不出來,室友的這個兒子不是一般大學生,他也是白混了。
不過郭家茂并沒有貿然打聽,他一邊和陳培松喝著酒,一邊夾著熱菜,講述著體制內的奇聞軼事。
大多數都帶著點“風花雪月”,比如說,去年年底有個落馬的國企女老總,就是靠著肉體一路攀附上去的。
還有個退休的書記,他是依仗岳父才當的官,所以非常懼內。
老陳和老郭都是謹慎又聰明的人,他們基本只說“退休”或者“落馬”那些領導的花邊新聞,在職的一個不講。
陳著聽得都覺得大飽耳福,兩個中年男人更是掰扯的興高采烈,很快一樽白酒喝完了。
陳著馬上放下筷子,立刻給他們續上。
郭家茂紅著臉,瞇著眼,看著酒樽一點一點被倒滿,他突然半開玩笑的問道:“陳著,你覺得我和你爸的酒量哪個好?”
“啊?”
陳著稍稍一愣。這要是回答老陳好吧,好像有點得罪郭家茂,盡管他可能也不會在意。
要是回答郭家茂好吧,又有點卑躬屈膝的感覺。
5000萬貸款很快到賬,以屆時溯回的地位,陳著并不需要對一個正處級的領導低聲下氣,盡管郭家茂能夠在“回信”的項目上起到一些作用。
陳著眼神動了動,說道:
“其實我也不知道我爸酒量到底有多少,反正沒見他醉過。但是我能感覺出來,郭叔叔應該能和他喝到最后的最后,我再去給你們整兩盤下酒的菜。”
說完,陳著立刻走出去。
非常果斷,一點不給老郭再考量自己的機會。
“叮”
包廂里,郭家茂又和陳培松碰了一下,玻璃酒盅碰撞發出悅耳的輕響。
“老陳,你兒子是不是在中大學生會里當干部啊?”
郭家茂好奇的問道。
郭家茂多年領導,他和宋作民一樣,都有自己的一套識人邏輯。
哪怕剛接觸不久,但是陳著所表現出來的綜合素質,在大學生群體里肯定不會是默默無聞之輩。
“這個”
老陳印象里似乎聽陳著說過,他現在是學生會 宣調部的副部長。
“應該是一個部的副部長吧。”
陳培松低調的說道:“大學生打打鬧鬧的,估計就和過家家差不多。”
“話不能這樣說。”
郭家茂搖搖頭:“中大這種學校,學生會主席在考公考研方面都有巨大優勢,副部長不是你兒子的上限,往主席這個方努力一下吧。”
“他志不在此,而且…”
老陳擺擺手說道:“他也不像高中時對學習那么用心了,都不知道以后會不會掛科。”“當學生會主席又不要學習好。”
郭家茂端起酒杯,又和陳培松碰了一下:“就好像我們當官一樣,越有能力官就越大嗎?”
這話就有一點不忿了,但是結合郭家茂的經歷,好像又能夠理解。
陳培松嘆了口氣,拎起酒樽主動給老郭倒滿。
就這樣又喝了幾杯,陳著從外面回來,并且點了“小炒黃牛肉”和“永州血鴨”兩道經典湘菜。
推杯換盞直到九點多,老陳和郭家茂已經像是多年的老友了。
郭家茂站起身要離開的時候,才突然想起“結賬”這件事。
這也不能怪他,老郭以前是副區長,出去應酬什么時候輪到他自己買單了?
哪怕是區政府請客,自然有辦公室主任或者秘書悄悄的把這些小事處理掉。
郭家茂掏出錢包快步走到前臺,這才知道一個年輕人已經給過錢了。
“陳著,飯錢多少?”
郭家茂有些不好意思,這頓酒是他提議的,怎么能讓別人花錢呢?
尤其還是一個小輩。
“老郭,不要這么客氣。”
陳培松阻止了郭家茂要把錢還回去的舉動:“這小子在學校里不務正業,搞了一些兼職,兜里應該有兩銅板,請我們吃頓飯沒什么問題。”
老陳說的這么謙虛,以至于郭家茂都誤會了,他贊賞的說道:“老陳,你們平時教育的好啊!我以為我們這種家庭的孩子,舍不下臉皮去推銷電話卡和信用卡呢。”
現在大學里最常見的兼職就是這兩樣,而且還真能賺到錢。
“陳著。”
郭家茂拍了拍陳著肩膀:“下次讓你爸帶著去番山吃農家樂,我有個朋友養的走地雞非常緊實,到時讓他打包幾只!”
“好的。”
陳著笑瞇瞇的也不點破,跟在后面陪他們散散步。
陳著并不是要隱瞞身份。不僅不打算隱瞞,還打算用一個瞠目結舌的方式,展示一下自己的實力,為以后說服郭家茂奠定基礎。
機會很快到來。
大概40多分鐘后,老陳和郭家茂散步累了,而且也溜達的挺遠,身上酒味也散了不少,于是準備打車回黨校休息。
這時,陳著才開口道:“我們好像在城中村里,出租車很少過來這邊。”
“沒關系。”
陳培松不以為意的說道:“往外面走一走,路邊可以打到車。”
“你們喝了酒還是歇會吧。”
陳著掏出手機:“我給公司的司機打個電話,讓他過來接一下。”
“什么?司機?”
陳培松眨眨眼,溯回什么時候請了專職司機嗎?
但他不好拆自己兒子的臺,于是含糊應了一聲。
郭家茂心里也有些納悶,陳著不像是愛吹牛的孩子,怎么這個語氣他好像是公司的老板呢?
郭家茂沒有把質疑說出來,那樣就太沒情商了,干脆又和陳培松閑聊,同時觀察后續情況。
好在他們并不缺話題,除了工作還有社會時事。
現在到處都是“講文明、辦奧運”的公益宣傳語,隨便挑個運動項目都能扯半天。
沒多久,一輛沉穩大氣的奔馳S600,緩緩駛進城中村。
燈光下锃亮的漆黑車身,與周圍陳舊的建筑格格不入,正在談話的陳培松和郭家茂也被吸引過去 瞄了一眼。
他們都是見過世面的領導,并沒有像城中村年輕人那樣驚呼喊叫,只是猜測難道S600開錯地方了?
意想不到的是,這輛車居然在他們不遠處緩緩停下,從駕駛座出來一個頗為穩重的青年人。
陳培松和郭家茂對視一眼,他們寧愿相信別人可能要問路,也從沒想過這是“小陳”的司機。
“陳總。”
直到青年人恭敬的一句稱呼,把兩個自以為見過世間所有離奇事情的(正)處級領導,驚的好像劉姥姥第一次進了大觀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