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德尊者神色有些難看。
他站起身來,重重出了一拳,砸在水牢墻壁之上——
水墻濺起一大朵浪花。
但除此之外,再無其他動靜。
云若海的道境,在快速攻殺之中要落入下風,但若是用來困鎖耗斗,卻是相當頂級的道境能力!
“糟了…”
福德尊者陰沉地望向身后。
若此地乃是關外曠野,他并不在乎與這云若海廝殺纏斗。
但這里畢竟是懸北關內。
要不了多久,巡守甲士便會抵臨此處,除卻云若海…城里還有簡青丘,杜允忠這樣的強者。
他深吸一口氣。
一縷金燦輝光自頭頂掠出,而后如瀑布般向著周身滾落。
福德羅漢展露金身,血肉賁張,渾身如鍍一層金漆,雙腳站定之后開始出拳——
轟轟轟轟!
他將面前水墻視作銅人樁。
一時間,無數金光迸發!
層層水浪在虛空之中噴薄,然而水墻并未破碎,這看似兇悍的拳影砸落在水墻之上,并不能徹底將其貫穿。
水之道,極盡綿柔,四兩撥千斤。
這是專門克制福德尊者的道意!
“放棄吧。”
云若海撣盡衣衫灰塵,平靜說道:“這座水牢,專門為你而設。別想著鬧大動靜,在交手之前,我便以道域封鎖了整條小巷…我勸你還是乖乖束手就擒,免得白費力氣。若是你愿意供出佛門的全部計劃,我可以做主留你一條性命。”
福德尊者不語,只是一味出拳。
然而隨著力量逐漸枯竭,那層覆蓋金身的璀璨佛光漸漸黯淡,面前水墻卻沒有絲毫破碎痕跡。
福德知道。
一旦被擒住,迎接自己的會是什么——
那些鉤鉗師會對自己動用最嚴厲的酷刑,即便自己肉身足夠強悍,能夠扛住刑罰,但最終一定也會崩潰。
納蘭秋童精通神魂禁術。
這些人會不惜一切代價,搜刮出有關佛門的訊息。
所以在他眼中,這場遭遇戰,只有兩個結局——
要么脫困,要么自盡!
轟轟轟轟轟!
轟擊聲回蕩長街,云若海對此置若罔聞,他平靜看著面前不斷破碎又重組的水牢。
所有的炸響,所有的動靜,都被壓制在這道域之中。
等到福德力竭,這一戰…便結束了。
金光逐漸黯淡。
咬牙出拳的福德尊者胸腔氣機也逐漸枯竭。
他咬緊舌根,已經做好了最壞打算…一旦力氣用盡,那么他便會點燃這具金身,以最快速度自盡!
虛空之中,忽然響起一道風聲。
很輕的一道風聲。
這風聲極輕,在福德尊者的轟擊聲中幾乎不可聽聞…但這畢竟是云若海親自布置的道域。
“誰?!”
云若海驟然回頭,想要捕捉這縷氣機。
但這縷氣機速度實在太快…
身為道域之主,云若海的神念竟然沒有捕捉到一丁點軌跡!
太快!太快!
被水之道域籠罩的長街,并沒有出現任何異樣氣息…
看著空空蕩蕩的長街。
云若海心湖之中忽然升起一股不安預兆。
他猛地再挪首,只見風聲掠過之后,那面堅不可摧的水墻,忽然裂開了一小道縫隙!
這縫隙只有一指寬。
但卻極其致命。
因為這縫隙…恰好位于福德尊者下一拳的落點。
“開了!”
福德尊者瞪大雙眼,極其亢奮地看著眼前畫面,就在即將力竭之際,他成功打破了水牢,那面不斷再生的厚重水壁,被金光鑿碎,頓時無法再凝,水墻轟然破碎化為浪潮,洗刷著這條暗巷長街,他不再猶豫,直接攻向云若海!
攻守之勢瞬間易位——
云若海神色蒼白,頓時踩著水浪,想要避退。
風聲再起。
云若海踉蹌一步,自己早已凝結完畢的水之道域,不知為何忽然“失衡”…身為道域之主,自己竟是短暫失去了對道意的掌控力!
于是福德尊者這一拳結結實實打在蓮衣男人的小腹位置。
“哇——”
云若海咳出一大口鮮血,瞳孔收縮,整個人彎腰躬身如蝦米一般,倏忽拋飛出去,水之道域應聲瓦解,他重重摔出數十丈,貫穿砸入小巷,一連砸碎十數面墻壁。
“真乃上天助我!”
福德尊者長吐一口郁氣,心有余悸,忍不住感慨出聲。
他主修肉身,神念感知強度并不算強,所以這一戰真正的勝負手,并未察覺。
福德只是覺得,自己運氣實在太好——
這云若海的道域,如此牢固,竟是被自己找到了“弱點”,強行攻破。
只不過眼下實在不是趁勢追擊之際。
水之道域已解,剛剛那一拳的動靜,必定引起了巡查注意。
“撤!”
福德尊者不敢再做停留,當即遠遁。
暗巷陷入短暫的死寂。
陰翳之中,緩緩走出一道身影。
謝玄衣背負雙手,面無表情地低頭,注視著身下昏死過去的云若海。
福德這家伙,牛勁真不小。
僅僅一拳,險些把云若海直接打死…
陰翳中,有一樣物事散發著淡淡的輝光,云若海胸口位置,有一枚破碎護心鏡。
這枚護心鏡,替云若海擋住了絕大部分的力量。
只修單一道域的修士,在生死廝殺之中,往往就會面臨這般窘境,一旦被武夫近身,根本無力招架,肉身一擊即潰。
當然。
這一戰的天秤之所以傾斜,全因自己出手。
如果謝玄衣不干預,那么福德會被“水之道域”直接壓制至死。
今夜出了鉤鉗師血案。
整個懸北關都陷入戒嚴之中。
謝玄衣知道,福德此行絕對不會順利。
只是他并不想過早暴露身份,也實在沒有立場再三阻攔…所以思忖之后,他決定在福德離去之后,遠遠跟上。
這暗巷中的戰斗。
謝玄衣盡數看在眼里。
對他而言,破開水之道域并不是難事,難的是讓陰神境的云若海,無法捕捉任何氣機蹤跡。
因此。
謝玄衣一直在等待。
他在等待一個最好的出手時機。
等到福德接近力竭,等到云若海放松警惕——
只用一縷劍氣。
便可擊碎道域,放福德逃生。
“今夜這懸北關倒是熱鬧。”
謝玄衣看著昏死過去的云若海,并未動手,而是輕笑一聲,默默向后退去。
風聲呼嘯,馬蹄如雷。
暗巷很快就被光火照亮,數十丈符箓遠遠飄飛過來,十幾道鐵騎停在巷前,各個披掛蒼青甲胄,光火符箓幾乎遮掩半條長街,將夜幕染得通紅。
鐵騎之首,正是負責懸北關外城城西的杜允忠。
他看著破碎的石壁,長街,以及濕漉漉的街面,沉默了片刻。
而后緩緩挪首。
暗巷盡頭,煙塵散盡,躺著一個陷入昏厥的白衣男人。
“喊醒他。”
杜允忠面無表情,往身旁心腹使了個眼色。
下一刻,這位心腹上前,主動取出一張符箓。
只見虛空之中,無數水汽匯集,以極快速度開始凝聚。
嘩啦啦!
一捧冷水,從天而降,將云若海灌醒。
“唔…咳咳!”
這一幕甚是諷刺,參悟并且精通水之道意的大修行者,被冷水潑醒。
云若海捂著胸口,發出一陣沉悶咳嗽。
他陰沉著臉,緩緩抬頭,映入眼簾的,先是那撕裂夜幕,平鋪列陣的一張張光火符箓,而后便是那道騎馬來到自己身前,幾乎遮蔽全部視野的高大身影。
噠噠噠!
馬蹄聲不斷。
清平巷位于城西,附近三條街巷,盡數被蒼字營封鎖。
然而今夜匯聚于此的,不止蒼字營。
“我乃懸北關鎮城左使,奉將主之命,前來緝拿逆賊。”
簡青丘看著橫在面前的鐵騎甲士,冷冷開口:“爾等豈敢攔我?”
“簡大人。”
鐵騎并未有任何退卻,同樣冷冷回應:“我等并不聽命將主…只聽杜大人調令。”
簡青丘神色很是難看。
懸北關雖大。
但陰神境的戰斗,動靜更大——
他已經得知了云若海戰敗的消息,那福德尊者竟是強行攻破了水之道域,這很不符合崇州呈遞的情報。
按理來說。
云若海對上福德,即便不敵,也不可能如此快速落敗。
那水之道域,更是完美克制佛門煉體者的“殺器”!
這一戰,一定有貓膩。
然而…如今他根本就進不去清平巷,杜允忠這瘋子直接命人鎖死了巷口,好幾位馭氣境修行者強行攔在自己身前,前不久將主才和陳翀達成了“約定”,眼下實在不易再起沖突。
將主大人尚在陰神境,距離登臨山巔只差一步。
簡青丘不愿在此關頭,橫生事端。
“如今崇州正是特殊時刻,我與你們杜大人私交不錯。”
簡青丘聲音柔了下來,“要不你們放我一人進去…我去和杜允忠親自去說。”
玄甲重騎營那邊傳來的消息相當嚴峻。
杜允忠要以“妨礙公務”,“私放重犯”之名,扣押審訊云若海!
今夜城西封鎖,緝拿福德尊者。
倘若云若海沒有私自闖入清平巷,施展道域…那么蒼字營的“感應范圍”便不會有所缺失。
當然。
今夜如果云若海不涉案,福德尊者很可能會直接逃離。
杜允忠可不管這些,既然福德逃了,那么便正好將“云若海”作為辦案失利的替罪羊!
“抱歉。”
蒼字營校尉回應依舊很冷淡:“杜大人刻意交代了,清平巷今夜徹底封鎖,任何人都不會接見。簡大人,您別費心了,即便是將主親自到來,杜大人也不會相見。”
此言一出。
簡青丘臉上笑意僵硬,眼中掠過一抹寒意。
這陳翀麾下…未免太過猖狂!
不將自己放在眼里也就罷了,竟是連將主大人都不予尊重。
他手掌壓下,默默按在刀上。
清平巷口有無聲寒風掠起,還摻雜著陣陣殺意。
區區馭氣。
殺了…便也就殺了!
事情鬧大了,那又如何,乾州那邊向來站在將主大人這邊…簡青丘不止一次接到太子授意,倘若與陳翀發生沖突,無論如何都會為自己主持公道。
這是崇州,不是沅州!
就在簡青丘準備拔刀之時。
一道輕飄飄的,含笑的女子聲音,忽然響起。
“簡大人,何必動如此大的怒?”
一輛紋刻玄微花的車廂,在清平巷路口停下,納蘭秋童掀開車簾,笑意盈盈開口。
寅時已過,她剛剛離開內城陳翀營帳,便聽到了清平巷的消息。
今夜還真是好戲接連上演。
有趣有趣,實在有趣。
她早就聽說了陳翀和韓厲互不對付,這兩位大人物自持身份,又是一州最高統帥,自然不會針鋒相對…
只是這份矛盾,總要有人承接。
今夜,杜允忠便和簡青丘直接對上了!
“納蘭大人。”
簡青丘瞥了眼車廂,并未收回長刀,他的殺意依舊充斥小巷:“你既來了,便不妨評評理…這懸北關,究竟是姓韓,還是姓陳?杜允忠敢私自押扣懸北關右使,這豈不是對將主大人明晃晃的挑釁!”
“嘖,簡大人此言差矣。”
納蘭秋童依舊笑意不減:“要我看吶,這懸北關既不姓陳,也不姓韓…崇州,乃至整個大離,都只有一個姓…”
簡青丘神色變了變,意識到自己失言。
“不過呢。”
納蘭秋童話鋒一轉,笑著說道:“杜大人此事辦的,著實有些欠妥。云右使越界辦案,畢竟是為大離著想,他也是想緝兇心切,只可惜出了些差錯,讓這佛門孽賊跑了,無論如何,都不該扣上‘私放重犯’的名頭。”
簡青丘神色稍有緩和。
“所以…”
納蘭秋童徹底掀開車簾,望向橫在巷前的蒼字營校尉,溫聲細語說道:“此案既是因鉤鉗師而起,自然該由鉤鉗師而結。庚九之死,理應由我查清,放我進去…我去與杜大人見面。既是結案,亦是為云大人,簡大人,化解矛盾。”
今夜這清平巷的“死結”,納蘭秋童出現時機恰到好處。
誰能不給鉤鉗師面子?
誰敢不給鉤鉗師面子?
那蒼字營校尉神色變了變,默默進巷,前去稟告杜允忠。
只不過。
誰都沒有想到。
數十息后,蒼字營校尉去而復返,他望著車廂,平靜地搖了搖頭。
“抱歉。”
“納蘭大人,您也不得入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