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劍器瀑布遮掩下的女子,明顯有些詫異。
“還記得結成道侶那一日么。”
謝玄衣輕笑道:“你我一同離開大穗劍宮,尋了一處山水瀑布。”
“自然記得。”
女子蹙眉道:“那一日本該是風光大宴,你卻冷落于我…我所作所為,哪里有問題?”
“你演得不錯。”
謝玄衣道:“只可惜,言多必失。”
女子默默回想著五年前的交談畫面,忽地定住。
“我和禪師碰過一面,宿命長河如今是紊亂狀態…有人在操縱長河,篡改因果。我懷疑這座神游世界,已經被篡改過了。”
“你的意思是…這里的因果,被紙人道修改過了一遍?”
記憶在這里定格。
原來如此,女子輕輕嘆息一聲,的確是言多必失。
“我師妹神魂孱弱,北海底的那場交談,根本沒聽機會聽清。”
謝玄衣淡淡說道:“就算知曉宿命長河有人干擾…她又怎會直接篤定是‘紙道人’所為?”
“你知道么?我最討厭的便是劍修。”
女子衣衫被風吹起,她幽幽說道:“一丁點蛛絲馬跡,也能被劍修找到破綻。就憑這一句,你便料到了是我?”
“何須這一句。”
謝玄衣微笑說道:“你我已經碰了太多次面,不是么?你是了解我的,我行事無需證據,只憑直覺。”
女子無話可說。
因為謝玄衣的確就是這樣的人,若是換陳鏡玄來,總歸是要收集一些證據,線索,但謝玄衣不需要,他做許多事情都憑直覺,但偏偏直覺極準,從不出錯。
“好吧,我承認…你猜得很對,幾乎是全對。”
女子笑道:“可是那又怎樣?你能如何?”
這句話聽起來有些無賴。
但事實情況就是如此…甚至陸鈺真所處的境況,比他所說的要更加無賴。
紙人術已經遍布灑滿了這座神游世界。
褚帝,宴樂王,北郡高層,都成為了“紙人道”的一員,整個大褚王朝之所以如此“太平”,便是因為一層無形的白紙結界早已籠罩其上。
依靠著一次次的“穿梭回溯”。
陸鈺真已然成為了這座世界的主宰。
別說謝玄衣如今只是陰神,就算是陽神…那又如何?
“紙人道一夜之間在南疆徹底消失,你固然能靠大道筆穿梭長河,但你麾下的那些‘人’呢?”
謝玄衣并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自顧自說道:“雖然神游沒有境界要求,但總歸有其他限制…以姜妙音陰神絕巔的神魂,都無法忍受這神游世界的魂念消磨…”
即便是自己。
在神游世界游歷五年,也快要被“同化”了。
陸鈺真麾下還有許多重要“棋子”。
鏡三,墨四,池五,琴六,簫七,象八,道九。
這些人,總不至于直接被憑空“煉化”吧?
陸鈺真和白鬼赤仙這些人有本質上的區別,他既然選擇成立紙人道,收留這些寶器,培養其化形啟靈…便不會隨意將其犧牲。
“你既然猜得那么準,不妨繼續猜猜。”
女子悠然開口,并不著急。
“倒也不難猜。”
謝玄衣道:“寶器化形啟靈,比大妖要難得多,天道公平,這些化形寶器的‘神魂’比凡俗要強上不知多少倍。”
在北海陵沉淀的那些寶器,忍受了數百年,上千年的風霜摧殘。
凡俗無法忍受孤獨。
而對這些化形寶器而言…孤獨根本不算什么。
從這個角度來看。
這些寶器,幾乎便是“神游”的最佳人選,以他們的神魂強度,根本不必擔心進入神游世界之后,靈魂無法承受歲月變遷,就此腐朽同化,失去“本我”…畢竟在絕大多數未經變動的因果線中,它們的“本我”只是一件沒有神海的死物。
“你栽培這些寶器,應當是想將其用來作為‘錨點’的吧?”
謝玄衣道:“一件寶器,錨定一座神游世界。化形寶器不必擔心歲月腐蝕,他們對你死心塌地,即便你本尊不在這座時空,依舊可以替你掌控大局,布灑紙人之術。”
“呵…呵呵…”
劍器瀑布對面的女子忽地低聲笑了。不過這笑聲卻不再輕松,而是多了三四分陰沉。
“想清楚這一點,我要做的事情便很簡單了。”
謝玄衣不緩不慢說道:“陸鈺真,如果失去錨點,你大概很難再返回這座世界吧?這么一座接近完美的大褚王朝,需要耗費多少次神游,需要更改多少次因果…”
“說到錨點,你更應該擔心自己吧?”
女子幽幽回道:“你若失去錨點,便要一輩子困在這里了…你想成為第二個‘逍遙子’?”
這番話,似乎大有深意。
謝玄衣敏銳捕捉到了語氣上的異樣。
略微思索片刻,謝玄衣眸光大盛,冷冷開口:“你是純白山中的那座長生池?”
仔細想來,合情合理。
陸鈺真雖然能夠動用大道筆穿梭長河,但畢竟遭遇禪師纏斗,想來在諸多限制之下,本尊是無暇顧及此界的。
既如此。
以紙人術操縱姜妙音的,便最好是一位女子,如此一來,便不至于被自己看出破綻。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女子寒聲說道:“你難不成還真能殺了我?”
她是陸鈺真的錨點。
姜妙音同樣是謝玄衣的錨點。
失去錨點,陸鈺真失去了這座神游世界,而謝玄衣…則是失去了返回的可能!
話已至此,女子不再遮掩身份,此刻終于是殺意畢露,只見其主動發起攻勢,向前一踏,雙袖抬起,霎時間無數劍器調轉劍尖,向謝玄衣刺去!
轟隆隆。
劍器瀑布錚鳴!
萬千劍氣首尾銜接,如一副巍峨浩蕩的水墨畫。
謝玄衣腳尖輕輕點地,向后退去,面前萬千銀白劍氣好似一張碩大白紙畫卷,而他這身黑衫便是醒目至極的一點潑墨。
黑衫被大風吹動,兩袖逶迤,無數劍氣如狼毫潑灑。
謝玄衣直接祭出滅之道境,與玉屏劍器瀑布對攻——
這一擊,在半空之中炸開黑白煙花。
“姜妙音”神色驟然蒼白,噴出一口鮮血,重重向后飛去。
但凡身在陰神境,除卻“崔鴆”這樣的轉世大妖,放眼天下,無一人是謝玄衣對手。
就連過上一招也難。
只不過…
這一擊對攻,明顯不在于分出勝負。
砰一聲!
玉屏峰大陣轟然破碎,無數劍修弟子都看見了那染血翻飛的白衣身影。
“謝玄衣…對妙音山主出手了?”
“怎會如此…他們不是道侶么?”
“發生了什么!”
嘈雜之聲頓時響起。
先前在蓮花峰圍觀的那些弟子,此刻正好趕到玉屏峰前,看到了這駭人一幕——
劍氣混雜著鮮血墜落。
只見漫天劍器,懸掛倒凝,黑白二氣渾濁交融,化作一條橫練懸空瀑布。
謝玄衣負手而立,站在瀑布之上,注視著姜妙音墜落的身形,面無表情,眼中滿是冷漠。
“他竟真敢動手?!”
池五墜在地上,砸出一座巨大凹坑。
她躺在滾滾煙塵之中,沉悶咳出一大口鮮血,臉上滿是不敢置信。
剛剛那一擊,自己凝聚全部道意,依舊被摧枯拉朽地擊敗…這姓謝的是真想殺了自己!
這家伙完全不顧及“姜妙音”的神魂?
難道就不怕丟了“錨點”,再也無法返回原本世界?!
嗡嗡嗡。
容不得她有更多反應。
天頂已有劍氣攢動之聲響起,密密麻麻的劍光在那條橫練瀑布上方凝聚。
謝玄衣打開了劍氣洞天。
這是要繼續出劍。
這一劍…宛如打開天門一般,聲勢浩蕩,令人生畏。
“快散開!”
“退!退!退!”
那些圍至玉屏峰的劍宮弟子,看到天頂那璀璨奪目的密集劍光,一個個心生畏懼,連忙向后退去,玉屏峰山門方圓數百丈,都被這熾目劍意所籠罩。
“他…是真的想要殺我!”
凹坑中的池五神色蒼白。
正當劍氣蓄勢抵達最頂點時,金鰲峰方向,忽然響起一道低喝。
“逆徒!放肆!”
只見遠天陰云翻涌鼓蕩,無數金光飛快匯聚。
這道低喝,伴隨著低沉有力的雷霆之聲,在金鰲峰上空炸響。
這些年大穗劍宮本來應該十分太平。
因為謝玄衣的“五年游歷”,蓮花峰平白無故遭受了許多質疑。
如若謝玄衣再不現身,這天下十豪之名,恐怕都要被取消。
千呼萬喚始出來。
今日謝玄衣終于返回山門了,可誰曾想…時隔五年,這未來的劍宮掌教首次現身,所做的第一件事,竟是要斬殺道侶!
雖然蓮花禁地遲遲沒有動靜。
但事至此步,趙通天實在無法放任不管。
只見一道炸雷,從遠天掠來,蘊含著渾厚道意,徑直向著謝玄衣劈來——
金鰲峰的玄雷大道,道意中正,殺力極強。
這一擊。
掌律沒有絲毫留手。
顯然是要將天頂劍氣盡數打掉,直接阻止這場鬧劇!
這一擊并不遂愿。
謝玄衣站在懸凝瀑布上方,側方雷聲炸響,他卻面無表情,甚至連挪首動作也無,只是拂袖祭出沉疴飛劍。
一點金光掠出。
轟一聲,炸雷破碎!
掌律祭出的玄雷大道,直接被從中擊碎。
滿山嘩然。
這一刻…那些年輕劍宮弟子總算是明白,為何蓮花峰山主謝玄衣并未晉升陽神,卻依舊享有“十豪”之名。
這天底下,有誰能夠做到,陰神境輕描淡寫,隨手一擊,便可破開掌律劍雷?
掌律的劍氣玄雷被沉疴一劍點破——
這座大穗劍宮從原先的沸騰喧囂頓時陷入死寂!
“去。”
謝玄衣輕輕招袖。
只見無數劍氣,密密麻麻從天頂傾瀉。
池五神色慘白如紙。
無比強烈的“死意”降臨!
在這一刻她感受到了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的絕望…原來道主說得沒錯,這姓謝的家伙當真是一個瘋子。
關鍵時刻。
一道披掛金燦法袍的高大身影,從金鰲峰山頂一步邁出。
趙通天橫身攔在了這座巍峨劍氣瀑布之前,他搬動整座金鰲峰,化為長劍,橫在天地之間。
“當當當!”
金鐵交撞,刺耳入骨。
數之不清的劍氣墜斬而下,被金鰲峰盡數攔住。
“謝玄衣,你發什么瘋!”
掌律持金鰲峰,滿臉憤怒,痛心疾首地質問:“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
謝玄衣并不回應,只是冷漠地看著身下,他的目光越過了掌律,直直鎖定了地面凹坑的女子。
這一擊被擋,給了池五極大的喘息機會。
已經確定了對方殺意的池五,顧不上身形狼狽,她咬牙站起身來,馭氣向著劍宮山門外跌跌撞撞逃去…
此刻池五心中便只有這一個念頭。
一旦被謝玄衣追上…自己真的會死。
“姜妙音”身形化為一道雪白長虹,搖搖晃晃拔地而起,向著北方掠去。
看到這一幕,謝玄衣心湖算是稍稍安定了一些。
他這才收回目光,平靜回應道:“掌律師叔,我很清楚我在做什么。”
“你…”
掌律被嗆了一下,下意識想要呵斥。
但下一刻。
趙通天終究是嘆了口氣,恨鐵不成鋼地說道:“你現在收劍,回蓮花峰禁閉,還來得及,我替你向你師尊求情。”
“師尊…”
謝玄衣沉默數息,輕輕說道:“師叔,你應該也知道吧?師尊不在這里。”
趙通天瞳孔微微收縮了一下。
“掌律師叔,玄衣得罪了。”
謝玄衣停頓片刻,認真說道:“今日我便要凝道晉升,把那些該殺的人…盡數殺掉。”
話音落下。
趙通天心湖隱隱有一種不安預感升起。
只見謝玄衣衣袖,散發出的那些漆黑道意,此刻逐漸凝聚,化為一尊黑衫神靈法相。
早就凝聚雛胚的“滅之道意”,在這一刻補全了最后的缺口。
對謝玄衣而言。
倘若只以“滅之道”晉升陽神,并沒有任何難度。
只要一息。
于是…一息之后,那尊黑衫神靈法相所散發而出的森冷道域,便籠罩了整座劍宮山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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