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姜奇虎火急火燎趕回青陽城時,自家小院已是人去樓空。
“姓謝的呢?”
姜奇虎推門,看到空空蕩蕩的庭院,忍不住開口詢問。
“走了。”
在院外看了一場熱鬧,只差搬板凳嗑瓜子的姜缺,此刻笑瞇瞇回道:“少爺來得實在不是時候,來晚了兩個時辰,那位謝山主已經馭劍離去了。”
“我姐呢?”
姜奇虎再度開口,神色有些焦急。
“也走了。”
府邸內屋響起了姜烈低沉的聲音。
姜奇虎連忙大步入內,看到屋內景象,他有些詫異,老爺子神色明顯好轉了許多,看上去不再是一副病懨懨的模樣。
“我姐…去哪了?”
姜奇虎連忙扶住老爹:“她不是應當為您煎茶熬藥么?”
來的時候,爐火尚燃。
藥還未煎好。
“蠢貨,你姐還能去哪?自然是回劍宮了!”
姜烈下意識低聲呵斥了一句,而后沒好氣說道:“煎茶熬藥這種事情,你難道不能做么?今后便由你來伺候我!”
姜奇虎怔住了,望著老爺子,滿臉懵逼。
他最開始聽說老爹病倒,當即表示要辭去皇城職務,回鄉照顧…這個想法剛剛提出,就遭到了一頓痛罵。老爺子當時指名道姓要姐姐回青陽城照顧,而今又是發生了什么?
這究竟是什么個情況?
“我我我…”
姜奇虎撓了撓頭:“我來伺候您,當然沒問題啊。那皇城那邊,皇城司那邊?”
“暫時辭了便是。”
姜烈道:“你那破首座,有什么值得掛念?”
“首座事小。”
姜奇虎苦笑道:“爹,您是不是忘了,我和葉姑娘的婚約…”
“那也不急。”
姜烈依舊淡定:“再等等。”
“等等?”
姜奇虎瞪大雙眼:“爹,白紙黑字明媒正娶,這事兒就差昭告天下了…”
“不急,不急。”
姜烈輕笑一聲:“動動你的腦子,想想你姐為什么回劍宮?”
一縷劍光,落在北郡。
在這條宿命長河的神游線中,圣后未曾脫困,未能掌權,于是那些北郡鎮守使便沒有遭受過罷黜…姜家因為其超然地位,依舊得到了青州封地,其他北郡世家,則是奉命鎮守長城,因為這個“變動”,導致本該變得一片荒涼的北地,此刻要繁榮富貴許多,來來往往不少人煙,商販云集,很有生活氣息。
只可惜,元氣枯竭之景卻并未改變。
即便大褚皇城鼎力相助,也改變不了北地難以修行的事實。
鎮守此地的大多修士,都是“武夫”。
謝玄衣馭劍落在一座恢弘府邸庭院之中,這里便是北郡最為出名的“宴樂王府”,由于因果變動之故,北郡出現了這么一位相當不得了的“王爺”,兩次北狩,大勝而歸,與妖國諸般碰撞,也盡皆取得大勝。其實宴樂王的成長軌跡和“陳翀”有些類似,只不過他的血脈比陳翀要更加高貴,這位正兒八經的封王貴爵,身上懷揣著大褚皇血…謝玄衣猜測,這大概是圣后清理朝堂之時死去的某位皇血遺嗣,由于圣后的因果變故,導致其活了下來,并且來到了接近山巔的位置。
庭院飄雪陣陣,隱有仙樂翻飛。
這仙樂很熟悉。
“雪主?”
謝玄衣坐在庭院樹下,望著片片翻飛的落花和雪屑,心中頓時了然。
也是。
褚帝既然沒死,雪主自然不必留在皇城守護褚因。
與皇族相關的所有因果…都迎來了改寫。
“謝山主,竟還認得出我,真叫人受寵若驚。”
落雪翻飛,樹蔭不遠處,一道縹緲身影隱現。
雪主撫平琴弦,止住曲樂之聲。
她微微一笑,話鋒頓轉:“不過…以謝山主的身份,若想拜訪王爺,只需一張拜帖,王府自當開門相迎。而今這般不請自入,是不是有些冒昧?”
“冒昧?”
謝玄衣笑了笑,道:“雪姑娘是方圓坊小坊主,大褚四境,風吹草動,只需須臾,便可傳入小坊主耳中。”
雪主沉默。
“想來我從劍宮出關,去往青州,再來北郡,每一次動身,方圓坊都知曉了。”
謝玄衣此次外出,沒有絲毫隱匿,以方圓坊的效率,必是第一時間便探查得清清楚楚。
“我來北郡找誰,一目了然。”
謝玄衣挑眉說道:“既然如此…何需拜帖?何談冒昧?”
“謝山主來找王爺?”雪主嘆了一聲。
“是。”謝玄衣道。
雪主無奈道:“若是王爺不愿見你呢?”
“無妨。”
謝玄衣站起身,微微挪首:“他不愿見我,我便去見他。”
這王府雖大,可大不過謝玄衣的神念籠罩范圍。
來之前,他便將神念鋪滿周身方圓。
謝玄衣早就鎖定了宴樂王的方位,之所以選擇落在這里,相隔一條廊道,便是留給宴樂王一個“體面”的會晤機會。
轟隆隆!
謝玄衣起身那一刻,雪主忽然出手了,她抬起素手,按在琴弦之上,只見無數霜雪如凌厲飛劍,紛紛而起,向謝玄衣席卷而去。
謝玄衣瞥了一眼。
陰神十九境…
雪主在這條神游線中的實力,依舊強大。
但可惜,與自己相比,還差了許多。
謝玄衣向著庭院外的廊道走去,根本沒看雪主撥弦灑出的霜雪,他拂了拂衣袖,袖中掠出一縷道境。
滅之道雛胚凝就的劍氣同樣凝結成雪。
嗡嗡嗡——
黑雪與白雪相撞,虛空頓時扭曲,破碎。
仙樂之聲變得刺耳。
只見這千百捧霜雪在空中一一對撞,一一炸開。
坐在樹蔭下的雪主悶哼一聲,琴弦寸斷,她整個人被擊地向后退去,后背輕輕砸在樹上,震出一蓬如瀑布般墜落的雪霧,將她淹沒。
謝玄衣衣衫齊整,未受絲毫影響,獨自一人邁過長廊,最終在第二座寬闊庭院,看到了“千呼萬喚始出來”的宴樂王。
這的確是一張陌生面孔。
年輕,俊美,散發著不俗氣息。
陰神二十境。
姜家老爺子所說的一點不錯,這的確是一個極有可能證道陽神的存在,很難讓人相信,在圣后未能掌權的“神游線”中,大褚還能迎來這么一位年輕的英雄豪杰,看來仁壽宮當年的那場清洗屬實毀壞了大褚國運。
“謝兄,來了。”
宴樂王坐在涼亭之中,獨自一人,面前鋪著一張巨大的白紙畫卷。
墨筆擱置在側。
他保持這個姿勢已經許久了。
看畫?
謝玄衣瞥了眼,這巨大畫卷…什么都沒有,一片空白。
宴樂王聽到腳步聲,沒有抬頭,也沒有放出神念,只是如敘舊一般輕輕開口,念了這么一句,仿佛早就預料到了會發生什么。
方圓坊的消息,當然第一時間便傳入了王府。
他知道謝玄衣是來找自己的。
也知道雪主根本攔不住對方。
“你知道我是來做什么的。”
宴樂王垂眸,隨意比劃了一個請坐的姿勢,但謝玄衣并沒有坐下。
他只是站在涼亭外,平靜開口。
宴樂王聞言,緩緩抬起了頭。
他與謝玄衣對視,而后笑著開口:“謝山主從大穗劍宮出關,第一件事便是拜訪青州…緊隨其后的第二件事,便是拜訪本王的王府。這兩件事連在一起,就算是傻子,也該猜出來謝山主為何事而來了。”
王府與姜家的婚約一事,尚未傳出。
但宴樂王數次拜訪青陽城,這消息并不算機密。
不少有心人,都看出了宴樂王和姜家關系非同尋常…姜府本就是北郡舊部,有這層關系,便算是親上加親。
“我不想為難你。”
謝玄衣干凈利落說道:“把婚約退了,我立刻離開。”
“有趣。”
宴樂王先是笑了一聲,而后微微歪斜頭顱,認真問道:“謝山主行事向來都是這般霸道的么?婚約二字,講究你情我愿,就算要悔婚…也該是姜姑娘前來才對。”
“這件事,誰來都一樣。”
謝玄衣依舊平靜:“有些事情,強求不來。”
“是…你說得沒錯…”
宴樂王端起茶盞,皺眉說道:“謝玄衣,全天下人都知道姜妙音喜歡你。可你不是對她沒意思么?這二十多年,你游歷問道,閉關修行,何曾顧及過她…而今本王要結婚約,你站出來反對了,你早干什么去了?”
謝玄衣一陣沉默。
“實不相瞞。”
宴樂王淡淡說道:“本王對姜姑娘只是單純的‘欣賞之情’,這畢竟是一位能夠獨自鎮守玉屏峰的女子劍仙,驚才絕艷,百年一遇,誰人見了不說一聲欽佩?不過本王也只是欽佩…之所以與姜家有這份婚約,不過是希望北郡能夠更加太平。”
謝玄衣聞言,皺了皺眉。
“這婚約,退去可以。”
宴樂王取出婚書,悠悠說道:“但本王畢竟多次拜訪青陽城…有些事情,已經在大褚內部傳開。這件事情,需要有一個交代。”
“你想說什么?”謝玄衣道。
“婚約可退,權不可失。”
宴樂王平靜說道:“青州鐵騎,要調任一半,在北境長城,彌補空缺…姜家舊部,也要盡數納入北郡地界。”
姜家之所以在青州有如此大的勢力。
便是因為在那場飲鴆之戰,姜烈立功無數,麾下也栽培出了名將若干,這些人后來分散四處,仍然聽從調遣。
宴樂王畢竟年輕,即便戰績彪炳,名動天下,想要驅動北境這頭“巨獸”,僅僅依靠這層修為境界,還是顯得捉襟見肘。
但若是加上全力輔佐的姜家,便算是足夠資格了。
“姜家的事,我做不了主。這件事,你可以和姜烈談。”
謝玄衣平靜道:“但我可以保證…未來有朝一日,北境長城若遇妖禍,大穗劍宮會第一個補上。”
宴樂王注視著謝玄衣的雙眼。
二人就這么對視了許久。
“聽上去是個不錯的買賣。”
“姜家與大穗劍宮相比,孰輕孰重,我還是分得清的。”
年輕王爺笑了笑,道:“我相信謝山主的人品,你是未來劍宮掌教,如今既是開口許下承諾,這婚約…本王燒了便是。”
宴樂王手中所舉的婚書忽然燒了起來。
一縷火苗燃起。
他竟是毫不猶豫地催動元氣,將這婚書燒了個一干二凈。
庭院內的氣氛從劍拔弩張,變得平靜緩和…
雖然謝玄衣仍然站在亭外。
但此刻掠過的微風,都不再冰冷,好像先前的對峙與緊張,從未存在過。
“容本王多嘴,探問兩句…謝山主,這是打算回劍宮與姜姑娘結成道侶?”
宴樂王微微向后靠去,后背抵在涼亭石柱之上。
他笑著開口,語氣中不乏帶有些許揶揄:“聽說謝山主在冰魄洞天閉關了接近兩年,這是一朝入道,大徹大悟了?”
“說來也巧。”
謝玄衣步入涼亭。
他坐在了宴樂王對面,并未回答這個問題,而是緩緩說道:“雖然這只是我第一次見你…但我總覺得,你有些眼熟。”
“哦?”
宴樂王挑了挑眉,撐肘在巨大白紙畫卷之上。
“人終將被年少不可得之物困其一生。”
謝玄衣忽然開口:“王爺…你聽說過這句話么?”
“第一次聽,有些意思。”
宴樂王微笑。
“這大概便是‘心劫’的來源。”
謝玄衣平靜說道:“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貪嗔癡,失榮樂,意難平…這些大概便是一個人終其一生的‘遺憾’,妙音于我,如長夜螢火,我們一同長大,一同渡過了無數個漆黑長夜,她在最孤獨的時候,因為我的存在得以渡過。若是以凡俗世間的目光來看,這大概便是‘道侶’一般的存在。”
宴樂王收斂笑意,托腮陷入思索之中。
“曾經有個老家伙對我說,前途漫漫風景,走慢一些,多看一些。我一直不懂…現在我大概明白了,人生何其漫長,倘若重來一次,的確是該做出一些改變,在這趟旅程抵達‘盡頭’之前,我想要多看一看這里的風景。”
“至于妙音,我希望她能夠得到一個完美的,不留遺憾的人生。”
謝玄衣自嘲地笑了笑。
短暫停頓之后,他低頭望向那張雪白畫卷。
謝玄衣風輕云淡地說道:“所以我返回劍宮之后,會向天下昭告,從今往后,謝玄衣與姜妙音結成道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