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祖說到這,便不再多言。
老人溫柔地拍了拍謝玄衣肩頭,召出飛劍,馭劍離開,將此地留給兩個年輕人。
謝玄衣默默來到兩座墓碑之前,行禮,悼念。
無論是秦祖,還是武謫仙,都是大褚武道的絕巔人物…倘若沒有妖后掀起的這場動蕩,如今這二位應該都還平安無恙。這場盛大浩劫,幾乎將整個大褚王朝武道運勢硬生生擊退到了三百年前的水平。
好在…還有周。
“周兄。”
謝玄衣做完這些,緩緩開口:“…你還好么?”
白衣武夫肩頭落了不少楓葉。
看得出來。
他在這站了很久。
“我沒那么脆弱。”
周看著墓碑,說道:“師父早就教導過,武道修行,不止要淬煉肉身體魄,更要磨礪心境…”
停頓了一下。
“生離死別。”
“都是修行路上的磨礪。”
周聲音變得沙啞起來,他擠出了笑:“我…其實還好…”
謝玄衣望著這位白衣武夫,心想周實在很不擅長騙人。
這家伙真的還好嗎?
站在碑前,連落葉都忘了拂去。
這樣的人,怎么會好?
“聽說陸鈺真也參與了劍宮一戰。”
周忽然開口問道:“如今圣后死訊已定,他的訊息卻是沒有傳出…他難道沒有死在趙掌教的劍下…”
如今劍宮大勝,妖后殞命,倘若陸鈺真也死在蓮花峰下,那么紙人道灰飛煙滅的消息,必定也已傳遍大褚四境。
“陸鈺真…很難殺。”
謝玄衣不想欺騙周。
他將月隱洞天那一戰的景象說了一遍。
“果然…”
周心頭那縷糟糕預感應驗了。
他就猜到,陸鈺真可能沒死。
白衣武夫深吸一口氣,喃喃說道:“真是讓人意想不到,以趙掌教的修為,連妖后都能殺得,竟是未能殺死他?”
此次劍宮大劫。
趙純陽出手,誅殺妖后…這一戰含金量實在太足,太足!
以往還有人在議論,大褚王朝之中,誰是武力最高的那位“至強”存在。
經由此戰,這個問題不會再有任何爭議。
秦祖在月隱洞天隕落,圣后在大穗劍宮戰敗。
大褚王朝四位絕巔人物,只剩“逍遙子”沒有露面…
偌大道門,被崇龕架空,抽去龍脈,此事已然成了“笑話”,逍遙子和趙純陽這些年始終未能分明的高下,其實也在此刻隱隱分出。
“如此也好…”
周抖了抖衣袖,沉聲道:“姓陸的如今沒死,正好給我留下一縷念想!”
一邊說著,一邊眼中露出森森殺意。
這世上有許多修行者,只修一縷執念。
周便是這樣的人。
念想二字出口,周話音幾乎沒有停頓。
“謝兄…”
他望向謝玄衣,一字一句說道:“這十年來,我拼命修行,修到陰神大圓滿境。你知道是什么,在支撐著我么?”
謝玄衣輕嘆一聲。
“是你。”
周死死凝視著謝玄衣雙眼。
他無比認真地開口:“早些年,我向你發起十一次問拳,皆以失敗告終。如果沒有十年前的月隱案,這第十二場問拳…我一定會贏。”
為了第十二場問拳。
周辛苦準備了數月之久,謝玄衣踏入皇城那一日,他在武宗道場閉目靜修,將精氣神全部調整到了巔峰。
只等謝玄衣離開皇宮與自己一戰!
晉升陽神之前,有兩道大劫。
問心,問道!
周已經問過了自己的“道”,只差謝玄衣這道“問心關”!
這一關。
一渡,就是十年。
得知謝玄衣殞命北海的消息,周一度不敢相信,他親自前去北海查看了一趟,搜查無果,但依舊無法接受。
他已經立好了“必勝”的信念。
只等謝玄衣與自己一戰。
即便這一戰戰敗…他也能夠接受!
無非是從頭再來,重新苦修,前方有一座高山在等待自己,倘若謝玄衣晉升陽神,那么他自然而然也會踏過這道問心關。
畢竟只有陽神才有資格對陽神發起挑戰。
可謝玄衣就這么死了…
周便在陰神境,一困困了十年。
如今。
那個死在北海的男人重新活了過來,并且就站在自己面前。
白衣武夫在碑前站了整整一夜,他知道謝玄衣一定會來找自己,這場延誤了十年的問拳對決…雖遲但到。于是他就像十年前的那一日一樣,靜修調整,將精氣神全部收斂,等待謝玄衣的到來。
“第十二場問拳…”
謝玄衣當然知道周心思。
他看著白衣武夫,嘆息問道:“你確定要在這里?”
“這是大褚武運源頭,師尊,師祖長眠在此,再過一段時日,我也會駐守此脈,鎮壓武運。”
周微笑說道:“你是我周此生最想擊敗的對手。如果讓我挑選這第十二場問拳的地點,我會選擇這里。”
謝玄衣鄭重望著眼前男人。
他點了點頭,輕輕吐出一個好字。
話音剛剛落下。
白衣武夫驟然出拳,兩人相距極近,周沒有絲毫留手,這一拳打出,音爆在謝玄衣耳畔炸開。
謝玄衣抬手格擋,武道神胎瞬間降臨,附著在黑衫之上。
周在白澤陵墓點燃命火,與偽圣廝殺。
如今命火剛熄。
按理來說,應當神魂萎靡才對。
但此刻,謝玄衣卻并未感受到一絲一毫的“頹勢”,這白衣男人由極靜入極動,一瞬間化為流光,瞬間繞至謝玄衣背后,速度之快,即便是武道神胎法相也反應慢了一拍。
再是一拳。
謝玄衣翻身抬臂,被轟出數十丈,雙腳踩著地面,犁出一道深深溝壑。
止身之后,剛剛抬首。
那雪白身影便鬼魅貼近,此刻周眉心燃燒著熊熊光火——
他竟是第二次點燃了命火!
“十年!”
周壓低顫抖聲音,每一拳打出,都隱含著元火的爆鳴:“謝玄衣!我等了你十年!”
十年前,謝玄衣身死道消。
但周卻從未放棄這第十二場問拳。
為了今日這一戰,他足足準備了十年!
此刻大愿得償。
周所打出的每一拳,每一腳,比對決白鬼之時,還要更加強悍有力。
“不要手下留情!”
周全力爆發之下,竟是壓制住了謝玄衣。
他一邊出拳,一邊怒吼:“今日一戰!我只求一敗!”
楓葉被勁氣沖蕩散去。
躲在遠處的姜凰,被這一幕嚇到了,她不太明白,兄長和白衣家伙應該是“朋友”才對,怎么說著說著就打起來了?
不過…
她倒是能夠分別出殺意。
那白衣武夫雖然出拳凌厲,招式兇悍,卻并沒有殺意。
正當姜凰擔憂之際,一道溫和傳音響起。
“躲遠些。”
這聲音落入心湖,讓小家伙心中緊繃的弦放了下來,姜凰隱隱明白了為何先前紅袍老人要提前馭劍離開,她默默向后退去,將這座山脈留給二人當做戰場。
“砰砰砰!”
極其清脆的撞擊之聲在楓林中蕩開。
兩尊武道神胎對撞,幾乎不分高下。
謝玄衣神色凝重進行著招架格擋。
周的實力,著實超乎了自己想象!
這武夫拼起命來,實在有些恐怖…要不是自己擁有堪比陽神境的神念,甚至無法跟上此刻燃命狀態下的周速度。
坦白來說,單論神胎強度,這家伙要在自己之上。
怪不得南疆一戰,低了好幾個境界的武謫仙與陸鈺真拼命,險些將后者格殺——
“要動用滅之道境么?”
謝玄衣心湖掠過這縷念頭。
周再強。
終究只是一介陰神。
自己的滅之道境,已經大成,距離凝結“大道”只差最后一步。單單這大道雛胚的強度,便不是“陰神大圓滿”所能抵抗的…除此之外,還有“生之道境”和元吞神通。
自己之所以來北郊山脈,便是為了替周償這個遲到十年的夙愿。
大褚武運受損。
未來這些年,只有周一任挑大梁。
謝玄衣知道,周距離陽神只差臨門一腳…這差的最后一丁點,便落在自己身上。
于是,他便來了。
只是這一戰,屬實不好打。
倘若自己手段盡出,上一剎占盡優勢的白衣武夫,下一剎便會“兵敗如山倒”。
這積攢了十年的問拳意氣,就此破碎。
別說晉升陽神了。
從此一蹶不振,都是有可能的。
但比起這個更糟糕的是…周意識到了自己“未盡全力”。
對于一個將此戰看得比性命還要重要的武夫而言,這種事情比慘敗更傷道心。
轉瞬間。
諸般念頭落定。
謝玄衣深吸一口氣,低聲開口:“吞,元!”
尚未修行熟稔的吞元卷,就此施展開來——
一股無形波動在虛空中蕩開。
周瞳孔微微收縮,只見這縷無形波動蕩開,他的拳風似乎被牽引掠散了些許。
武夫雖然不修元氣,不修大道,但神胎竅穴之中,畢竟要點“元火”!
吞元卷一施展,他竅穴內的元火,都在此刻微微一滯。
一剎氣機,便足以傾斜天秤。
謝玄衣抓住機會,瞬間反攻,他躲過周一拳,彎腰頂膝,重重一擊膝撞,打在白衣武夫小腹位置,打得后者彎曲身子猶如蝦米,緊接著膝蓋勁氣迸發,謝玄衣沒有絲毫留手,將“滅之道意”通過這一擊盡數釋放而出——
周咳出一大口鮮血,神胎金身破裂開來,他雙腳離地,被打得飛上天頂。
謝玄衣深吸一口氣,抬首望去,腳尖踩地。
嗖一聲。
謝玄衣如離弦之箭,拔地而起,再度掠至周所在之處,雙手十指交叉握拳,對準這位白衣武夫后背重重捶下——
白色虹光升天之后急速墜落,將地面砸出一座巨大凹坑。
做完這些。
謝玄衣并未停手。
他懸停在天頂之上,雙手按住眉心,伴隨著一道清亮劍鳴。
眉心劍氣洞天就此打開——
數十道上百道密密麻麻的劍鳴之聲在天穹響起。
謝玄衣神色平靜,施展出“劍氣開屏”,這樸實無華的一招此刻施展出來,幾乎有近千道劍氣在頭頂凝聚,首尾銜接,遠遠看去,他便好似是佛門傳說中的“千手菩薩”,而這開屏輪轉的千百縷劍氣便是自身舒展開來的鎏金手臂。
“去。”
謝玄衣指向地面凹坑。
嗖嗖嗖嗖嗖!
密密麻麻劍氣流光,撞向地面!
被一連套狠招擊中的周,反應速度奇快,頂著昏沉頭腦,用力擦拭了一把面頰鮮血,剛剛翻身,準備蓄力起跳,便聽到了這令人頭皮發麻的呼嘯之音。
白衣武夫抬起頭來。
下一刻便是無盡璀璨金芒墜降——
劍氣如瀑,重重砸落!
楓林炸開無數紅暈,數千萬片紅葉在劍氣流光轟炸之中往外溢散,化為一波又一波赤紅璀璨的艷潮。
謝玄衣并未留手。
他懸在天頂,以不死泉維持著自身氣機,并且在每一縷劍氣之上都附著了元吞神通。
地面凹坑由五丈到十丈,再到二十丈,最后幾乎有足足百丈…
整座山脈,幾乎都快被這劍氣削平。
璀璨金芒之中,隱約可見,一道白衣身影,站在凹坑最深處,仰起頭來,不斷對著天頂出拳。
白衣武夫拼命吶喊嘶吼,聲音被劍氣淹沒。
但這一道道拳意,卻是未被劍潮淹沒,甚至隱隱透露出要將這場劍氣潮水打穿的強悍氣勢!
謝玄衣看著這一幕,唇角掠出一抹不易察覺的笑意。
他聽見了周的怒吼。
那家伙在劍氣瀑布之下,對著自己喊。
“再來!”
謝玄衣思忖了一下,默默加大力度。
于是這條劍氣瀑布驟然拓寬一倍——
無數金燦劍氣,隱隱染上一層漆黑陰郁氣息,原本的劍氣瀑布沖刷,在這一刻化為了前所未有的“滅之道雨”!
不遠處。
懸劍在天,饒有興趣啃著一枚桃子觀戰的紅袍老者,看到金燦劍氣滲出黑意,不由怔了一下。
“滅之道雨…”
葉祖神色變了。
他可太清楚這一招的威力了。
“瘋了瘋了!”
“一場問拳而已,這小謝是要把周往死里打啊?!”
紅袍老者不再淡定了,他連忙丟下桃子,馭劍往兩人交戰方向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