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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拔龍(下)

  天元山前。

  道袍燃盡如燭火,飛灰飄散似流螢。

  燭道人就這么燃成了灰燼…

  衍微真人,歷塵,舒寧,雖低著頭,神念卻瞧見了這一幕。

  三人心頭一凜,將頭顱埋得更低。

  燭道人修行不濟,可再不濟,也是一尊陰神。

  彈指之間,將其化為飛灰。

  放眼道門,也只有逍遙子掌教有這般手段。

  此刻,三人心中更加確信,此刻在天元山門前顯露身形的,便是掌教本人…只是本尊依舊在秘境之中閉關,所以不便外出,只是以一縷神念顯圣。

  那道渾沌身影,做完這些,默默撣了撣衣衫。

  他看著燭道人散去的灰燼,輕聲說道:“都散了吧。”

  只此一句。

  三人如蒙大赦,連忙叩謝,而后退去。

  唯有鈞山真人仍然留在原地。

  待到遠處三縷流光盡數消散,鈞山真人才嘆息著開口。

  “你…演得不錯。”

  那渾沌身影怔了一下。

  逍遙子那被霧氣籠罩的面容,似是挑了挑眉:“哦?”

  “有師兄三分神韻。”

  鈞山真人背負雙手,悠悠說道:“但終究還是差了一些…你說的話太多了。”

  “可是…我只說了一句話…”

  逍遙子苦笑一聲。

  自始至終。

  他只對眾妙齋主說了一句話。

  逍遙子揉了揉眉心:“他們應該沒人看出來吧?”

  “放心。他們…不了解你。”

  雖是識破了這縷渾沌化身的真偽,但鈞山真人還是下意識將眼前虛影當做了師兄。

  說完這句,他停頓了一下,神色復雜道:“天元山…到底怎么了?”

  渾沌化身沉默下來。

  他伸出手,讓開路徑,示意讓鈞山真人親自入內。

  片刻后。

  懸崖瀑布之內,多了一道身影。

  鈞山真人坐在大陣中央,緩緩抬起頭來,注視著這由萬千符箓搭建的高聳天井,他已經知曉了天元山所發生的事情。

  此刻的道袍稚童神色之中散落著淡淡哀傷。

  昔日道門,何其輝煌。

  而今空空蕩蕩,凄凄慘慘戚戚…

  飲鴆之戰結束后,他一共就只剩兩位師兄。

  崇龕走上歧途,自取滅亡。

  逍遙子則是神游虛空,不知所蹤。

  “到頭來,還是緣慳一面么…”

  鈞山灑然笑了笑,道袍在凜冽風中肆意飄搖,他本以為自己能夠在天元山見到掌教師兄一面。

  “前輩…”

  鄧白漪怯怯站在身旁,神色有些愧疚。

  鈞山真人出于信任,將這份重擔托付給她,但結局卻變成了這樣。

  鄧白漪覺得是自己弄砸了這一切。

  “你已經做得很不錯了。”

  鈞山望向鄧白漪,誠懇說道:“如果沒有你,今日道門紛爭不會結束。”

  喪鐘不響,廝殺不止。

  鈞山內心深處其實并不希望崇龕這么死去…可他也很清楚,崇龕不“死”,這一切只會變得更糟糕。

  “逍遙子掌教…當真回不來了么?”

  鄧白漪看著漫天符紙,忍不住喃喃。

  天元山有這般渾厚元氣。

  難道就真召不回一位神游修士?

  “道門丟了龍脈…”

  鈞山搖了搖頭。

  鄧白漪境界低微,不明真相,難不成他還不懂么?

  失去龍脈便等于失去錨點。

  想要召回師兄,就要先拿回龍脈…那條龍脈被崇龕獻給了圣后,以如今道門實力,該怎么去拿回龍脈?

  “等等——”

  便在此時。

  鈞山真人怔了一下,在萬千符陣之中,忽有一道靈光閃過。

  他抬起頭怔怔看著如棉絮一般的流云。

  未來道境在此刻與虛空產生了響應——

  他看到了支離破碎的未來剪影。

  符陣,流云,北海,巨樹,金線,飛劍…

  這一幕幕剪影在鈞山真人瞳孔之中倒映掠過。

  前面這些破碎倒影其實都不重要。

  鈞山在道境指引下,看到了一幕最重要的畫面。

  一頭奄奄一息的鳳凰。

  被釘在巨樹之上!

  道境指引就此終結,道袍稚童蒼白的面容忽然生出了紅潤血色,他驟地站起身子,死死凝視著這座巍峨恢弘通向云穹的雪白天井,掌心因為指尖過度用力,而掐出鮮血。

  “不…還有機會…”

  他聲音沙啞開口,話音里滿是驚喜:“我們…還有機會!”

  道門龍脈被圣后取走,幾乎不可能再重新拿回。

  可若是圣后命之將熄呢?

  若是有人已經嘗試以皇血為引,準備拔除圣后聚齊的龍脈呢?

  金線編織的巨樹之下。

  少年少女,并肩而站,他們立于陳鏡玄身旁,一左一右,神情肅穆凝重。

  “準備好了么?”

  陳鏡玄伸出雙手,輕輕攬住褚因褚果的肩頭。

  他深吸一口氣。

  少年郎與少女對視一眼,緩緩點頭。

  二人給出確認訊息那一刻,虛空開始崩塌破碎,金線編織的虛無洞天在這一刻被滔天海浪擊垮,陳鏡玄帶著褚因褚果從洞天回歸北海,小舟乘著滔天風浪登上天地頂點。

  在這一刻,整片海域仿佛都被一股神圣力量籠罩!

  唐鳳書盤膝懸坐,施展法相,那位手持拂塵的女子天尊竭盡神通,將方圓數里的海水盡數撥開…萬千水龍呼嘯,陳鏡玄帶著兩位皇血子嗣墜入海底,直接落在干枯“大地”之上,無數金線鋪就成一座金燦長梯。

  褚因默默咬破五根手指,向著海底按去。

  褚果則是以傘劍春風在掌心割了一道長口。

  金燦鮮血拋灑。

  海嘯轟鳴。

  伴隨著皇血的灑落,直抵大褚皇城的“北海龍脈”在這一刻發出回應,陳鏡玄雙手合十,默默結印,億萬金線開始憑空勾勒,化為一道道晦澀復雜的符箓,最終呈現匯聚在兩位皇子皇女面前的,便是兩縷纖長筆直的流光,如劍一般。

  褚因褚果對視一眼,不約而同伸出手掌,握住這縷細長金光。

  他們的皇血流淌蔓延,將金光染得更加金燦。

  兩人望向陳鏡玄。

  目光交匯。

  無需更多言語。

  褚因褚果已然明白了自己要做什么,下一刻,細長金光貫穿天地,插入北海地底,這條暗藏千年之久的皇血龍脈之中!

  “亢!”

  一道痛苦尖嘯在月隱界迸發。

  元凰瞳孔收縮,不敢置信地低下高傲頭顱,她胸膛被飛劍貫穿的位置,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痛。

  那不是肉身之痛。

  而是…靈魂之痛。

  仿佛有什么東西,要被抽離出去了!

  不朽樹飄搖的長葉,在此刻也燃起激蕩的光火,那股力量來自于遙遠北方。

  謝玄衣心有所感,望向北邊,若有所思…

  蘆葦蕩一戰,與自己道別之后,陳鏡玄一意北上。

  當時自己雖然沒有多問,但卻隱約猜到了,這家伙一定還有比返回皇城更加重要的事情。

  或許,就是這件事。

  陳鏡玄是一個講究“有始有終”的體面人,這場龍脈紛爭的開端,因他而起。

  以自己對他的了解。

  他一定會想辦法…讓這起事件,在其手中迎來終結。

  “區區螻蟻,也想剝離龍脈!”

  元凰感應到了來自北海的惡意。

  她已然顧不得這份痛苦。

  此刻的圣后兇相畢露,在一聲低沉怒吼之后,再度施展妖身。

  只見一頭純血鳳凰盤踞纏繞在巨大不朽樹上,掙扎著向上爬行,即便胸膛被附著道意的飛劍釘穿也無所謂…這把飛劍紋絲不動,她自己將傷口撕裂,拉長,滾燙的金燦鮮血不斷拋灑。

  “師尊。”

  謝玄衣忍不住開口。

  趙純陽伸手按住謝玄衣肩頭,搖了搖頭。

  蓮花法袍老人只是平靜看著這一幕,神色無悲也無喜,仿佛他早就預料到了這一切。

  見此情景,謝玄衣提起的心放了下來。

  師尊是在“神游”過程中,已經見到了這一幕景象么?

  北海那邊,陳鏡玄牽引了皇血龍脈,想來是動用了“褚果”這枚暗子,或許還有褚因助陣…但僅僅憑借這兩位未成氣候的年輕皇血子嗣,實在很難從“圣后”手中搶走龍脈。雖然元凰如今遭受重創,實力十不存一,但依舊是睥睨天下群雄的強者。

  “還有。”

  趙純陽仿佛猜到了謝玄衣的心思,平靜傳音,吐出兩個字。

  “…還有?”

  謝玄衣愣了一下。

  “天道好還,乘危者眾。百川赴壑,星火燎原。”

  趙純陽背負雙手,幽幽說道:“這四條龍脈…不屬于她,即便她強行取走,也守不住。”

  話音未落。

  不朽樹上再度傳來一聲凄慘厲嘯。

  那頭鳳凰渾身染血,神色陰沉地望向遠方,這一次不再是北海方向。

  “道門…”

  謝玄衣眼神亮了亮。

  不止是道門,他在冥冥之中,還感應到了第三股氣息。

  一共四條龍脈。

  大穗劍宮這邊,師尊尚未發力…此刻三條龍脈,盡皆有人“駐守”,即便是秦祖的武運龍脈,也有人嘗試將其取回!

  “汲取龍脈,費盡千辛萬苦。”

  “拔除龍脈,只需一點契機。”

  趙純陽望著元凰,平靜說道:“你…還不伏誅?”

  鳳凰仰天長嘯,想要震翅。

  她想要拼命。

  可奈何,大戰至此,她已經失去了“拼命”的資格。

  她到最后,只剩下了“長生”這么一道特權,可最終這道特權也要被徹底剝離…

  趙純陽對不朽樹伸出了手。

  劍源長河將鳳凰連同巨樹一同籠罩。

  面對這么一位千年罕見的“準天人”,元凰根本無法躲閃,她體內固若金湯的龍脈氣運,也在這一刻遭受了巨大撼動…趙純陽此次出手,并不是為了將她擊殺,而是為了將這不朽樹中的“劍氣龍脈”剝離而出。

  “不…”

  這一次元凰發出的聲音,與其說是尖嘯呵斥,更像是哀婉請求。

  趙純陽沒有猶豫。

  不朽樹落葉燃起的生機光火飛快黯淡。

  四條龍脈合一的“大勢”,在這一刻被破壞。

  大穗劍宮率先取回了“劍氣龍脈”。

  一條磅礴蒼龍從神樹軀殼之中脫落,墜入劍源長河之中,但被趙純陽握在掌心之后,蒼龍迅速變化,猶如一條纖細小蛇。

  出人意料的是。

  這條劍氣蒼龍被不朽樹吞汲之后…竟是沒有變得萎靡,反而變得更加活潑了些。

  與不朽樹產生“聯系”的生靈,更像是一種共生關系。

  或許。

  太皇和褚帝的想法是正確的,四條龍脈與不朽樹合一,有可能會造就空前絕后的大褚盛世。

  只不過…

  此刻這些龍脈,必須要一一拔除。

  伴隨著“劍氣龍脈”的剝離,不朽樹飛快衰敗,元凰氣息也飛快跌落。

  她身上的那些傷口不再自愈,潑灑而出的鮮血也不沾染神性。

  被玄溟擊碎的“大凰洞天”,先前還有凝聚趨勢,此刻徹底破碎化為荒蕪。

  一瞬間。

  圣后便從高高在上的“天人境”跌落下來。

  她無法接受這種結局。

  但更加讓她無法接受的…還在后面。

  不朽樹中,第二道蒼龍之影往外掠去,那是屬于道門的“道脈氣運”。

  緊接著,便是第三道,武脈氣運!

  最后…

  便是第四道。

  那是圣后最先掌握,卻也是最先被撬動的“皇脈氣運”。

  好不容易攀爬來到不朽樹頂點的巨大鳳凰,在這一刻仿佛衰老了數百歲。

  那鮮紅燦爛的神霞翎羽變得黯淡無光。

  元凰眼神中燃燒而起的光火也在這一刻徹底熄滅。

  她知道。

  自己徹底失敗了。

  就連最后的希望,最大的底牌,也在此刻被徹底摧毀。

  先前巍峨挺拔的不朽樹,在短短數十息間,便迎來了“枯萎”。

  無數落葉如雪一般紛紛揚揚墜灑,飄搖在這月隱界中。

  不朽樹并沒有就此死去,因為失去了龍脈氣運的澆灌,無法維持生長,所以它只能重新回到“枯竭”狀態,以此盡可能延續自己的生機。

  不朽樹的生機,并未徹底斷絕。

  這么多年來。

  都是元凰以自身鮮血喂養不朽樹。

  而今雖然失去了龍脈,但樹上畢竟還有一頭鳳凰,它便繼續汲取凰血,來為自己“續命”。

  不朽樹,雖在千年前被千萬人稱之為“神樹”。

  但畢竟…只是一株樹。

  為了求生,汲取凰血,乃是本能。

  至于那鳳凰是否垂死。

  對不朽樹而言,自始至終都不重要。

  于是,凄慘艷麗諷刺的一幕出現了。

  攀爬到不朽樹頂點的鳳凰,收攏翎羽,卻無落腳之處,那不朽樹失去枝葉,便仿佛化為一截干枯筆直的利劍,將她捅穿。

  層層凰血,順延樹冠流淌而下。

  在大戰后化為干枯荒蕪之地的月隱界,涌起一層淡淡的血色潮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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