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馗坐在終南山腳下的一個石臺子上,其實這孩子的住處也很簡單,只有一個草棚子,這就是他平日里起居的地方。
見眼前的爺孫倆不離開,鐘馗干脆繼續盤腿而坐,背對著他們兩人。
因鐘馗當年也是拜李淳風為師的,鐘馗的行為多少帶著一些道門的模樣。
李淳風道長過世之后,老君山上的天文臺就被封了起來,受朝中看管,也就在那時候鐘馗也下山了。
之后的鐘馗久居終南山,一心要讀書考取功名。
李適之為鐘馗這個人感到可惜,因與鐘馗同年要參加科舉的還有張九齡,看鐘馗的年紀比張九齡還要年長幾歲。
但在才學與策論方面,不論是天賦還是基礎,張九齡都比鐘馗更出色。
李適之也不知爺爺為何對鐘馗這般在意,可能是鐘馗受過李淳風道長的教導?
但再一想,李適之聽說李淳風只是在老君山收留了鐘馗,而鐘馗一心求學只想科舉入仕。
鐘馗的確是一個刻苦的人,爺爺多半正是看中了他刻苦這個品質。
李適之又覺得,這一切都可以歸咎于科舉的公平,只要有個公平的科舉,那么就會出現很多刻苦的人。
爺爺也不再理會鐘馗了,鐘馗住在鐘南山的山腳下,而爺爺住在山頂上,他算是爺爺的鄰居,照理說太上皇出游終南山,山腳下是不能鄰居的,不過爺爺允許了。
爺爺是個十分寬容的人,寬容大唐的子民。
走回山道,在一片白雪皚皚的松林間,見到了一座衣冠冢,這個衣冠冢是一位老先生的。
這位老先生在很多很多年前就埋在了這里,見爺爺對這個衣冠冢如此恭敬地行禮,李適之也跟著行禮。
李承乾伸手抹去墓碑上的積雪。
李適之從來沒有見過王珪,但卻聽說過王珪的事跡,這位從前隋時期,被皇帝貶黜,幾次隱居終南山,之后又被李唐啟用,但卻再一次因波折貶黜,如此反復之后,王珪就此隱居終南山。
因名望得到皇帝重用,卻又幾次因太正直,而被皇帝丟棄。
這樣的人,應該對皇帝失去了信心才是,不論是哪個皇帝,也不論是誰當皇帝,只要是皇帝,都不應該信任才是。
直到老太爺太宗皇帝將王珪重新召入長安城,老太爺的麾下之臣有鄭公,杜如晦,房玄齡,這些人都是王珪的好友,如此王珪又給了皇帝信任。
那就像是王珪給了皇帝最后一次信任,李適之覺得如果那時候老太爺辜負了王珪,恐怕王珪也不會離開終南山了。
等到王珪晚年的時候,他幾次想要回到終南山,繼續他的隱居生活。
卻因需要教導魏王,而留了下來,這一留就到了壽終。
爺爺說他與王珪老先生其實并無交集,可在當年爺爺還是太子時,面對當年的五姓望族王珪老先生還是出了力的。
這是一位名仕,只要皇帝給予他信任,他就愿意盡忠盡職,卻不要求皇帝再給予他什么。
但凡說起當年的五姓望族,對李適之來說那就是很久遠的事,現在的人們早已不再說五姓相關的事,如今還有五姓中人活著,可他們都不再以五姓自居了。
走回終南山上的行宮,李適之問道:“爺爺,以前會嘲笑讀書的人是因為他們不是世家子弟?”
李承乾走入溫暖的行宮,回道:“沒有誰是生來就不該讀書的。”
李適之頷首,又道:“張九齡每天都在驪山下等爺爺。”
“他現在還等著嗎?”
“回長安城了,他要去軍中。”
李適之又見爺爺沒有理會,而是坐在暖爐邊喝著茶水。
大概爺爺對張九齡的指點也就這些了。
上元十六年的春天,在終南山下的景色終于一片生機盎然,一陣山風吹過,柳絮飄向了遠處的村子,原本寧靜的村子,多了一些別樣的景色,飛舞的柳絮像是在晴空下的細雪。
李適之與鐘馗走在一起。
鐘馗看著快三十歲的年紀,但虬髯滿臉加之原本就是一張黑臉,模樣看著的確很兇。
眼前的風景正好,李適之也就不在意身邊有一張煞風景的黑臉。
“你見過洛陽的大船嗎?”
鐘馗回道:“在下見過冒著黑煙的大船,他們說大船內有一只怪物,吃煤的怪物在劃船。”
李適之笑著道:“人們…真是會想。”
鐘馗又道:“我去看過,那大船中沒有他們說的怪物,只有一個燒煤的大爐子。”
“是啊。”李適之嘆道:“晉王數十年之功,只是為了這么一個爐子,有人說晉王是沉淀了多年,只是打造好了這么一個爐子,卻能夠靠這個爐子給大唐帶來取之不盡的財富。”
聞言,鐘馗愕然,沒想到這個叫李適之的人會這么說。
“我要回長安城了,不能陪著爺爺到處走了。”
鐘馗看著對方一臉意氣風發的神色,詢問道:“你也要科舉嗎?”
李適之搖頭道:“我不參加科舉。”
“為何?”
“難道我一定要科舉嗎?”
鐘馗又低下頭,不知道如何出言。
科舉的確是眾多寒門子弟的選擇,就如他鐘馗這個寒門子弟,也有人不參加科舉,而且這種人還不少。
鐘馗自然而然,也將李適之想成了那種人。
“以后你若是科舉及第了,我們定能在長安城相見。”
鐘馗送禮送別,道:“若在長安相見,必定與你痛飲。”
李適之道:“好,就這么約定了。”
言罷,李適之坐上了車駕,在一群護衛的護送下朝著長安城而去。
鐘馗蹙眉看著對方的車駕,再看自己穿著縫縫補補的舊衣裳,李適之是富貴人家的子弟,他這樣的人真的不用科舉。
李適之的那個怪爺爺也離開了,鐘馗走回家中,他想不明白那位爺爺為何非要收自己當弟子。
推開家門,鐘馗又愣在原地,漏風的破落屋子中放著成堆的書卷,還有一封李適之留下的書信,書信中只有一句話,“長安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