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六日,天降大雨,慕容彪匆匆駛進了玄菟郡城。
郡城內的氣氛還算不錯,尤其是烏桓大人庫傉官希,更是哈哈大笑。無他,該部剛剛擊潰了一支宇文鮮卑的騎兵,俘斬兩千余人,可謂大勝。
戰斗過程也不復雜,將他們引入遼澤,利用己方熟悉地理的優勢,然后截斷退路,然后四面圍攻,大獲全勝。
與之相比,可朱渾氏取得的一場勝利就微不足道了,不過擊殺了不到百人,但他們奪馬千五百匹,很顯然是劫掠了一個牧馬地,不但自己獲得了大批戰馬,還讓不知道哪支梁軍動彈不得,只能黯然撤退。
慕容彪回到太守府中時,這兩人還在說笑不停,全然不顧其他人的臉色。
“都督。”見到慕容彪時,太守劉佩上前行禮。
其他人見了,亦紛紛行禮。
慕容彪點了點頭,坐下了。
他年歲不大,非常擔心被人輕視,于是臉上一般沒有太多表情,讓人猜度不透他的心意。
說實話這樣搞作用不大。
這又不是辦公室政治,誰他媽跟你玩這個?都是群殺人盈野的老流氓、老土匪、老軍頭,能折服他們的只有比他們更強大的暴力,故作高深吃不開的。
“今晨有信使穿越遼澤,送來書信。”慕容彪說道:“棘城那邊已經開打,蘭勃死了。”
“什么?兄長死了?”蘭懷突然站起身,驚道。
“徑路,蘭勃死了,蘭融若再死,部落就你一個人說了算了。”庫傉官希嬉笑道。
“滾!”蘭懷怒不可遏,罵道。
不過,心確實也那么顫動了一小下。
庫傉官希不以為意盤著腿坐在氈毯上,不屑地一笑。
他家部落還是蠻大的,兩三萬人呢。
要說如今最大的草原勢力是鮮卑的話,那么排第二的很顯然就是烏桓了,他們分布地域之廣,直讓人咋舌,晉末時甚至連平原郡都有大量烏桓生活著,上黨更是一大堆,離洛陽已然不遠。
不過烏桓這個民族卻混得快要消亡了。
在草原上被拓跋、宇文、慕容三家吞并,在中原的融入漢人,如今還保持著傳統游牧風俗且有一定獨立性的烏桓部落不多了。
庫傉官氏本是幽州漁陽烏桓大族,后來分散至各處,前陣子跟隨銀槍左營攻向徒河的輔兵中,就有來自幽州的烏桓,領兵之人名叫庫傉官偉,只有十五歲。
巧了,庫傉官希曾在徒河附近放牧多年,一度歸慕容翰節制,經常進入遼西與段部鮮卑交戰,以至于他們被人稱為“鮮卑別種”、“鮮卑徒河種”。
其實這樣說也不算錯,烏桓、鮮卑都出自東胡,大部分習俗是一樣的,哪能分得那么清呢?或許,這便是烏桓一步步消亡的主要原因之一吧。
庫傉官氏、祁氏之類烏桓大族向來地位崇高,根本不怕蘭氏這種匈奴余孽,開玩笑怎么了?你來打我啊?
“夠了!”慕容彪用力拍了一下案幾,怒道。
眾人這才收斂了起來。
“棘城一時半會沒事,都來說說,最近可有損失?”慕容彪板著臉,掃視一圈后,說道。
“我家有人還沒消息,不知道怎么回事。”屈突氏的貴人站了起來,說道:“撤退時我家一分為二,兄長和我各領一部,他帶著精壯斷后,我帶著老弱婦孺先行,結果半路就失了消息,昨日抵達高句麗,我還找人打聽了,卻渺無音訊。”
屈突氏所說的“高句麗”指的是高句麗縣即玄菟郡的治所,位于后世撫順、沈陽之間。此縣歷史悠久,最初位于朝鮮蓋馬高原一帶,后來內遷,以管理東面的高句麗人。
現在高句麗縣民大部分仍是高句麗人,但東邊已然建起了高句麗國,不過高句麗縣的百姓與高句麗國并不對付,蓋因雙方時常廝殺,動不動被劫掠,仇恨并不小。
“別想了我家也走失了千余人,不過是老弱婦孺。”有人說道:“宇文十二部的人追襲甚急,還留在西面的都不妙。在遼澤放牧的安全一些,但也沒那么安全,我看梁人遲早進入遼澤搜索。不如與他們打一仗算了。”
“遼澤里面怎么打仗?”有人不同意了,說道:“昨天下了場大雨沒把你澆醒?今天又下雨,我看接下來遼澤要漲水,怎么打仗?”
“夏日多雨,要不把人都撤過來吧。”又有人提議道:“王太子說襄平糧草不足,要退來玄菟,不如合兵一處,先把遼東的梁人沖垮。”
“都來玄菟,草場不夠分的。”
“是啊,先劃分一下草場吧這么下去不行的,草根都快被掘干凈了。”
“要想草場足夠,就不能放棄遼澤,那么大一片水草豐美之地,就算漲水也有地方過活。”
“北邊如何?要不去北邊放牧?”
“那邊已經有人去了。”
部落貴人談著談著就自說自話了,一點沒把慕容彪放在眼里。
“啪!”他又拍了一下案幾,道:“先與王太子聯絡一番,看看他怎么說。”
“都督,襄平雖然未被圍嚴實,但還是有梁兵的,聯絡并不容易。”劉佩建議道:“不如點檢兵馬南下,先將襄平之圍解了,再做計較。”
慕容彪盤算了下手頭的實力。
最近差不多涌了七八萬牧人來玄菟,挑揀一下,兩萬丁壯還是有的,但還不太夠。
遼澤之中也有七八萬人,但比較分散,倉促間難以召集。前陣子,寧遠將軍慕容汗奉命修治險瀆城,兼領城大,統領分散避入遼水以西的各個部落——險瀆乃漢故縣,是橫穿遼澤的傍海道(出山海關直至遼陽)樞紐之地,乃數百里泥淖中難得的干燥之地,好似孤島一般矗立在沼澤中,道路多在夏日被浸沒。
他應該比自己還困難,因為一一通知到各個部落比較麻煩,險瀆城也不大,周邊地域囊括進去,撐死了安置萬把人,另外六七萬人則星羅棋布于遼水以西三百里泥淖之中。
當然他們也談不上多危險。
地形就那個鳥樣,梁人便是進去了,也會被沼澤、河流、沙洲分割得破碎無比,除非強行修橋鋪路,乃至旱地行舟。
這兩大塊之外,便是醫巫閭山、徒河的部眾了,卻不知他們怎么樣了。
另外,慕容彪隱隱聽聞因為容納不下,慕容汗遣張英、封裕二人率三萬多胡漢百姓東行,前往襄平,匯合王太子儁。
“百萬”梁軍來攻,弄得燕國上下手忙腳亂,為避其鋒芒,部落百姓大量轉移,也是挺麻煩的。
思慮許久之后,慕容彪嘆道:“也罷,揀選五千騎南下,匯合王太子,看看能不能將遼東賊人擊潰。”
說到這里,他忍不住看了眼眾人,問道:“宇文氏到底來了多少人?”
眾人面面相覷,這誰知道啊?你便是俘虜一個宇文氏小帥,他都不一定清楚。
慕容彪一看就知道白問了,道:“邵賊這一招可謂狠毒。往日中原王朝攻伐草原,何時如此大迂回?更沒見他們如同牧人一般打仗。”
玄菟太守劉佩聽了,暗暗嘆息。
確實,便是兩漢時有諸多草原部落歸附,中原王朝多半將他們安置在邊郡,當做事實上的邊防軍在用。
后漢年間,鮮卑逐漸崛起,遼地的幾個烏桓、匈奴部落就屢次配合太守出兵,不過他們后來都被擊破了。
這次聯合拓跋、宇文兩部大舉來犯,委實是第一次。
好在高句麗人勒兵觀望,駐馬不前,似乎明白了唇亡齒寒的道理,不再配合梁人了。
此時若能說服宇文氏退兵,則大局安穩,但這太難了。
“都督,別光想著南邊。”庫傉官希突然說道:“西邊固然隔著數百里泥淖,可北邊沒那么難走,若梁人縱馬而來,還需大兵抵御。雖說不知他們來了多少人,可統兵的是單于大都護邵慎,此確切無疑,他在何處,都督可知曉?”
慕容彪聞言,悚然一驚。
到目前為止,收到的敗報或捷報多來自遼水以西的丘陵山區,這就給人一種印象,梁人先南下至昌黎郡境內,然后折而向東,逼向遼澤。但問題是,你怎么知道他們不會半途分兵?換你是大軍統帥,你會怎么做?必然分兵啊。
別的不談,行軍路線上的草場是有限的,必然不可能讓大量人馬、牲畜聚集在一起。
他們會不會直接繞道玄菟郡以北?那里雖然同樣是沼澤,但沒遼澤這么無邊無際,干燥之地較多,可能性真不小。
想到這里,慕容彪有些緊張了。
諸部落貴人們以目示意,同樣有些緊張。
“到處是賊人!”慕容彪氣得三拍案幾,破防了。
劉佩輕咳了一下,示意他控制脾氣,注意影響。
慕容彪很快醒悟了過來,道:“派三千騎南下,聯絡王太子。復遣人至險瀆,借些兵馬過來。”
劉佩暗暗記下,然后喚來親信,讓他們立刻安排人手通傳——當然,調兵還輪不到他,他只是派人知會罷了。
諸部貴人們則神思不屬。
當天夜里,他們紛紛派出人手西行,兼程向西,看看能不能聯絡還身處棘城的自家父兄。所有人都敏銳地意識到,這次梁軍伐遼,和以往中原王朝征討草原不同,兇險程度古來罕見。
邵賊這人,太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