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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九章 割裂

  六月十二,慕容皝吃過晚飯之后,帶著數百親兵出府巡視——不,現在可能應該叫燕王宮了,雖然還是以前的舊宅。

  今天已是梁人攻城的第三天了,大街兩側門戶緊閉,一派黑燈瞎火的景象。

  偶爾有一隊丁壯走過來,敲門某家門戶,將擔架上的傷兵送進去,囑咐其仔細照顧。

  一般而言,這都是傷勢相對較重,不良于行的傷者,交給民家照顧,總比留在骯臟無比、臭氣熏天的傷兵營里好。

  與民家相比,大街上倒更明亮一些,四處是火把、火盆,人員往來不休。

  守城才三天,傷亡不算重,故大伙的士氣還維持著,見到慕容皝時紛紛停下行禮,姿態畢恭畢敬。

  馬道之上,許多軍士或席地而坐,倚靠在城墻上假寐,或竊竊私語,不知道在談些什么。

  斜對面的營壘之中,鼾聲震天,那是輪換下來的兵士在休息。

  晚風中偶爾傳來一陣毛骨悚然的痛呼,很快又消失不可聞。

  慕容皝站立良久,靜靜看著刁斗森嚴的城樓。

  片刻之后,司馬韓壽從城頭走下,躬身行禮道:“大王,賊兵連攻三日,傷亡慘重,今晚應不會再來了。”

  慕容皝點了點頭,問道:“我軍傷亡如何?”

  “不到兩千。”韓壽說道。

  還是有些大了。慕容皝暗暗心驚,他有些不明白,守個城怎么也能有這么大的折損。

  跟在他身后的人聽了,嗡嗡議論了起來。

  韓壽就著火光看了一眼,燕王身后跟了不少部落貴人,此刻交頭接耳,低聲說個不停。

  一點規矩都沒有!這就是先慕容公及燕王父子兩代都看不上你們的根本原因。

  不過韓壽也有些警醒,萬一燕王被這些人說動了,棄城而走呢?

  梁軍三面圍城,唯留城東一片,除了少許游騎外,沒有半個營壘,很明顯是鼓勵他們出逃放任他們潰走。

  守城時間越久,傷亡越大,城東那片空地的吸引力就越大。

  “謹防梁賊夜襲。”慕容皝只交代了一句,很快便離開了。

  部分燕王府官員及部落貴人跟在身后,說話的聲音漸漸大了起來。

  “才三天就死傷兩千人,半個月豈不是要死傷萬人?這還怎么打下去?守不住啊。”

  “從一開始就不該守。昔年莫護跋在作樂水游牧,我們便不能回去嗎?雖說那地方被宇文氏占了,但打就是了,還怕他們?”

  “即便作樂水打不下來,向東、向北退也行啊。何必與梁人正面廝殺?他們來,我們走,他們走了,我們再回來。”

  內史高詡聽不下去了,呵斥道:“你們若走,梁人就不會追么?就算成功逃脫了,梁人不知道你們在哪,宇文氏還不知道么?就連高句麗,怕是都能略知一二。”

  此言一出部落貴人們不說話了,但顯然是不服氣的,只不過高詡地位較高,他們習慣性不敢反駁罷了。

  但凡事總有例外,蘭勃之弟、烏洛蘭部大人蘭融冷哼一聲,說道:“宇文氏通風報信又如何?難道還怕了他們?實在不行,退入扶余國境內,先搶一把,再將荒地占下來放牧,他們還有本事將我們趕走不成?這么遠的路程,我不信梁人會追上來。”

  高詡眉頭一皺。

  朝堂上以前也有爭吵,但辯論個幾句,這些鮮卑貴人往往就讓步了。今天這般梗著脖子爭論,真的很少見。

  凡事必有因。

  燕王將這些貴人大量帶在身邊,或許已經說明了一些問題。

  部落貴人們也不傻,敏銳的感覺到了自己地位的提高,氣勢便上來了。

  郎中令陽景沉默地站在人群中央,他也嗅到了一絲不對味。

  而今的棘城,涇渭分明,儼然變成了兩大群體。

  部落貴人的主力在城外,在遼澤,在山中,他們不參與守城,頂多出擊時沖殺一把,大部分慘烈的搏殺都是漢地豪族的部曲私兵在打。

  他們已經有陣子沒和自家子侄、自家部落取得聯系了,他們會不會很擔心?會不會有回去看一看的沖動?

  陽景認為是有的,此乃人之常情。

  這些人是一點都不想守棘城,還想依賴草原牧人對付中原大軍的辦法,避其鋒芒,暫時蟄伏,然后再找機會。

  如果有機會投降歸順,且部落還是自己做主,他們一點不憚于投降。

  反觀漢地士人,他們也不想跟部落貴人一起逃竄,去野外逐水草而居。那樣必然要改變生活方式,改變衣冠服飾,甚至子孫們連夏言都不會了。

  當然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太苦、太窮了,他們受不了。

  總之,城內這兩撥人是真尿不到一個壺里。

  平時就有矛盾,但慕容廆、慕容皝父子都偏向士人,而且這些士人確實挺有本事,領兵征戰也十分勇猛,部落貴人們縱然看不慣,也無話可說。

  但到了國家面臨生死危機的時刻,有些事情就糊弄不住了,裂痕已然產生,還越來越深。

  就在氣氛有些微妙的時候,大隊人馬出城的動靜吸引了眾人的注意力。

  那是自西門而出,負責搗毀梁人攻城器械的部伍。

  那些攻城器械太惱人了,必須想辦法破壞。出城隊伍最后面跟著數百丁壯,人人皆背著柴草,很顯然要用火攻之策了。

  毋庸諱言,這種事情風險也很大,一個不好守城時沒死多少人,出城襲殺大敗,損失卻很大。

  其間利弊,真的很難權衡…

  奉常裴開回到府中時,已是夜半時分,妻兒們都沒睡,一直等著他。

  “都睡吧,什么時候了?”裴開揮了揮手,說道。

  眾人大多退下,只有妻衛氏及長子裴懋留了下來。

  “夫君…”衛氏坐到他身旁,欲言又止。

  裴開看了她一眼,道:“無需憂心,城一時半會還破不了。方才出城廝殺,燒毀了梁人些許攻城器械,不過死傷不輕,太常上下忙了許久才算安置好傷者。”

  裴開是奉常,對應著梁國的太常卿,醫療是其分管范圍之一。

  聽到“死傷不輕”四個字,裴懋臉色一變,低聲道:“阿爺,叔父先前遣人送來的信情懇備至…”

  裴開伸手止住了下面的話。

  兒子提到的“叔父”名裴湛,是他的弟弟。入中原之后,混得相當不錯,今已是民部尚書,屢次書信相招,他都沒給出回復。

  說起來,他們這一支來到遼東,可不是被發配的,而是主動求來的。

  賈南風秉政后,裴氏損失慘重,聲勢大衰,不太敢參與血腥的朝堂政爭了,開始韜光養晦,并謀取地方官職,到各處開枝散葉。

  中原其他地方的不談了,他們這一支是來遼東。

  祖父(晉司隸校尉裴昶)去世后,父親(裴武)便謀了玄菟太守之職,然后叔父(裴嶷)開始謀求昌黎太守。

  父親在玄菟太守任上去世,叔父及他們兄弟兩個一起護喪回鄉,因中原大亂,道路不通,最終留在平州,為慕容廆效力——和封家其實很像。

  叔父是很有才干的,極受慕容廆信任,連帶著裴氏這一支也開始權勢大增,漸漸成了平州望族。

  但到這一代,走上高位的也就他裴開一人了。

  說起出走的弟弟裴湛,裴開也有些唏噓。他也很有才干的,去了中原興許更好,因為有裴貴嬪照拂——裴靈雁祖父裴徽與裴開、裴湛的高祖父裴輯是親兄弟,雖然基本快到親戚的盡頭了,但終究還是有幾分情面。

  “唉,慕容廆對我家頗是照拂。”裴開想了許久,最終嘆息一聲,說道。

  裴懋心下一動,沒說“慕容公”,而是直呼慕容廆,說明了很多事情。

  他趁熱打鐵道:“阿爺,今日兒在衙署發放糧食,有部落貴人多番索取,態度蠻橫,兒不肯多發,他便口不擇言,說我等都是‘梁人’,并非‘燕人’,故意刁難他們。還有人說司農王公已經投梁了,我早晚也要投梁…”

  “嗯?”裴開看向兒子有些驚訝。

  他跟在慕容皝身邊,固然感受到了諸部鮮卑首領的變化,但說實話,他們地位較高,那些部大們可能還不敢造次,只是口頭爭辯幾句罷了,爭的內容往往也是就事論事。

  但到了下面,難道已經不一樣了?

  兒子的官不大,乃大農王誕的屬吏,負責糧草發放。

  王誕久出未歸,應該是被梁人扣下了。有關此事,棘城議論過一陣子,后來便不談了。

  有些鮮卑人沒腦子,聽風就是雨,可能受謠言影響,覺得王誕降梁了,連帶其屬吏一并恨上了。

  不過——唉!裴開也沒法過多指責這些人,柳城那邊大面積降梁難道是假的嗎?不怪人家這么想。

  “你別和他們一般見識。”裴開說道:“而今大局要緊,自己人鬧起來,萬事皆休。”

  “阿爺。”裴懋鼓足勇氣道:“阿爺為何不考慮歸順?我家本中夏名族,豈能久事東胡?裴氏族人在梁朝任職者多矣,聽聞裴貴嬪亦頗受梁帝寵愛,乃皇后之下第一人。我家若——”

  “住口!”裴開斥道。

  裴懋愕然。

  一直在旁邊沒說話的衛氏見兒子被吼,頓時不樂意了,道:“裴景舒,我年少嫁你,跟著你一路奔波,從河東到洛陽,從洛陽到玄菟,再從玄菟到棘城,可曾有過半分怨言?都什么時候了,你還抱著愚忠不放呢?偌大個棘城,鮮卑人憑什么那么囂張?守城之兵都是誰的人?是你的,是封家的,是高氏、石氏、王氏、劉氏、陽氏等漢地大族的私兵部曲。他們不過三千多騎軍罷了,真在城里拉開了陣勢,不定誰贏呢。你若怕了,我代你上去打,反正我會騎馬射箭。”

  被衛氏這么一通吼,這下輪到裴開愕然了。

  但他無話可說。

  妻子陪他奔波半輩子,確實沒有半句怨言,而今也不過是著緊家人,所以提出了反對意見。

  裴開久久無語。

  衛氏仍然沒放過他繼續說道:“燕王分得清輕重,你跟在他身邊,多少有幾分面子。可下面是什么情況你知道么?鮮卑人想走卻走不了,惱羞成怒,破口大罵。這些難聽的話到不了你面前,吾兒可是生受了,你…”

  抱怨持續很久。

  裴開默默聽著,眉頭緊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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