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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章 送行

  九個月的孝期終于結束了,太子邵瑾依然每天睡在辦公的衙署內。

  東宮僚屬們抵達麟趾殿的時候,太子往往已經起身多時,正在校閱《晉書》編纂過程中可能出現的錯別字——這事本不歸他管,但他依然親歷親為。

  梁芬看到這一幕的時候,頗為欣賞。

  至少到目前為止,太子給他的印象不錯,能沉得下心來,為人也較為理智。

  相較而言,他父親簡直——唔,太氣人了!

  但沒辦法,誰讓這個天下是他打下來的呢?他任性一些別人也沒辦法啊。

  與今上相比,太子就禮賢下士多了,更愿虛心納諫,讓臣子們很喜歡。

  “太傅。”看見梁芬后,邵瑾立刻上前行禮。

  “殿下。”梁芬回了一禮。

  二人剛寒暄了幾句,其他僚屬紛紛入內,各自問好。

  “殿下,今日可要用車輦?”太子仆宇文悉拔雄上前問道。

  “孤午后要至提象門送四兄去幽州,備好車輦。”邵瑾說道。

  “是。”宇文悉拔雄應了一聲,行禮告退。

  他是太子仆,主太子車馬、親族事,相當于太仆卿和宗正卿的集合體,每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確認行程有沒有變化。

  梁芬暗暗點頭。

  宇文悉拔雄曾經向還是秦王的太子提出過回家居喪,太子應允了。后來不知道怎么回事,又被天子強塞至東宮擔任太子仆。

  一年多下來,太子對宇文悉拔雄并沒有什么疏遠之舉,這就很好嘛。

  太子是個十分理智之人,應當看出了宇文悉拔雄的價值,即便心中有芥蒂,該用還是會用。

  就是不知道,他對待兄弟會怎樣了。

  梁芬一邊想,一邊回到麟趾殿西堂自己衙署內。

  似乎也沒大的關系了,天子把最容易讓太子不安的燕王送走了,看似發配,實則保了他一條命。

  當然,或許兩兄弟之間不至于如此,畢竟他們少時關系還是很親密的,但曹丕與曹植少時如何?有些事啊,會變的,天子也是未雨綢繆罷了,他應該是真不希望看到太子、燕王骨肉相殘。

  他活著的時候沒有一個皇子敢造次,但山崩以后一切都很難說。

  燕王或許只是第一個,京中最終只會留下對太子毫無威脅的皇子…

  梁芬坐下沒多久,隔壁殿室也有了動靜,太子少傅陳有根到了。

  片刻之后,雜亂的腳步聲一陣連著一陣,那是東宮跑腿小史們進進出出。

  陳有根就這急脾氣,一上直就開始分派差事,恨不得催促所有人趕緊干活。

  東宮事務明明是太傅為主,少傅為輔,正主還沒著急呢,輔佐的已經忙得腳不沾地了。

  梁芬樂得如此,也不與陳有根爭。

  實在閑得無聊了,便與太子太師宋纖坐談一番,說說古往今來,聊聊風花雪月,倒也自得其樂。

  就這樣一直到午時,門下通事舍人苗協前來傳旨:自即日起,接待賓客之事由太子主理。

  梁芬微微有些驚訝,天子給太子放權了,雖然又是一個雞肋般的事務。

  這里提到的“賓客”一般指身份較高的外藩國主、內藩酋長,身份較低的直接就鴻臚寺接手了。

  而且也僅僅只是接待而已,如果談大事,顯然要入覲天子。

  不過不是壞事。

  梁芬站起身,準備用膳去,下午不來了。

  梁宮提象門外,邵勛帶著王景風、王惠風姐妹送邵裕出京。

  太子邵瑾、太子妃盧氏亦在場。

  邵瑾拉著邵裕的手,欲語還休,最后只能說道:“四兄,保重。”

  邵裕笑了笑,道:“六弟,我只是去幽州整頓兵馬罷了,待擊破慕容鮮卑之后,自回來與弟暢飲。”

  邵瑾也笑道:“一言為定。”

  邵裕松開了太子的手,來到王景風面前,道:“阿娘,保重。”

  王景風忍不住哭了道:“虎頭,什么時候回來?”

  邵裕擠出幾絲笑容,道:“阿娘,回來怕被你打。”

  王景風搖頭道:“不打你了,阿娘不打你了。”

  邵裕仰首望天,道:“阿娘,你就當我在外為官多年,不克分身。身為邵家男,自然要為這個天下盡一份力。”

  “盡什么力?”王景風突然一指邵勛,道:“他那么能打,打遍天下無敵手,把所有賊人打了一個遍,難道到頭來還要兒子接著替他打?”

  邵勛沉默著不說話,但有時候沉默就是一種態度。

  “阿娘。”邵裕拉住母親的手,道:“打完慕容氏我還回來呢。”

  王景風只是哭。

  王妃糜氏上前挽著她,輕聲安慰,然后又看向邵裕,道:“夫君且放寬心,汴梁有我。”

  邵裕凝視著她,重重點了點頭。

  成婚兩年多來,他第一次從內心真正認可了糜氏。

  “兄長,我會時常入宮看望阿娘的。”馬邑公主邵霓上前一步,鄭重道。

  “雅人…”邵裕又擠出一絲笑容,道:“兄長會給你弄一件全天下最漂亮的貂裘,在你出嫁的那天送給你。”

  邵霓低頭道:“我只愿兄長平平安安。”

  “會的。”邵裕說道。

  他最后來到了邵勛面前,道:“阿爺,明年看我如何破鮮卑。”

  邵勛伸出手,替他理了理袍服,道:“阿爺在你這個年紀,已經斬殺五千鮮卑了。”

  “我會努力的。”邵裕笑道然后看向北方,道:“縱馬馳騁,執胡虜君長問罪于前,亦我所愿意也。”

  邵勛看著已經和他一般高的兒子,仿佛看到了年輕時的自己,想說什么,最終什么都沒說。

  邵裕向后退了幾步,道:“阿爺,我先行一步。”

  “有沒有去看你外翁?”邵勛問道。

  “昨日去看過了,他應無大礙。”邵裕說道。

  見邵勛沒什么話說了,邵裕又看了幾眼母親、姨母和妹妹,轉身離去。

  剛走出去十幾步,正待上馬時,太子邵瑾突然起了一股沖動,快步走了過去。

  “四兄,我沒有…”邵瑾紅著眼睛說道。

  “我知道…”邵裕嘆道:“六弟,還記得少時大家一起玩鬧之事嗎?”

  “記得。”邵瑾說道。

  “我也記得。”邵裕朝他點了點頭,翻身上馬,消失在了大街深處。

  邵瑾有些失落地站在那里。

  他不知道這種失落緣何而起,只覺得有點難過。

  他想起了祖母還在世的那個秋天,一家人坐在一起,虎頭特意給了他最喜歡吃的棗餡蒸餅。

  祖母要他發誓善待兄弟。他發誓了,但為什么還走到這一步?

  太子妃盧氏追了過來,拉住了他的手。

  邵瑾下意識想要掙開。

  盧氏握得很緊,看著他的眼睛,說道:“夫君,外人怎么說是外人的事情,我相信你。”

  邵瑾停止了掙扎。

  “有些情義,離得遠了,更彌足珍貴。終日待在一起,反倒齪齬叢生,終至不可收拾。”盧氏低聲說道:“燕王將來還會回來的。便是之藩后,亦可書信往來。平州有燕王在,也能更穩固一些,朝廷對那些地方實在鞭長莫及。夫君若實在思念兄長,可每年遣使至遼東,多加賞賜。外人看到了,自會稱贊夫君和燕王的兄弟情誼。”

  邵瑾的心情微微好轉,長舒一口氣后,道:“我省得了。”

  盧氏微微一笑,道:“夫君才十九,燕王也只有二十一歲,往后的日子還長著呢。”

  回到麟趾殿后,家令陳逵上前匯報了一些情況,見四下無人,最后低聲說道:“臣恭賀殿下。”

  邵瑾一愣,道:“所賀為何?”

  “燕王離京,已不復為患,此乃天贊。”陳逵說道:“而今只剩趙王…”

  邵瑾靜靜看著他。

  陳逵停止了說話,感覺有些不對勁。

  邵瑾嘆了口氣,道:“你也很久沒回潁川了,明日先去趟襄城,把工坊操辦好,接下來便回家侍奉母親,年后再回來。”

  陳逵一時竟不知該怎么說,最后只能應道:“臣遵命。”

  他父親陳眕被奪了尚書右仆射之職,由吏部尚書毛邦接任——中書侍郎沈陵出任吏部尚書。

  從尚書右仆射到益州刺史,算是栽了一個不大不小的跟頭。也就天子看在父親是元從老人的份上給了些顏面,不然怕是更加不堪。

  怎么現在太子也對他有意見了?

  不過他不笨,很快就猜到了原因,頓時暗暗叫惱。換個時間這么說,都不至于如此啊。

  他現在只希望不要影響到妹妹在太子心中的地位。

  唉,潁川士人最近真的走霉運。

  庾氏一門悉數去職居家守孝。

  陳氏離開中樞,出任地方職務。

  歷數臺閣三省,擁有草擬詔書權力的中書省自庾公去職之后就脫離了他們的影響范圍,樂凱、諸葛恢相繼離任之后,又換了中書侍郎氾袆這個涼州人。

  考慮到之前張賓長期擔任中書監,天子似乎更喜歡在這個位置上任用孤臣或沒什么勢力的人。

  門下省則擁有審核、批駁詔書的權力,侍中、黃門侍郎也和潁川士人沒關系。

  他們的力量更多集中在具體辦事的尚書省,而今少了一個尚書右仆射,只剩尚書令褚翜勉力支撐了。

  這么一想,還真的挺難的。

  見太子沒別的吩咐了,陳逵行禮告退。

  襄城那個工坊是做肥皂的,乃太子妃盧氏一意堅持設立,說這樣可以討天子歡心。

  太子同意了,但陳逵不是很高興。

  最近有太子舍人歸家奔喪,太子妃請以居喪結束的原左羽林衛長史陽騖補為太子舍人。

  毫無疑問,這是幽州人大舉進入東宮的前兆。

  潁川士人的前景,還真有點不明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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