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日是個大晴天,干冷干冷的。
仙居殿前的院子內,茶香裊裊。
女人們聚在一起,烹煮著蜀中進獻的蒙頂茶。
因為皇后在甘露殿守「心喪」,今日這個場合便以太子妃盧氏為首了。
她巧笑嫣然,稍稍顯示了一些親和力,融入了邵氏家族這個大集體,同時又保持了一點矜持,隱隱顯示了大家身份上的差別。
旁邊有小孩跑來跑去,大一點的在前面,小不點跟在后面,吵吵鬧鬧,嬉笑不已。
邵福端著一個碧玉茶碗,微微有些感慨。
自從離開南陽,回歸邵氏大家庭后,她印象中幾個兄弟也是這么一起玩鬧的。
那時候多開心啊,一個人被打了戒尺,其他人還會安慰,然后再一起玩。
她的目光搜尋來搜尋去,終究沒找到四弟的身影,唯見到太子妃盧氏時不時拉著燕王妃糜氏一起說話,看似親密無間。
她輕輕嘆了口氣,輕啜一口茶水,細細品味著唇舌間那甘苦相依的滋味。
「阿姐,你的嘆氣有點假。」蕈娘走了過來,小聲說道。
邵福瞇著眼晴看了下這個同胞妹妹,道:「還敢取笑阿姐,真是白疼你了。」
蕈娘笑了笑,道:「別找了,駙馬去接阿爺了。」
「阿爺在哪?」邵福問道。
「最近他都住在迎秋院,大半個月了。」蕈娘說道:「我去找雅人的時候,經常看到阿爺在院子里看書。有時候在給王婕妤、王容華煮茶,有時候又帶著她們在院前樹下漫步。阿爺去得多了,雅人都不愿和我一起做婦功了。」
邵福聽完,又嘆了口氣,道:「阿爺真是世上頂頂奇怪的男人。」
「是啊。」蕈娘也感慨道:「換成漢魏之世,皇子封就封出去了。」
邵福看了眼妹妹,道:「你和雅人這么好,以后是不是要和遼東做買賣啊?」
「啊?」蕈娘有些傻眼,下意識道:「阿姐,我都不知道哪里要花錢?」
邵福也有些傻眼。
妹妹竟然說她不知道哪里需要花錢。宜都郡不是什么好地方,窮鄉僻壤的,很多百姓還在刀耕火種,食邑產出只夠讓妹妹養活公主府一千人。
也就是說,如果她覺得朝廷賜下的公主府不夠寬,或者想在外地置個別院,可能都要攢好些年的錢。
真就守著一套宅子和產出相當不穩定的食邑過一輩子唄?
「你啊,真是笨得可以。」邵福捏了捏妹妹的耳朵,道:「若非阿姐的宣城莊園花了太多錢,我都想造船去遼東做買賣了。」
「遼東有甚可買的?」覃娘好奇道。
邵福了妹妹身上的皮裘,道:「你這裘雖然是拓跋鮮卑那邊進貢上來的,可遼東更多啊。聽說那邊水草比陰山更豐美,山林也多,故虎豹貂狐之屬也多。好像還有一種海里的叫什么,唉,不記得了,就是高句麗使者進獻的皮子。」
「海豹?」蕈娘問道。
「海豹」這個稱呼是邵勛命名的,史上首次出現此名要在唐代了,但并不流行,后來又出現「水豹」、「島貓」等稱呼,雜七雜八的名稱長期同時存在。
「對,就是此物。」邵福說道:「你怎么知道的?」
「王婕妤、王容華姐妹都有,就連雅人都弄到一件,好暖和。」蕈娘說道:「還很輕,比我身上這件輕多了,卻更暖和。」
因為海豹、海獺、海狗、海獅、鯨之類多生活在較為寒冷的海域,因此毛皮的保暖效果極佳(毛發密度高),還防水,適合潮濕且寒冷的氣候。
除此之外,這些海洋動物毛皮制成的皮裘在同樣的保暖效果下重量更輕一些,且更耐磨,無論保暖、防寒、防水(潮濕陰冷環境)還是舒適感,都勝過陸地動物毛皮制成的皮裘。
「這便是了啊。」邵福說道:「高句麗人從哪里弄來的?必然是樂浪、帶方二郡。」
「阿爺說是高句麗征服的沃沮之地得來的。」蕈娘說道。
「都差不多。」邵福說道:「你可以在這上面想想辦法啊。」
蕈娘沒甚興趣,只隨口敷衍了幾句。
另外一邊,盧氏等人很快把茶端到了案幾上,并奉上了點心。
男人們則在談論軍政大事。
「聽聞李公遣兵入遼西(郡)大肆劫掠,會不會太早了?」門下通事舍人苗協問道。
「劫掠之事哪年沒有?互相搶罷了。」西苑丞方綸說道:「不過今年的規模確實不小,聽聞出動了兩千余騎,其中不乏精銳鎮兵,得牛羊雜畜數萬,俘千人。慕容便是死人,也該有反應了。」
邊境劫掠這種事情,歷朝歷代就沒有斷過,只不過大部分規模太小,不值得上報罷了。而在草原各部落之間,如果沒有一個強而有力的首領來約束,難免也會發生劫掠。
但一次出動兩千騎,已經超過劫掠的規模了,上升到了部落沖突級別。
幽州都督李重是個穩重的人,他一般不太會做出這種破壞朝廷大政方針的事情,此番這么做,顯然是得到了許可。
觀他入幽州后的所作所為,無一不是在為戰爭做準備。
比如在北平郡大修堡寨,囤積資糧、器械,派遣成兵;
比如整頓各部落丁壯,時常操練、圍獵,乃至斬殺不服從之人立威:
再比如在裁撤世兵大背景下逆勢擴張幽州世兵至二萬人,并為他們協調、分配土地又請幽州乃至冀州諸郡發役,為世兵開挖灌渠、平整田地、修建屋宇等等。
幾番措施下來,幽州世兵二萬步騎士氣大振,裝備了從范陽、鄴城兩地武庫解送而來的精良器械后,嚴加操練,已然頗具戰斗力。
這二萬人固然不如金正一手調教的三萬長安世兵能戰,但依托燕山守御各個堡寨卻不成問題,稱得上是一支合格的軍隊。
而且,這支世兵的存在也極大增強了朝廷在幽燕之地的威信,讓一干胡酋及地方豪族們受到了震,不再像之前那么肆無忌憚了。
「李公這么做,會不會讓慕容惱羞成怒,發大兵來攻幽州?」廣成苑令徐鉉問道。
「或許這便是李公之意吧。」方綸說道:「從昌黎到遼西,除了走盧龍道外,便只有橫穿遼澤了。馬車過不了彼處,頂多來數千輕騎罷了,我看李公應付得了。」
「慕容若來遼西,勢必難以對慕容仁動手。」苗協說道:「他應該是舍棄不了遼西的,數百里沃野,對慕容鮮卑來說極是難得。」
「是啊,若能將賊軍盡數殲滅于遼西,則收復柳城輕而易舉——」
幾人你一言我一語,一邊說,一邊注意著周遭的動靜,尤其是坐在廊下的太子、齊王、楚王、趙王、韓王等人。
他們圍在太上皇身周,一副兄友弟恭的融洽模樣。
老人的眼神更渾濁了,腦子似乎也不如去年好使,往往孫輩們說上好幾句,他才似剛剛反應過來,回上那么一兩句。
也只有那些年幼的皇子皇女們玩鬧到他面前時,他的眼中才猛然多了幾絲光彩。
諸王對這些孩童也頗為優容。尤其是太子,當四歲的十八皇子戟郎(母母丘氏)摔倒在他面前時,太子笑著將他抱起,為戟郎擦了擦眼淚。
或許,這些皇子太過年幼,沒有絲毫威脅,太子更愿意在他們身上展現兄長的溫情一面。
「三兄,聽聞你粟弋(粟特)語已至大成?」放下戟郎后,太子笑問道。
邵搖了搖頭,道:「我也是跟胡商學的,好些年了,也不知對不對。西域長史府(駐樓蘭)送來的國書我倒是能勉強辨認一番,但有時候字跡太潦草,我就看不太懂。再者,西域也不止一種文法,要學的還多著呢,粟弋語多流行于商徒之中。年初為兄得一盧文文書,就看不懂,今年在嘗試著學習。」
盧文流行于部分西域城邦之中。比如樓蘭在漢代一度大量使用漢語,但后漢年間國力衰弱,一度大舉撤離西域,對當地失去控制,爆發了漢書危機,于是起源于古鍵陀羅的法盧文填補了空白。
等到曹魏年間重新恢復對西域部分地區的統治時,盧文已然大行其道,而今與漢文并存一一曹魏、司馬晉雖然恢復了對西域的統治,但多為名義上的,控制程度顯然不如前漢時深,也不如后漢中前期,下一次真正深入控制,要到前秦呂光率軍西征,大破西域諸國了。
「三兄真是好學。」太子邵瑾贊嘆道:「父親將來經營西域,必得倚重三兄了。」
「西域有牛馬羊駝、葡萄眾果,似沒那么窮?」齊王邵璋插言道。
「有商路在,能窮到哪?」邵笑道:「人也不少,就是多為高鼻深目之種類。漢時屯墾成兵本來就不多,漢末以來中原多故,這些人的后裔更是難以找尋。便是找到,怕是也不會說漢話了。」
邵璋嘆息一聲,道:「其實我倒想去西域看看的,就是聽聞風沙有些大?」
「風沙是免不了的,但也有水草豐美之處。有些豪奢的西域國主,宮中綾羅綢緞、精美器物一樣不缺。當然,我也只是聽聞,并未見過。」邵說道。
那些生活豪奢的西域國主一般處在商路要沖,本身國中有綠洲,可開墾不少良田,能養活個幾萬人一一最強盛的龜茲國在前漢時有八萬多人,而今也不太可能超過十萬一一兩邊收稅的情況下,豪富是不成問題的。
但正如邵所說,再富裕環境就那樣,吃沙子難以避免,就看你能不能習慣了。
或許對有些人來說,當十萬百姓的國主似乎也不錯,但對從小生活在中原繁華之地的皇子們來說,可就不一定這么認為了。
邵璋正待再說些什么的時候,院門外出現了邵勛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