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之后,建鄴城中已是謠言滿天飛。
懷德令王遐剛要出門上直,就見大街上有人胡亂奔跑。
他臉色一變,當場退了回去。
“轟!”王府大門很快關上了。
“將大門死死堵上。”王遐返回中堂后,取出步弓、佩劍,下令道。
僮仆們立刻搬來雜物,堆在門后,將大門堵得死死的。
堵完正門之后,他們又去堵小門。
雜物不夠,直接把案幾、臥榻都弄了過來,甚至去后花園取土,灌入沙袋之中,堆砌在各處。
府中僮仆總共三十余,不論老幼、強弱,盡皆配發器械,就連幾個膀大腰圓的健婦都舉起了木棍。
大兒子王恪練過一些武藝,這時已然披上了鐵鎧,腰懸弓刀,手持步槊,站在父親身后。
王遐又取了一把刀,遞給二兒子王臻,道:“若事不可為,你持此刀,徑入后宅,將女眷盡數誅殺,勿使其落入賊人之手。”
“啊!”女兒王簡姬剛來到前院打探消息,就聽到父親說這話。
王遐看了她一眼,然后又看向王臻,道:“太原王氏與邵賊有滅門之仇,晉陽祖業已然毀于一旦,王氏女眷若落入他手,會是什么下場?”
“是。”王臻愣了愣,硬著頭皮應下了。
父親的意思是連母親帶嫂嫂、妹妹一起誅殺,這…
他真懷疑自己下不下得去手。
王簡姬眼圈一紅,轉身離去。
父親、邵賊兩個詞在她腦海中不停旋轉,轉著轉著,灑落了一地小珍珠。
王遐嘆了口氣,讓人取來長梯,登上墻頭,瞭望四周。
昨晚下了一夜的雪,白天停了,到處一片白茫茫。
王遐仔細看著。
大街上有很多驚慌失措的人,他們向南涌向潮溝上面的石橋,試圖進入臺城與內城之間的地界——潮溝位于臺城以北,又稱城北塹,東吳時期開鑿,通過玄武淵、青溪等湖泊水系,與運瀆、淮水(秦淮河)連通,進而溝通長江,形成臺城天然的護城河。
“向南走,怎么想的!”王遐嘆了口氣,道:“人心亂矣。”
“阿爺,丞相何時出來主持局面?”王恪問道。
王導最近沒有上朝,一直在家靜養,原因是他的長子王悅病故了。
白發人送黑發人,天子體諒,特令其居家休養,但一應政務依然會送到王導府上讓他過目,即便他多數時候不發一言。
以前或許爭權奪利,誰也不服誰,但值此危急時刻,人們需要一個主心骨。
誰行誰不行,一看便知。而這,往往是和平時期看不出來的,因為很多能力、心志有缺陷的人并不一定會接受到生死局的考驗。
“丞相應該會出來了。”王遐說道:“他站出來后,東府城的王處明也就該有動作了。”
東府是先帝司馬睿任鎮東大將軍時居住的舊邸,最近兩年進行了一番擴建,并圈了城墻,形成了一座小型城池,中領軍王舒王處明就住在此處——城池位于臺城東南,內城、外城之間。
而在臺城西南角的運瀆對岸,還有西州城。
這也是一個新改建的小型城池,乃揚州刺史駐地。
臺城以南、淮水南岸、烏衣巷北,還有丹陽郡城。
這三座城都不大,平日里住個千把人就頂天了,但卻是除臺城之外的實權機關,且不易被小股敵軍攻破,難以陷入混亂。
他們不亂,收拾局面就不難。
所以王遐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但也對整體局面比較樂觀。
父子二人說話間,北方的地平線上涌來一股輕騎。
他們跟在潰兵及逃難百姓身后,速度不快不慢,偶爾拋下一輪箭矢,讓人群陷入更大的恐慌之中。
王遐目之所及,不知道多少人自相踐踏,又不知多少人被擠入冰冷的潮溝之中。
賊騎打著打著,還有一批人下馬,囂張地站在大街上,拿箭射兩旁的建筑,時不時有人栽落墻頭,更有人家心膽俱喪,直接被十幾個、二十幾個賊人爬過墻頭,頓時響起一片慘叫哭號之聲。
“唉!”王遐嘆了口氣。
太慘了。若他家被攻破,也是這般下場,這是他萬萬不能接受的。
寧可殺了,也不能讓女眷被賊人凌辱。
烏衣巷中,人聲鼎沸。
未幾,三百名扈從護衛走了出來。
他們頂盔摜甲,各持刀盾、步弓、長戟,威風凜凜。
緊隨其后的是一面又一面幢幡,在寒風中肆意招展。
前部鼓吹手們有的步行,有的騎馬,還有人坐車,行進之間,鐘罄齊鳴,遠近可聞。
這些都過去后,便是一輛金碧輝煌的馬車。
大輅羽葆、朱輪華轂,美輪美奐,幾乎是天子排場——事實上也是先帝所賜,規格與帝者無二。
馬車旁跟著四十名班劍士,皆著錦衣,昂首挺胸。
班劍士旁有兩名家將,一人持御賜黃鉞,一人捧金印紫綬,象征著丞相的滔天權勢。
車駕過后,則是后部鼓吹。
后部鼓吹之后,則有三百甲士。
車馬之眾盛矣!
威風之勢揚矣!
出得烏衣巷后,聚集在外面的百姓、官員、軍士見了,心下乃安。
“丞相上朝了!”
“丞相出來主持大局了!”
“這般排場,我還第一次見。”
確實,王導一直有這些東西,但他從來不用,而是乘“短轅犢車”上朝,非常簡樸。今日這般作態,有著很明顯的政治考量,意在穩定人心,讓所有人都知道在這個混亂的時刻,丞相驅車上朝了。
人心定下,些許賊寇不值一提。
王導高調上朝的同時,還派出信使前往東府城、西州城、石頭城傳令。
都督石頭水陸軍事、譙王司馬無忌領三校尉營兵四千步騎固守石頭城,不得輕舉妄動。聚集在江邊的水師艦船盡快出動,巡視江面,令賊寇不得潛越。
中領軍王舒巡視左衛、右衛禁軍大營,發放賞賜,安定軍心,然后驅禁軍各部上街,封鎖各條道路,設置街壘,層層清理。
揚州官佐即刻至西州城點名,然后分至各處,安撫百姓,令其居家自守,敢有亂跑亂走者,以通賊論處。
做完這一切后,王導便安心坐在大輅車內,無悲無喜。
車隊向西過淮水,折而向北,沿著御道前行。
過太廟時,一些零散軍士匯集了過來。
過官員聚居區時,各級官吏匯集而來,跟著一同上朝。
他們家中大門緊閉,僮仆部曲登上墻頭,刀出鞘、弓上弦,一如王遐家。
車隊很快來到了宣陽門以南。
東面的青溪方向隱有混亂,似乎有賊騎在沖青溪橋,肆無忌憚,囂張至極。
王導恍若未見,徑入宣陽門,進了臺城。
他特別囑咐,勿要關閉臺城諸門,免得人心惶惶。
戍守臺城的禁軍兵士可多加人手,設置拒馬、強弩,外松內緊即可。
一切井井有條,忙而不亂,體現了王導對局勢的了解以及對人心的把控。
這個破朝廷,沒有他得散。
宮城之中也有一定程度的慌亂。
畢竟謠言滿天飛,各種真真假假的消息被傳遞進來后,總能放大人心的恐懼。
最先坐不住的是天子司馬裒。
眼見著宮城之內竊竊私語,就連宿衛軍士都臉色發白,傳言邵賊“十萬大軍渡江”,已在青溪大破禁軍等等,他連番暴怒,下令處死了不少宮人和軍士。
直到皇后山宜男匆匆趕至,方才平息了司馬裒的不安。
“陛下,臺城之內尚有數千軍士,糧草器械齊備,守具完善,賊人便是來個幾萬人,急切間也難以攻下,何必自亂陣腳?”皇后說話時臉帶寒霜,頗為不悅。
但天子就吃這套。
被山宜男罵了幾句,他反倒安心了,訕笑道:“皇后所言甚是,朕錯矣。”
他也不是完全不曉事。
宿衛七軍雖只得左衛、右衛、驍騎三部,但好歹是一萬六千步騎。
其中四千人宿衛宮城,東宮尚有太子左右衛四千人,這便是八千人。
八千兵馬,守不住一個臺城嗎?
至于城外,仔細算算賬也是可以的。
驍騎軍不談,一千人去了合肥,一千人去了京口,已然沒了。
左衛兩千人被會稽王帶走了,兩千宿衛臺城,一千跟瑯琊王西行,還剩兩千屯于內城。
右衛兩千人宿衛臺城,兩千人跟瑯琊王西行,還剩三千屯于外城。
石頭城則是三校尉營兵四千。
再加上平日里賜給公卿將相的一百、兩百、數百兵,以及揚州刺史、丹陽郡的兵,怎么著也夠防御了。
關鍵是不能亂,不能自己嚇自己。
一旦人心亂了,有些兵就不能有效指揮,有些兵甚至有可能倒戈,那就完蛋了,畢竟這個朝廷真的很脆弱。
山宜男安撫完了天子,弘訓宮有人匆匆而至,好一番哭訴,請天子發兵相救。
天子下意識要答應,被山宜男按下了。
未幾,值守華林園的軍士來報:會稽王自大夏門入,言賊軍肆虐,圍攻宗正卿司馬宗府邸,可能已經破入,他路上還看到彭城王司馬雄驚慌失措,舉家出逃,半途被賊人截住…
天子聞訊,潸然淚下,又要發兵相救,結果所有人都看向山皇后,遂作罷。
過了片刻,有人自江北而來,說在江邊看到“大股賊軍”登岸,水師卻還未趕至。
問他有多少人,說“數萬”。
山宜男只給了兩個字評價:“荒謬!”
于是問第二遍,變成了“數千”,再三問,說記不清了,“或數百人”。
當然,這其實不算什么,此人言之鑿鑿,說江北堂邑太守陳嚴和鷹揚將軍、廣陵相蘇峻“皆反”。
司馬裒聞言大懼。
山宜男卻皺緊了眉頭,陷入了沉思之中。
就在此時,王導與百官上朝的消息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