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展開戰斗的其實不是荊州,不是徐州,而是揚州的淮南。
九月十一日,晉都督山遐部將、尋陽周光率自家部曲千余人乘船進入芍陂,至北岸登陸,突襲正在秋播的少府園戶,俘殺百余人。
園戶四散奔逃,至營壘方止。
張碩聽聞,令剛剛完成秋播的祖約部自下蔡濟河,增援屯田區。
祖部先鋒三千余人由許柳統率,其中步兵接近三千,另有約三百騎兵。
祖部本來幾乎沒什么騎兵的,但很多家人失陷在徐州的將士成婚后,一夜之間多了不少便宜好大兒。
這支騎兵部隊便是由一幫十幾歲的匈奴少年組成的。
說實話,天氣不是很好。
有句話叫“秋雨連綿”,真正適合進攻的季節還沒到,所以張碩一直沒動靜,他也沒接到南陽發過來的總攻擊令。
但你不打,別人卻打過來了。沒辦法,只能先反擊一下了。
九月十二日,張碩于壽春城內的太守府召開軍事會議。
參會之人有黑矟右營督軍趙瑋、副督董樂、廣威將軍祖約、平阿屯軍首領梁功、西曲陽屯軍首領楊韜、少府丞周謨(兼淮南苑令)、羊氏莊園部曲督軍孫松、監軍兼壽春令庾捃。
從人員構成一眼就能看出,除黑矟右營、少府園戶及祖部軍士外,其余基本都是豪族武裝,屬于雜得不能再雜的雜兵。
張碩一看就很不喜,因為他帶禁軍的經驗比較多,習慣了禁軍較高的素質及令行禁止的風格,對連營地衛生都搞不好的雜兵非常頭痛。
但情況就是這個情況,再不樂意也得帶著他們打仗。
“事已至此,我便不多話了。”張碩讓人在桌上攤開一張地圖,道:“都過來,一起參詳。”
梁功、楊韜等人腿上像裝了彈簧一樣,瞬間立起,湊了過去。
黑矟右營的兩位主官就矜持多了,站得不遠不近,能聽見、能看到,但又不顯得過于熱情。
周謨是士人,自有一番矜持。
孫松、庾捃、祖約各有背景,也不是張碩可以輕易拿捏的。
所以說,李重的含金量還在上升,這廝習慣了統率各種雜牌部隊打仗。
不過大梁開國不久,風氣還是不錯的,尤其是軍中號令嚴明,一群人終究還是靠在張碩身邊,仔細聽他講。
“二硤石山自有水師守御,暫且不論。”張碩的手指在圖上一劃道:“渦口大營,不容有失。梁將軍,我不抽調你的兵南下,你把所有精壯都征集起來,嚴密布防。秋播也不要落下,交給老弱婦孺。”
“遵命。”梁功立刻應下了,態度非常好。
“西曲陽、淮南苑,以屯種為主。今雖已收一遍糧,然收支不能相抵,秋播尤為緊要。”張碩說道:“我料賊人定然還是沿著老路北上,攻成德,汝等勿憂。”
楊韜、周謨有些遲疑,不過還是應下了。
“祖將軍。”張碩又看向祖約,道:“貴部已完成秋播,可全軍南下,屯于芍陂以北、黎漿水以西,防備賊人突襲,掩護屯民完成秋播。”
“遵命。”祖約拱了拱手,旋又問道:“而今處處皆備,卻無南攻之舉,如何牽制賊兵?”
“陛下尚未發令,完成秋播要緊。”張碩擺了擺手,道:“除黑矟右營外,各部亦農亦兵,不秋播,明年怎么辦?入冬之后,還有一批河北鎮兵南下,屆時便可大展拳腳了。”
祖約這才放下心來,暗道張碩“屯田將軍”的外號真的沒錯,腦子里就只有“屯田”、“秋播”。
不過這種人釘在壽春,卻也非常能堅持。山彥林若無奇計,真的很難將其趕走。
九月十五日,淮水北岸,一場大雨不期而至,將幾朵新菊打得稀里嘩啦。
李重登上了下邳城頭,與太守繆愷遙望南方。
“這兩年,吳人似是心氣走低,連下邳都不來取了。”李重看著環繞下邳的渾濁河水,笑道:“遙想庾元規未走時,下邳可是狠狠爭奪過幾回的,死傷了不少將士。”
“都督,庾元規可還在艱?”繆愷問道。
他和李重很熟了。
出身蘭陵繆氏,家族世為文學知名,本人亦滿腹經綸,但比較接地氣,也不歧視出身較低之人,與李重很合得來,被他舉薦為下邳太守。
如今守下邳的三千兵,約有一半是其繆氏自家部曲,凝聚力較強。
“我遠離中樞甚久,許多事不甚清楚。”李重說道:“算算已滿二十七月,而今卻不知有無任官。”
說到這里,有些嘆氣。
家慈去世,卻不能回家守孝。雖說天子給他升官了,但終究有些惆悵。
而且,這種事總是要被人指責的。從長遠來說,對前途不利,特別是他這種根基淺薄的新貴。
不過他也滿足了。鎮東將軍可不是誰都能當的,作為家族第一代奠基人,如果能以此職謝幕,可謂完美,剩下的就要靠子孫打拼了。
“秋雨連綿,河水暴漲,都督欲南征乎?”繆愷擦了一把撲面而來的雨水,問道。
“南征不南征,君不知?”李重不滿地看了他一眼。
繆愷大笑,道:“順泗水而下,越往南越是爛泥地。漢末陳登據廣陵,便壓得孫氏難以進取。”
“北凌城頭打出‘陳’字將旗,可是陳登族裔?”李重問道。
“正是。”繆愷說道:“其土族耳,不復為郡望。族人多居于淮浦。”
“臨淮的陳家軍呢?”李重又問道。
“那是東陽陳氏之人,乃大司馬陳騫之后。”繆愷說道:“永嘉亂起,陳氏族人自洛陽、高平兩地逃回鄉里,司馬睿素來倚重。”
“可能招撫?”李重嘆了口氣,道:“鎮徐州這些年,我算是明白了。自下邳往南,至臨淮、淮陵、廣陵三地,誰進攻誰吃虧。便是有水師之利,也得上岸,固守比進攻容易多了。”
繆愷又笑,道:“明公此言至矣。三國時,大半個廣陵在曹魏手中,孫吳只得江北數十里之地,然終魏晉兩朝,皆未從此南下。這地方確實誰進攻誰吃虧。至于招撫——”
說到這里繆愷眼珠一轉,道:“吾聞建鄴司馬睿病臥多時,其若病歿,或有招撫良機。”
“嗯?”李重看向他,頗感興趣。
“吳人在淮北尚有城邑七八座,以北凌、淮浦二城為重。”繆愷說道:“這些淮北城塞,拉鋸多年,苦不堪言。若吳人勢強,屢次北上,其或還能堅持。而今吳人在徐州轉攻為守,淮北守御愈發艱難,若司馬睿一死,必然人心動蕩,或有可乘之機。”
“言之有理。”李重點頭道。
“明公若舉大兵南下,圍困住一兩座城池,再加以勸降,興許就能拿下了。”繆愷道:“如此,不但有所斬獲,也牽制了吳兵,對天子有所交待,可謂善矣。”
說罷,又補充了一句:“徐州地方,萬不能心急,一點點削弱吳人便是。只要不越淮水南下,諸葛道明未必愿意和明公死拼。”
“這場大戰,終究還是看荊州了。”李重笑道:“我與張處厚,都是與吳人虛與委蛇罷了。”
“明公,卻不知征荊州主帥何人?”
李重凝視遠方,道:“左驍騎衛將軍、巨鹿郡王慎。”
九月二十,南陽終于放晴了。
樂凱騎著一匹白馬,出了宛城南門。
“參見都督。”自南門向外,上百名大大小小的官吏、將校齊聲唱道。
不知道為何樂凱突然打了一個寒顫。
坐鎮宛城多年,統領荊北五郡與晉人反復鏖兵,威勢固然重矣,但難免引起他人的攻訐。
好在今上非雄猜之主,一直對樂氏信任有加,多番撫慰,樂凱終于安心。
這人啊,一旦安逸久了,就容易看不清自己。
曾經并駕齊驅的葉、宗、劉、范、庾等家族而今皆順服樂氏;
曾經桀驁不馴的關西塢堡主們而今皆以樂氏馬首是瞻;
天子不再兼任沔北都督后,凡事由樂氏一言而決,大小官吏皆由樂氏所出;
多年戰爭之下,諸多將校由樂氏提拔;
樂氏的田宅、莊客與日俱增,永饒冶爐火徹夜不熄,打制各色精良器械,為樂氏所用;
樂凱府中姬妾上百,官威深不可測。
但突然之間,天子要南巡了,樂凱竟然有了些許惶恐。
“唉!”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嘆什么氣,只是下意識翻身下馬,把韁繩往親兵手里一丟,道:“白馬太扎眼了,換一匹。”
親兵先是愕然,繼而唯唯諾諾。
樂凱舉步上前,看著在遠處扎營的各路胡兵,猛然間想起了一句古話:滿招損,謙受益。
人果然還是要謙虛一點。
天子能一口氣招來數萬胡兵,這份威望何人能及?
想到此處,又喚來一人,道:“去,把淯陽老宅全部清出來,樂氏族人暫先遷往其他莊園安頓。”
“荊州諸郡豪族譜牒重新抄錄一份,我要仔細審閱。”
“面見天子的五郡俊彥…”樂凱躊躇良久,道:“樂氏子弟全部撤下來,名單重寫。”
“陷陣軍全數調往新野,一個不留。”
“再挑選一些模樣周正的族女,送往淯陽。天子南巡辛苦,晚上怎能沒有女人撫慰辛勞?”
“再叮囑一番,陶侃或會遣兵北上,先聲奪人。若遇敵,不許留力,誰若耍滑頭,直接撤職。”
“多準備百萬斛軍糧不夠就先商借一批,明年夏收后再還。”
命令流水般發出去,親隨們來來回回,不斷傳令。
看到信使紛紛上馬離去后,樂凱終于放下了點心。
“天子已至何處?”他問道。
“已過堵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