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柳將數十騎兵遠遠派了出去,自己則在莊園大門外等著。
片刻之后,一輛馬車當先駛了出來。
“季祖。”車簾掀了開來,車內有喊聲響起。
許柳走了過去,問道:“阿姐何事?”
車內坐著兩名婦人,年歲稍大的便是姐姐許氏。
另一人年歲較輕,則是許柳的妻子祖氏。
是的,這段關系非常“復雜”。
已知:祖逖是祖約的兄長;
又知:祖逖之妻許氏是許柳的姐姐;
結果:許柳是祖約的女婿。
你就說這關系炸裂不炸裂——一說是祖逖之子祖渙女婿,更離譜。
當然,祖氏青春年少,并非許柳元配,而是續弦妻,但還是那啥了點。或許,亂世中人并不太過在乎這些事情。
“你——小心些。”許氏有很多話想說,最終只嘆了口氣。
“夫君,事不可為,就先退回壽春,妾等你。”祖氏低頭說道。
“好,你們快走吧。”許柳看著陰陰沉沉,似乎又要下雨的天,催促道。
馬車再度啟程。
數十騎當先開路,大群莊客部曲扶老攜幼,沉默地跟上。
這個莊園是許柳置辦的,拿來安置當年跟隨他從河北南下的許氏莊客。
最初的三百家現在已經變成了五百家,戶數大大增加了,但老人卻一天比一天少。
他們與吳人格格不入。
比如他們喜歡吃酪,但吳人覺得吃了這個可能會死。
比如他們中會騎馬的人很多,但沒幾個會操舟的,吳人正好相反。
比如他們稱蛇為“蛇”,淮南這邊稱“蝁子”。
比如他們稱蝦蟆,淮南人呼為“去蚊”。
如此不一而足。
時日久了,總是被視為異類,要么你改變要么吳人改變,要么互相改變。但這才二十年而已,一代人遠遠不足以改變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程度。
現在他不想改了,爾母婢,爺反了!不,乃公舉義歸國了!
搬取家人的隊伍走遠后,北方又開來一支車隊,還夾雜著很多驢騾。
車隊旁邊則有上千軍士,看樣子是沿途押運的。
“怎么來得這么晚?”許柳一皺眉,問道。
帶隊的將校名叫董昭,原祖逖幕府督護,現成德令。
“府君,路太難走了。”董昭無奈道:“坑坑洼洼,和徐州一般無二。”
許柳沒說什么,因為這是事實,來的時候他就好好感受過了。
“府君,將來若打起來,路這么差可是個麻煩事啊。”董昭見許柳認可了他的說法,頓時來勁了,又道:“壽春到合肥的路還能勉強走走,但合肥往東、往南,可就不好走了。北兵南下,見了怕是要罵人。”
這卻是個很現實的問題。
吳人不是不走陸路運輸,奈何水運更廉價,只有陸路馬車的三十分之一,運量還特別大,速度飛快,無論運兵運貨,都是上上之選。
河南那邊為何不斷疏浚河道?原因就是水運廉價。只不過河南的水運與江東卻不好比,不在一個層面上。
比起修路,吳人更喜歡造船。如果不能在水師方面取得優勢的話,即便你的部隊過江了,只要敵人不是一觸即降,而是死命抵抗、堅守待援,過江部隊就有成為孤軍的可能。
當然,如果得了益州,出蜀順流而下,那就簡單多了,無需再糾結敵人的水師優勢。
“合肥…”許柳輕輕念叨了兩聲。
合肥方面敏銳地察覺到了異樣,甚至比蘇峻還早。
邊地豪族或許對來自中央的消息反應不夠迅速,但家門口的一草一木,還是非常熟悉的。
何充很早就注意到了祖約的異動,但當時沒覺得他有反意。
五月時他得了一場病,臥床不起。
祖約不知,三番五次召他入壽春議事,都沒能成行。
結果就在前幾天,他病愈視事,祖約卻以他重病為由,要求免去合肥令之職。
何充只覺震驚。
合肥令倒沒什么,他身上還背著一個職務,那個更為重要:王導幕府參軍。
大晉朝說是有揚、荊、江、湘、交、廣六州以及徐、豫、寧三州各一小部分,但真正重要的只有揚州、荊州、江州三地。
蓋因此三州戶口相對繁盛,財貨較多,尤以揚州為最,故揚州刺史之職非得天子心腹不可,或者干脆就給宗室——作為利益交換,其他州就要給世家大族了。
今上登基數月,目前是以丞相王導暫領揚州刺史之職,同時都督揚、徐、豫、兗、青五州諸軍事。
何充在王導幕府任參軍,率數千兵屯合肥,同時兼任合肥縣令。
所以祖約頂多讓他當不成縣令,就這還得吏部核準。至于他身上參軍之職是罷免不了的,更別說鎮守合肥的五千兵了——其中三千人乃廬江兵,以何氏私兵為骨干。
現在何充只想知道祖約想干什么!
你昏頭了吧,難道真要反?
何充有些生氣,更有些迷茫。
“轟隆隆!”天空落下一道驚雷,一副烏云密布、風雨欲來的模樣。
何充收回思緒,回到船艙之中。
“明興要去壽春,真是膽大。”何充坐到了艙中一案幾后,親手給高悝斟了一杯酒。
“我不明白,壽春難道變成龍潭虎穴了么?”高悝笑問道。
“君真不知?”何充問道。
“旬日之間,自合肥往北,忽然多了不少軍士。”他又說道:“祖士少上疏請奉太子北伐,遂遣官吏至各縣征集糧草、役畜、車輛,完全是一副竭澤而漁的架勢。我看他有異心,君此去,料難回也。”
見何充什么都知道,高悝便收起笑容,認真道:“義之所至,雖百死而不悔。”
何充聞言,竟不知說些什么。
天子讓高悝去壽春,他確實不得不去。
當年江州刺史華軼不服王命,被攻殺。彼時高悝寓居江州,被辟為西曹書佐,在華軼死后,他將華軼之子藏匿了起來,經年之后,遇到大赦才令其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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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上聽聞,嘉而宥之,引為參軍。
而高悝并沒有什么家世,如此恩遇,確實需要拿命來還的。
“祖部將士,很多人不明就里,為其蒙蔽。”高悝又說道:“朝廷特降恩旨,淮南將士可散歸各鄉,與家人團聚。此恩一施,祖兵人心紊亂,料不能久持。但總要有人去宣詔,何公無需擔憂,守御好合肥,等待換防部伍抵達即可。”
何充嘆了口氣,道:“君乃慨然君子,我亦非小人。放心,有我在,合肥斷然丟不了。”
說到最后,忍不住問了句:“朝廷真下定決心了?”
“種種內情,我知道得不多,但依我觀之,祖約肯定起過造反的念頭。既如此,便該調走。”高悝說道:“但愿祖士少還沒有利令智昏,不可救藥吧。”
何充不看好,只覺得多半是送死,于是問道:“何時北上壽春?”
“一俟大軍齊集,便要北行。”高悝說道。
“看出來了沒有?”八公山上,祖約焦躁地走來走去,問道。
術士戴洋站在山峰最高處,身旁插著一根竹竿,竿頂端掛著鳥羽編成的羽葆,在風中狂暴地飛舞著。
片刻之后他走了過來。
祖約緊張地看向他。
“主公,請看羽葆。”戴洋手一指,說道。
祖約依言望去,卻什么都看不出來,只知道羽葆在亂舞。
他深吸一口氣,用清澈的目光看向戴洋,道:“還請國流為我詳解。”
“昔年管輅擅風角占卜之術,曾言‘若夫列宿不守,眾神亂行,八風橫起’——”
“說重點。”祖約心情煩躁,沒興致和他扯淡,直接說道。
“風勢戚戚蓬勃,又南北雜亂,乃大兵將至風。”戴洋指著羽葆,大聲說道。
翻譯成人話就是:風很大,一股呼嘯而來的磅礴氣勢,且還有亂流,這就是大軍壓境。
“果真?”祖約卻有些猶疑,問道。
戴洋笑而不語自衿無比。
“再看看,看仔細了。”祖約指了指羽葆和天,吩咐道。
戴洋無奈,只能又觀察了許久羽葆,再看了看天,這才說道:“風勢無變,仍謂大兵將至。仆又以望氣術觀之,南方陰云密布,乃‘黑云壓城’之勢,主公須得妥善應對。”
祖約信了五分。
這老頭是吳興長城人,十二歲那年得病死了,五日后突然復活。賓客家人問他這五天去哪了,他說遇到了天神,授予符箓,并帶他逛遍了天下名山,遂習得風角之術。
戴洋雖形貌丑陋、猥瑣,但在吳地名氣很大,預言了很多事情,無不中。
他的成名戰是預言東吳將亡,遂托病不仕。
隨后預言了王機造反等事,聲名愈廣就連王導生病時都聽從他的建議,換了個房間住,病很快就好了。
戴洋最近一次名聲大噪則是為司馬睿擇定了登基的具體時辰,并且駁倒了太史令的反對意見。但很快,他消失了…
再一次出現,便是壽春。
他不是被綁架來的,而是帶著家人悄悄溜過來的。
祖約見之大喜,賜宅賜錢賜美人,并請他占卜,于是就有了今天這一幕。
“國流乃得道之人,所占定然不假。汝等速速準備,勿得輕忽。”祖約轉過身來,看向幾位心腹,說道。
說罷,又拉住殷乂,低聲道:“汝今晚乘一扁舟,北上潁口,將此間之事盡數報予張將軍知曉。”
戴洋在一旁看著,嘿然而笑。
風角、望氣之術,旁人只得皮毛,故多不中,而他卻盡得精髓。
若問精髓何在?那當然是成為公卿高官的座上賓,多多打探消息,熟知天下大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