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紙包不住火一樣,有些消息終于傳到了建鄴左近,比如梁人挺進宣城以及武康沈氏造反之事。
一開始還只是小范圍傳播,到三月上旬,已然流傳甚廣,連軍中都知道了,
包括正在圍攻金城的趙部。
作為丞相王導的心腹,趙不可謂不努力,但他再努力也沒用,底下的兵就那樣,笨手笨腳,還士氣低落,戰斗力十分可疑。
但這能怪誰?所有人都有責任。
負責日常訓練的官員經常扔下軍務,游山玩水去了。
負責資糧器械的官員不知道要準備多少份軍資,有些占著官位卻常年不見人影的混蛋連自己負責哪個曹都不一定清楚。
不是哪一個人壞的事,而是絕大部分人都在壞事,縱有少數認真負責又有本事的官員想振作,也難比登天。
編練了超過十年的軍隊就這個樣子,他們甚至還號稱去淮南、徐州打過幾次仗、見過血,結果就這點戰斗力。
累了!趙實在是累了,心累。
三月初六,原本預定來此的第二批援軍不見了蹤影,據說水師在廣陵外圍游代,陸師則緊急南下去了永世、平陵二縣。
當然,也不是一點援軍沒有。
這一天,會稽王司馬昱趕至金城以南,從王羲之手中接過了這支規模接近三千的隊伍。
平心而論,這些人不是一點基礎沒有,粗淺的戰陣技藝還是具備的,且由劉琨派過來的北府老卒充任底層軍官,中層多為那些從事「不太體面」的兵家子職業的豪族子弟。
統軍的中尉兼上軍將軍賀是東吳將門之后,有那么點軍事傳承。
整體看起來不算差,但成軍不到半個月,互相之間不熟悉,戰斗力極其有限,也就只能當當攻城炮灰。
但司馬昱看起來十分興奮,十四歲的少年郎已經忘記了正月初九夜的那場恥辱,對戰爭表現出不合時宜的興趣,也是沒誰了。
「四千五百左衛禁軍損失近半,能有兩千五百人就不錯了。」
「征集而來的豪門僮仆、縣鄉丁壯補充過兩次人手了,總死傷不下五千。」
「五千北府軍折損千余。」
「新來的援軍戰歿兩千上下。」
「死傷過萬?」司馬昱驚訝道:「梁賊死傷幾何?」
「梁賊兩次入援,還有城內丁壯、錢鳳匪兵、堂邑叛賊相助,總死傷應不下千五之數。」賀說著自己打聽來的消息。
「竟然七人才能換梁賊一人。」司馬昱感覺自己的過往認知被顛覆了,攻城戰這么殘酷嗎?
「還打嗎?」他問道。
賀點了點頭,道:「別看這會打不動了,諸營士氣低落不堪。但毗陵那邊還在揀選丁壯,準備送來這邊,繼續圍攻。」
「幾時能到?」
「旬日之間。」賀說道:「金城之戰已成意氣之爭,不打個結果出來是不行了。」
「何不調蘇峻部而來?」
「江北局勢也很危急。蘇峻又按兵不動,顯然在觀望,不能指望他了。」
「孤聽聞軍爭首重糧草,今軍糧幾何?」
說到這事,賀濕也有些凝重:「現在是夠的,不過多為江東豪族輸送而來僑族卻推三阻四。」
司馬昱張大了嘴巴,道:「如此,國祚安能長久?」
「殿下慎言。」賀說道。
司馬昱臉色沉重地點了點頭。
司馬昱最終沒在金城那逗留太久。原因無他,環境太艱苦了,吃住在爛泥地里他受不了,于是將部隊交給賀,自己帶著王述、王羲之二人跑到了不遠的懷德縣。
遇到正在出巡的縣令王遐后,他夠著頭左看右看。
王遐故作不知,從牛車上下來,徑直走向一莊園。
莊園前已有人相迎。
「萬安,許久未曾見到你了,所忙何事?」王遐大步上前,笑問道。
劉綏揉了揉臉,道:「時局若此,放達飲酒罷了,還能忙什么?」
王遐聽了不悅,道:「飲酒傷身,還是少飲為妙。」
「醉死倒好了。」劉綏長嘆一聲,道:「昔年與羊祖延相善,他勸我留在北地,我卻跟著家中大人來了江南。唉,真是一言難盡。」
王遐更不高興了,臉也落了下來,不再跟他敘舊,直接說道:「金城戰事方熾,耗費糧草甚巨,你家莊園可能出糧毗贊軍需?」
劉綏一聽就訴起了苦,道:「桓子,你我認識多年,我也不瞞你了。去歲收成本就不好,今歲又大肆征丁,前番出了二百兵,至今未還,春耕大受影響,入秋后還不知能收幾解粟。」
王遐聽了就頭痛,這不是第一家了。
懷德只有兩個鄉,但擠了好幾個僑渡大族。自昨日起上門籌糧,個個叫苦連天,不情不愿。今日跑到劉綏家,居然又是這樣,火氣頓時有點壓不住了。
「萬安!」王遐加重了語氣,道:「汝叔父昔為大晉侍中,汝亦為散騎郎,
簪纓世族,人望所在。今國事艱危,緣何不出糧?」
劉綏見他那樣子,知道是真發火了,想了想后,道:「也罷,便出糧一千斛,如何?」
「一千五百斛。」王遐說道。
劉綏看著他,王避也瞪著他。
最終劉綏讓步,道:「一千五百就一千五百。」
說罷,喚來一老仆,讓他立刻帶人準備糧食。
王遐暗暗松了口氣,見到司馬昱等人正在遠處低聲說著什么,有心拉劉綏過去見禮,不料劉綏直接走了,看樣子竟然不愿與會稽王多接觸。
他大約知道原因。
自從梁軍突入宣城、沈氏等族叛亂的消息傳來后,別的地方不知道,丹陽諸僑族的態度卻微妙了起來。
說難聽點,他們開始觀望了,因為他們覺得大晉朝好像要頂不住了。
偏偏還不太好動他們,因為這些人往往沾親帶故,牽一發而動全身,沒那么簡單。
王遐等了片刻,就見到一輛輛牛車駛出了角門。
他也回了牛車,并邀司馬昱等人同乘一車。
眾人坐定之后,隨意聊了幾句。
牛車還沒往前走出三里地呢,便有縣吏在外稟報道:「王公,仆方才檢查了下劉散騎家送來的粟,多紅腐者。」
「什么?」王遐聞言大驚,向司馬昱告了聲罪后,直接跳下了車,然后提著袍擺,一溜小跑到后面。
縣吏指著一個打開的麻袋,道:「王公請看。」
王遐湊近一看,果然是有些腐爛變味的倉粟,不知道是受潮了還是放了許久了。
他的臉色陰沉了下來。
縣吏侍立一旁,不敢多說。
王遐默立許久,長嘆一口氣,道:「就這樣吧。」
縣吏有些吃驚,欲言又止。
「此不食,留將安用耶?盡數送至金城。」王遐揮了揮手,說道。
劉綏能給紅腐倉粟,說明他們糧食很充足,以至于都吃不完了,可他偏偏就不給。
正月第一次籌糧可不是這樣的!那會雖有怨言,但最后都給足了朝廷要求的數目,并無拖欠,也沒有拿眼前這些爛栗充數。
可到了三月間,隨著局勢變化,這些人的嘴臉陡然一變。
王遐知道這些人是對大晉朝失望了,不看好了,覺得很可能要亡國了,于是紛紛撇清關系。也就是看在往日情分上稍稍給些糧草,不然怕是連紅腐倉粟都沒有。
牛車之中,司馬昱、王述、王羲之三人全程目睹了這場鬧劇,盡皆心情沉重。
朝廷待南渡僑族不可謂不厚。
如果說江東土豪造反還情有可原的話,但南渡僑族可就真沒理由了。以較為富庶的會稽郡為例,歷任太守、內史絕大多數給了南渡土人,為此惹得江東士族非常不滿。
時至今日,江東士族還在出錢出人,為大晉奮戰,但南渡土人卻動搖了,乃至想要投降,背棄大普朝。
多么諷刺啊!
無獨有偶,在建鄴附近置宅建莊園的黃門侍郎羊固也只給出了三千斛粟稻,
比起正月首次征糧時給出的一萬解少了太多。
丹陽郡丞杜義給了八百斛,簡直是打發叫花子·
消息一點點匯總到了臺城。
好像一夜之間老了許多的王導沉吟不語。
屬吏們干活時輕手輕腳,免得撞到丞相手里吃掛落。觀其神色,都有些悲觀失望,衙署內的氣氛凝重無比。
「望之,臺城之事你多費些心,老夫要去一趟毗陵。」王導突然說道。
「丞相一一保重。」卞壺點了點頭,應下了。
他知道王導去做什么。
一把年紀了,又剛經歷喪子之痛,卻還要親身奔波,為王師籌措糧草。但這事只能由他去千,因為他威望高,別人多少會賣幾分面子,換個人真不一定做得來。
「事情還沒到最壞的時候。」王導笑道:「宣城不過漏了千余賊兵過來罷了,還有得打。山彥林是知兵的,他知道該怎么做。而今正是比拼耐性的時候,只要頂過這一陣,到了四月間,江南連日陰雨,梁人必不能久持。」
說著說著,他站起了身,掃視一圈,道:「做人當有始有終。邵賊若平江南,你等莊宅、奴婢、財貨必為其所得,多年積累毀于一旦。多說無益,好自為之。」
說罷,不緊不慢地出了衙署。
示壺收回目光,繼續批閱奏疏。
四月陰雨連綿,而進入五六月梅子成熟之際,更是濕熱難當,確實是比拼耐性的時候啊。
不過卡壺總還有些不真實之感。
大普朝明明軍隊主力尚在,江北還在戰,卻被逼迫到這種程度,就算頂過了今年,下一次呢?
卞壺想起了去北地奔喪的兒子卞盱。
王導那話是對僚屬們說的,其實也在暗中點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