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沅并不知道那幾位老宰相,正在憂心忡忡地考慮著大宋帝國的未來。
他們一輩子做大宋的官,其中還有北宋時期的進士。
已經是土埋脖子的人了,你想讓他們改變觀念,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不過,楊沅雖不知道,可他縱然知道了也不在意。
他很清楚,當他橫下心來想做些什么的時候,古人的那套價值觀念,是約束不了他的。
當那些道德規范不能成為他的枷鎖的時候,他就會成為五代十國時期的那些大將軍一樣的人物。
他的刀把子里,才能出政權。
那些有的沒有,不過都是錦上添花的事兒,不過是給士大夫們提供一塊遮羞布。
有,固然好。
沒有,也不影響什么。
再者說了,李師師還在以大儒…大宗師…
不!現在儼然已經是半圣的木易先生的身份,在給他造勢。
自有大儒為我辯經?
不不不,辯的不合我的心意怎么辦?
我自己做大儒,自己辯!
更何況,楊沅所沒記住的是,這幾位老人家年紀都大了。
在本來的歷史上,也就這兩年的功夫,他們陸陸續續也就該歸西了。
楊沅哪怕是真想更進一步做些什么,也需要時間培養更雄厚的班底,需要養望、需要造勢。
而所有這一切,都需要時間。
就這段時間,就足以耗死這些老人家。
楊沅回府,剛剛換了一襲道服,正想和鹿溪說起要和錢家結親的事兒。
忽然,大壯就跑進來稟報,說是有四位官員造訪。
楊沅一聽四人名姓,便讓大壯把人帶去書房。
這四人,就是蕭毅然、盧承澤、范成大、虞允文。
居移氣,養移體。
這四位現在氣度與往昔已經大不相同了。
蕭毅然和盧承澤是天官衙門手握重權的官員,天下文官,四品以下,吏部一言而決。
四品以上,吏部也有重要的建議權。
而范成大,是趙璩和趙愭兩代皇帝面前的顧問官、辦公室秘書官。
眼看著他都要三朝元老了,雖然他不老。
虞允文呢,樞密院副承旨,樞密院制置兵馬使,相當于國防部副總參謀長。
這四位聯袂而來,當然耐人尋味的很。
昨日楊沅歸來,甫一亮相,就是一個“炸”丟了出來,炸得宗陽宮里人仰馬翻。
今兒一早,楊沅就內外上下,各種的忙碌,還沒顧上這些老朋友。
如今一見面,四人也是由衷的歡喜。
他們問了問楊沅在金國的經歷,聽到他險之又險的歸來經歷,哪怕事情已經過去了,也是心驚不已。
當楊沅提到海州都統制王世隆全家之死,四人又不禁沉默了。
大宋對于這種事,早已經不是第一次這么干了。
宇文虛中全家百余口,就是死于大宋內部的爭斗。
岳飛也是。
甚至在本來歷史上,后來還干出過為了取悅金人,殺了自己的宰相,取其項上人頭,送給金國的事情。
這還只是三個比較有名的人物,其他有些名聲不顯,但是一心為大宋做事,最后反被大宋坑了的英雄豪杰,也還有許多。
如果換做平時,這幾位早就憤懣不平,拍案大罵了。
只是…剛剛發生了楊沅“清君側”的事,再罵…似乎沒什么力道。
虞允文在四人之中年紀最長,因此,最后由他問起了楊沅對于今后朝政的打算。
文人說話,就不同于武將。
武將中不乏文學素養極高的人,比如辛棄疾。
但是,身為武將,性格使然,他無法像文官一樣,極盡巧思地用委婉的語言,試探對方的心思。
而虞允文雖任職于樞密院,實則直到目前為止,還是一個游走于“機關單位”的文職官員,這種談話技巧就高明多了。
楊沅一聽就明白了虞允文的意思。
但他不明白這四個人對于他的態度,對于大宋的立場。
而且,未來的事,他也說不準。
鵝王還生死未卜呢,所以立誰當皇帝,都還是個未知數。
他無法準確答復這些老友。
因為他負責,他不確定未來的走向,如今若貿然做出一個什么承諾,以后再食言了怎么辦?
所以,虞允文既然打太極,楊沅便也打起了太極。
楊沅講江山、講社稷、講黎庶、講國內外局勢,唯獨對于自己未來的安排,只字不提。
在場的幾人,全都是進士出身,個個做得了一手錦繡文章,對于揣文解意都很擅長。
在別人聽來,全都是一篇冠冕堂皇的廢話,他們聽在耳中,卻自有一番深刻解讀。
他們明白了,便也識趣地沒有再追問。
但是四人對于楊沅的態度,并沒有什么改變。
于是,有些事情,楊沅通過察顏觀色,便也明白了。
次日,于臨安士民而言,又是話題滿滿的一天。
正旦之夜,燕王清君側,臨安城里金戈鐵馬。
元月一日,趁亂混水摸魚的數百個潑皮無賴,于各處十字路口公開處斬。
楊沅以皇帝的名義下達給臨安府、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皇城司的旨意是:
可抓可不抓的,抓。
可判可不判的,判。
可殺可不殺的,殺!
一場大清洗,民間頓時清靜了。
頭一晚的大戰,只用了一天,就事態平息了下來。
這不,剛到元月二日,一輛輛囚車,便押赴臨安城中各交通要道了。
不在同一個地方行刑的原因,聽說居然是因為人太多,擺不下。
昨日的滿堂朱紫,今日全都是一襲白色的囚服,嘴里含著核桃,雙臂捆于身后,被押上刑場,公開處決。
他們的罪狀,只是都察院匆匆羅列的,并不完整,但是百姓們聽了,已經覺得他們應該死一萬次了。
金國海州都統制王世隆被自己人出賣的事情,同時登上了臨安的小報。
臨安小報今天加刊了,除了詳述了王世隆如何被自己人坑害,另一篇文章就是《燕王歸來記》。
通過這兩件事,被省去了一切流程,直接公開處刑的那諸多文武官員,便被永遠釘死在了恥辱柱上。
元月三日,皇帝趙愭便下旨,任命了陳維清、馬重遠兩位官員,進入宰執行列。
沒錯,就是小皇帝趙愭下的旨意。
這也是他尚未遜位時,所能發揮的最大作用了。
陳維清和馬重遠,是兩位老臣了,也是三朝元老,一直就任職于中書、門下。
論資歷,他們當然夠格成為宰執,但是論能力、論政績、論官聲,他們不夠。
照理說,這兩位六十出頭的老人家,再熬一段時間,就可以告老還鄉了。
到時候皇帝恩典,把他們從副部提拔為正部,風風光光回家養老去,就得了。
誰知道,因為“清君側”空出來的兩個宰執之位,居然落在了他們頭上。
而他們在“清君側”的過程中,明明什么都沒干,寸功未立。
消息一出,朝野嘩然。
不過,元月四日,朝野間便都知道,他們為什么能成為宰執了。
因為,元月四日皇帝趙愭又下達了一份任免名單,調整了三衙將領。
既然朝廷認可了“清君側”的合法性,且又處死了那么多的官員,那么進行一次重大的人事調整,是必須要做的。
但是官員任命是一件很慎重也很嚴肅的事。
照理說,任何一個重要職位,都是多方反復博弈、再三權衡的結果,更何況是涉及了這么多的重要崗位的人事調整。
如果宰相們不同意、不點頭,不簽押,那它就不能明發出去做為朝廷的正式任命。
那樣的旨意,叫中旨。
膽子小的官員也就認了,可你要是脖子夠硬,就是不予承認,那是可以和皇帝直接扛上的。
當然,能不能杠的贏,不好說。
武則天就下過中旨,時任丞相的劉煒之,否決了這道中旨。
于是,武則天讓人誣告劉煒之收受歸州都督孫萬榮賄賂,還跟許敬宗的小妾有染。
劉煒之莫名其妙進了大獄,然后就在牢里被灌了一杯毒酒。
明神宗也曾下過中旨,被當時的首輔沈一貫給駁回去了。
駁回去就駁回去了,明神宗也沒把他怎么樣。
這兩件事,雖然都是宰相駁回去的,卻并不是只有宰相能駁回。
中旨是沒有經過中書、門下認可的圣旨,不合法,任何一個官員都有權駁回。
只不過官越小,敢駁斥圣旨的越少。
而且圣旨下來,宰相通常都是最先知道的,所以從宰相手里駁回也就更常見一些。
但是現在宰執班中有個陳維清,還有一個馬重遠。
這兩位準備退休的老大爺,從副部直接跨越到副國的唯一使命,就是負責蓋章。
所以,以小皇帝趙愭的名義頒布的這份任免名單,不是中旨,是堂堂正正的朝廷任免文書。
它完全合法。
在這份任免名單上,步軍司統帥吳挺,殿前司統帥還是趙密,可是殿前司副帥是楊澤,殿前都虞候是楊壽。
至于馬軍司,他們在西溪和步軍司動過手,所以馬帥解甲歸田了。
臨去職,給他加了個少保銜,也算風光榮歸了。
而馬帥,則換成了忠義軍都統制,山東路經略安撫使辛棄疾。
他太年輕、他資歷不足?
不會啊,他可是從忠義軍都統制,山東路經略安撫使的高位上調過來的。
小皇帝趙愭之前封了辛棄疾一個聽起來特別炫、級別特別高的官,雖然他連俸祿都沒地方領。
結果,他居然真從金國回到大宋了。
那他這個官,當然就有效。
元月四日,就只是調整了三衙禁軍的統帥級官員,百官們雖然驚訝,但還勉強可以接受。
但,元月五日,又是一道旨意下來,這一下,朝堂之上,可真是炸了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