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愭登上宗陽宮城樓,俯瞰滿城燈火的時候,心中有一陣異樣的激動與滿足。
他登基時,有攝政王、有輔政大臣。
親政時,晉王趙璩也是與他平起平坐的。
甚至,更多時候,晉王才是主角。
因為那一天是晉王把本應屬于他的權力,全部歸還給他的時候。
所以,直到最后一刻,當他從趙璩手中接過王權的象征,晉王退下,他才成為當之無愧的主角。
而這一刻,他俯瞰著下方,所有人都在他面前低頭。
這才是天子啊!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但是,他一轉眼,便看到了晉王。
趙璩雖然已經恢復了閑散王爺的模樣,今日的穿著也并不隆重。
可趙璩就只是懶散地站在那兒,趙愭心中便頓時生出一種矮人一頭的感覺。
這是他的叔父,就連他父親的皇位,也是這位叔父讓出來的。
而他的皇位,卻是繼承自他的父親。
所以…
哪怕此刻趙璩正在向他低頭行禮,他的心中也有矮人一頭的感覺。
大恩如大仇!
從來不是因為什么思謀報答,實在無以為報的扭曲心理。
那不過是一種遮丑的說法。
不過就是知恩不報,甚至因為別人對自己有恩,輿論會迫使自己向對方付出,于是心有不甘的白眼狼,勉強扯出的一塊遮羞布。
“王叔,今日正旦,自家人,不必拘于大禮。”
趙愭勉強笑了笑,上前虛扶了一把。
看到趙璩的模樣,趙愭心中莫名地一虛,眼神飄忽,下意識地便往大臣中去找趙諶的身影。
趙諶現在仍然叫言甚,他的真正身份,已經做為皇室密檔封存了。
他現在只是一個“舍人”,皇帝的秘書。
權重,但算不上如何清貴。
趙諶看到趙愭投來的目光,輕輕點了點頭,趙愭心中一寬。
剛剛做出那個決定的時候,他心中是頗為不安的。
可是已經過了百余天了,那種不安早已消失,化作了渴望。
他在心中,甚至已經預演了無數次王叔趙璩死后,他才高高在上、唯我獨尊的感覺。
當然,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仍舊是要壓在他的頭上的。
但是,畢竟是女流,而且吳氏和謝氏之前就沒有攝政,如今更沒有在他親政之后,干涉他的理由。
所以,他忽然覺得一身輕松。
趙愭在城樓上,拋灑了一些金錢下去,眼看著城下百姓哄搶,心中些許的不安,也便平復了下來。
酒席就設在宗陽宮城樓之上。
不過,實際上夠資格進入城樓飲酒的,也只有王爵、宰執一般人物。
其他人莫如說是在參加一場冷餐會。
不過,臨安的冬天并不寒冷,那些人在樓外幾案上飲酒,倒也并不難過。
宮宴正式開始,第一件事,就是趙愭向長輩敬酒。
哪怕他是皇帝,也沒有倒反天罡,讓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向他敬酒的道理。
孝道大于天,天子自當率先垂范。
趙愭先敬了太皇太后吳氏一杯酒,吳氏的回答很是耐人詢問。
“皇帝好好做,老身心中便覺欣喜。年紀大了,這酒也喝不得了,皇帝心意到了就好。”
說完,舉起杯來,只在唇邊沾了一沾。
皇帝好好做,而不是皇帝做的好。
這就是太皇太后對官家親政一年以來的評價?
對于這位十四歲便陪著趙構走南闖北、相互扶持的太皇太后,滿朝文武都是十分尊重的。
但說是太皇太后,現在也不過五十出頭,保養得宜,又是武將之女,自幼習武,看來只如四十許人。
她說年紀大了不勝酒力?
這新年第一杯酒,便少了幾分喜氣。
敬到皇太后謝氏時,謝氏倒是給足了皇帝面子。
雖然她是皇帝的母親,卻只是繼母。
繼母對繼子的關系,本來就比較敏感。
如果她言行有什么不妥當處,就會引來更多不合適的解讀。
敬完了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趙愭又走到了趙璩面前。
“皇叔,侄兒敬您一杯,皇叔,辛苦了。”
趙愭向趙璩欠了欠身,轉身從內侍捧著的托盤上拿起酒壺時,手指微微有些顫抖。
“臣不辛苦,官家日理萬機,方才辛苦。不過,官家再辛苦,也不可寒了功臣之心。
你我在此飲光酒作樂,燕王還在冰天雪地之中,苦苦掙扎求生,等著官家你施以援手呢。”
趙璩看見趙愭,氣就不打一處來。
太皇太后說的也很含蓄,他可是一點面子都不給。
鵝王一貫如此,向來隨心所欲,才不怕揭了蓋子大家臉上難看。
趙愭的臉色果然一黑,原本還有些許愧疚,這時心下一冷,捧壺上前時,托著壺底的手,便輕輕轉動了半圈。
這是“乾坤壺”,壺里自有乾坤。
趙璩自從被美人兒下毒之后,飲食方面就注意多了。
他輕易不再去市井間就餐,王宮里的廚子和食物從材料采購開始,就開始各種注意了。
但是,宮里的安全流程,要比王府還嚴密的多。
而且,他壓根兒沒想過,這個侄子會害他。
趙愭在他眼中,只是一個老實、木訥、耳根子有些軟、沒有什么大格局的孩子。
這孩子不是很爭氣,他也不是很看得上,但從根兒上,這孩子不壞。
這就是趙璩對趙愭的看法。
眼見侄子對他執禮甚恭,對他帶刺的話,雖然有些尷尬,但還是賠笑敬酒。
趙璩終是心中一軟。
罷了,當著眾臣工的面,就不要給他難堪了。
畢竟是皇帝,該有的尊嚴,還是要給的。
趙璩暗暗嘆了口氣,將趙愭親手為他奉上的美酒,爽快地飲了下去。
臨安是不夜之城,從不設夜禁。
可盡管如此,從碼頭上呼啦啦走來許多大漢,一個個佩著刀槍,守城官兵也不能不問。
但是,這一問,卻是步軍司派往京城負責維護各處治安的官兵。
這些官兵有的穿著軍服,有的穿著便裝,考慮還挺周到。
驗過了他們的“師札”,確實是樞密院和步軍司簽發的,紅通通的兩個大印蓋的清清楚楚。
于是,那些穿軍服和便服的治安兵,便以幾百人為一隊,堂而皇之地進入了臨安城。
肥玉葉和冷羽嬋、薛冰欣原是樞密院機速房的女官。
肥玉葉的干娘,還是內尚書折夫人。
以這樣兩層身份,加上她們在機速房的舊關系,再加上她們的身手,想買要悄無聲息地搞到樞密院專用的公文用紙,并且神不知鬼不覺地加蓋好印鑒,再帶出樞密院,并不難。
至于步軍司那邊,就更好辦了。
楊沅在他家后山上蓋學宮的時候,請來的工程兵就是步軍司的人馬。
在那時起,他和吳挺就暗中有了來往。
吳家和楊沅的關系很微妙。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吳挺的十二弟,還可以說是楊沅逼死的。
但是,楊沅當時所做的一切,不過是執行大宋朝廷的命令。
吳家現在越來越尷尬的處境,以及本該成為吳家軍統帥的吳挺,被迫到了臨安,成為事實上的一個“質子”,全在于大宋朝廷對吳家的忌憚。
所以,當楊沅足夠強大,也開始成為大宋皇帝心中的忌憚,開始用比對吳家更過分的手段去對付他的時候,吳挺和楊沅就成了一對難兄難弟。
吳家一直隱忍,不敢有太過分的舉動,是因為吳家很清楚:
吳家已經擁有了令皇帝忌憚的力量,但還不具備可以和皇帝抗衡的實力。
但是,加上楊沅呢?
所以,負責去聯絡吳挺的,是藤原姬香。
藤原姬香身后那幾個貌不驚人的小兵,是同舟秘諜中的佼佼者。
而其為首一人,則是矢澤花音。
一言不合,姬香和花音就要暴起殺人的。
但是,正如楊沅所預料,西軍窩子里長大的吳挺,從來不是一個前怕狼后怕虎的人。
吳挺的性子并不優柔,他只是垂下眼簾思索了不過三息的功夫,便果斷答應下來。
這是楊沅迫切需要的一個機會,同樣也是他改變吳家軍命運,改變自己命運的一個機會。
因此,調兵的樞密院,發兵的步軍司,一應手續齊全。
幾路由三千輕騎兵的將官和山東義軍混雜形成的隊伍,就這么大搖大擺地進了臨安城。
臨安城的夜防,尤其是逢年過節,皇室與民同樂時的城防,楊沅比誰都清楚。
他可是在樞密院和臨安府里做過官的,他甚至還擔任過“清街使”。
而這些安防措施,幾乎沒有任何變化。
因此,楊沅等于是看著對家的明牌,在跟對手博弈。
宗陽宮下,楊沅帶著吳幼瑤、椿屋小奈、楊壽、楊澤和辛棄疾趕到了。
六個人,有男有女,俱著民袍,站在人群里,和普通喜迎佳節的百姓看起來并沒有什么不同。
街頭就擺著一具“蓮花漏”。
今夜官家與民同樂,這屬于重大的官方行動,所以不可能用抬頭看天色的方式,估一個大概時間。
雖然,這個時代的人已經養成了看天色判斷時間的本領。
他們白天隨便拿一根筷子,測量陽光照下的角度,晚上依據月亮和星辰在天空中的位置,能夠判斷出的時間,最精確者,誤差竟不超過五分鐘。
楊澤擠到坊丁看守的“蓮花漏”前看了看時間,然后又回到了楊沅身邊。
“二哥,亥時六刻了!”
他已經認可了楊沅這個二哥,楊沅也確實比他大一歲,只是當初冒充楊澤時,對楊澈便也含糊了自己的真正年齡。
楊沅點了點頭,按照約定,吳挺那邊亥時二刻開始行動。
現在是亥時六刻,按照現代時間,已經過了一個小時。
他們從兵營出發,此時應該已經就位,即刻發動了。
楊沅這邊,當然要比吳挺再早一些。
否則,一旦有什么風吹草動,這邊宮門一關,闖宮的難度可就太大了。
楊沅對楊澤道:“走吧,準備動手。事了之后,我再帶你回家,去祭拜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