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立刻趕回了先賢祠,進門前將東西都卸到了三蹦子上。還是剛才的那座齊物齋,何考終于見到了趙辭,是個形容還算俊朗的年輕人。
宗法堂對趙辭的處罰有兩條。其一是無限期封禁其修為,以觀其是否誠心悔過;其二是原本第二爐純陽丹應有他一枚,但這一枚若真的成功出爐,將賠償給何考。
當著眾人的面宣布完畢,宗長老又問趙辭可有異議?
趙辭沉默不語,神情泠然。
鄭以斯卻不知道該怎么形容,就算趙辭平日的脾氣很傲,但不應該這么不懂事,在這種場合還甩臉色,難道不想恢復修為了?
無限期封禁修為可以說是相當重的處罰了,但從普通人的角度看又等于沒處罰,既不限制人身自由又不損害健康,更沒有沒收財產。
只有身為術士才會明白自己失去了什么,相當于被打落云端,那種落差感是普通人無法體會的。
可是這條處罰還留有一絲余地,并沒有廢去修為并將他逐出宗門,保留了恢復的可能…就像一個人被判了無期徒刑,卻還有可能被提前釋放。
至于將趙辭應得的那枚純陽丹賠償給何考,則更是誅心之舉,但又是必不可少的安撫。
趙辭一念之差搞小動作,就是因為沒得到純陽丹而心懷怨忿。若是宗法堂還能煉成第二爐純陽丹,原本應該會有趙辭一枚。
現在好了,就算純陽丹還有第二爐,那一枚也得賠給何考,這是精準地擊在了趙辭的痛點上,讓他永遠也無法忘記教訓。
可是趙辭的反應卻明顯不能令人滿意,難道是受得刺激太大,一時接受不了?看來回去之后得好好訓誡一番了。
鄭以斯猜錯了,趙辭確實受了點刺激,卻不是他認為的那種刺激。
江道禎已經私下找過趙辭,給了他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可以用實際行動證明其誠心悔過,那就是配合宗法堂引出透骨寶鑒的持有者。
這么安排可是太對趙辭的脾氣了!
趙辭是趙三金的嫡親重孫,很小的時候就被鄭以斯收為弟子,自幼家境優渥、同門友愛、尊長呵護有加,各種資源不缺,日子過得順風順水。
他三十歲前就突破了四階修為,算是術門很出色的后輩,年紀輕輕就成了懷林一脈的嫡枝掌脈…這種人心性上最大的毛病,就是頗有些自命不凡。
江長老號脈很準,藥下得更對癥,令趙辭感覺千年來歷代祖師的遺憾,將要在他手中最終挽回,堪稱左扶大廈右擎天!
鄭以斯沒來領人之前,趙辭已經想到了很多短劇中的主角模板,比如歪嘴某王歸來啥的,琢磨著自己應該是哪一款…
至于那枚說不定能否煉成的純陽丹,賠就賠了吧,反正也是自己該賠的。假如完成了這個任務,別說一枚純陽丹了,更大的榮譽和獎勵也是必須的。
從現在開始他的所有反應,都是在按劇本立人設呢,李長老還施法輔助他做了一番自我催眠,并詳細叮囑怎樣才能不露出破綻。
江道禎是陪著他們一起出來的,他待會兒還得與何考一起返回驚花洞天。站在祠堂的大門外,這位長老又望著前方的人煙市鎮,莫名問了一句:“這里怎么樣?”
何考感嘆道:“天地有緣參同契,塵共煙景一鳳鄉。真是好地方,人間難得安身處!”
江道禎:“居然還發了詩興,看來你對此地觀感確實不錯…那么我問你,能不能容忍欺世之流來這里禍禍?”
幾人齊聲答道:“不能,絕對不能!”其中居然就屬趙辭的聲音最大,把不遠處的幾位老鄉都給驚動了。
正要告辭時,何考突然又想起來一件事,抬手招呼道:“鄭前輩,能否借一步說話?”
鄭以斯有些奇怪,暗道何考可能還有什么話要私下問吧,兩人向旁邊走了幾步,就在那輛三蹦子的后面站定。
何考以神識攏音道:“有人托我問你,可還記得那句——惟修未止,以斯為志?”
鄭以斯心神俱震,下意識地上前一步,伸手扯住何考的衣袖道:“是什么人,他還說了什么?”
何考:“只是讓我問你這句話,卻沒讓我說更多。”
鄭以斯這才意識到自己有點失態了,松開手退后一步,低頭行禮道:“多謝!”
除了多謝,他不知自己還能說什么。他的名字就是師祖趙三金起的,那句話就是當初師祖說的,也是“以斯”這個名字的由來。
師祖當初歸隱之時,給他留了一個聯系方式,但也叮囑他若無緊要事不可打擾其清修。這么多年過去了,其實鄭以斯也不知道師祖是否還在世、那個聯系方式是否還有效。
趙辭犯事被宗法堂扣下后,鄭以斯按那個聯系方式給師祖發去了消息,但也不知能否得到回應,直至方才宗法堂做出了處罰決定,他已對此不抱指望了。
其實在他的內心深處,也是想借趙辭的事確認師祖的現狀。他當然希望趙三金能如傳聞中那樣仍然在世、且突破了八階修為,但也明白這恐怕只是自己的一廂情愿。
可轉機來的就是這樣突然,走出宗法堂的大門,何考這個意想不到的人,居然給他帶了這樣一句意想不到的話——這世上恐怕只有他才能聽懂的話。
師祖還在世而且已經收到了他的消息,于是就托何考打了聲招呼。
師祖不想露面的原因可能有很多,首先趙辭的行為就不是啥光彩的事,以他老人家的身份肯定不合適站出來說什么。
其次更重要的,趙祖已有一百四十多歲了,當年的親朋好友恐皆已故去,就連術門長老之位也辭任多年,塵緣幾乎了盡,也不想再有更多緣法牽扯。
可他仍然托人傳了一句話過來,讓鄭以斯感受到一絲難得的溫情。
只是他老人家為何偏偏要托何考來傳呢?可能是因為此事的苦主就是何考,師祖這么做就是在暗示,懷林一脈不可因此怨忿何考,相反還要信任與支持何考。
等鄭以斯抬起頭來,江道禎與何考已經離去,三蹦子的輪廓在街巷中顯得有些模糊。弟子趙辭在耳旁關切地問道:“師父,您怎么哭了?”
鄭以斯拭了拭臉頰:“沒事,只是有些感慨。”
江道禎騎著三蹦子離開了鳳尾鄉鎮,何考身邊堆滿了各種東西,車斗里有點擠。山間公路上已不時能見到各種車輛駛過,路邊間或還有行人。
遠處青山如畫,山頂似有小雨,迎面卻是陽光下一片麥花香。
穿過隧道后,江道禎忽以神念道:“趙祖若有什么話讓你帶給鄭以斯,應該是讓你有事需要幫忙時開口,這也算對你的補償。”
何考:“您老知道這回事?”
江道禎:“我不知道,但你突然把鄭以斯拉過去說悄悄話,再看鄭以斯的反應,我差不多也能猜到了。”
何考不得不佩服啊,江道禎不僅猜到了趙祖有話托他轉告鄭以斯,而且還猜到了最重要的細節——趙祖讓何考選擇自認為合適的時機。
何考原本還沒想明白,趙祖為何要那樣交待,此刻才恍然大悟。
見何考沉默不語,江道禎又說道:“趙祖托你傳話,你知道那意味著什么嗎?”
何考思忖道:“意味著我開口的時候,就相當于趙祖的代言人,假如想提什么要求,只要不違常理,鄭以斯應該都不會拒絕。”
江道禎:“可我看你根本就沒提什么要求。”
何考沒問江道禎是怎么判斷的,只是答道:“既然托我問句話,那就只是問句話而已。”
江道禎:“那可是趙祖給你的補償。”
何考:“不需要,我已經以得了一枚純陽丹。”
他這是真心話。
趙辭只是耍了個心眼,故意暴露了何考的行程,而真正想害何考的另有其人。刺客已經被何考斬殺,何考還得到了一面照影鏡。
照影鏡被郭遣懷借走了,但郭太上又賜了他一套四季花開屏。尤其是第二爐純陽丹中本該屬于趙辭的那一枚,宗法堂又決定賠償給了他。
這收獲,已經遠超預期了!
江道禎:“這是宗法堂對他的處罰,與趙祖有什么關系?”
何考:“犯錯的人是趙辭,與趙祖又有什么關系?”
江道禎笑著哼起了小調,三蹦子開始加速,也不怕風大灌進了嘴里。何考納悶道:“您老為啥樂成這樣?”
江道禎笑道:“趙祖本打算還你一個人情,卻變成又欠你一個人情。”
何考卻沒心思算計這些,而是忍不住問起了另一件事:“一個人理論上可以服用多枚純陽丹,但是效果究竟會怎樣?
我好像聽過邊際效應遞減的說法,宗法堂又是怎么看的?”
之所以這么問,就是因為何考知道自己可能會服用多枚純陽丹,這么珍貴的東西,難免招致非議。
但以他所做的貢獻,假如第二爐真能練成,假如按照公平分配的原則,理當還有不止一枚純陽丹,所以他得知道宗法堂對此的態度。
江道禎以神念反問道:“讀過書吧?某門功課的高考滿分是一百,張三的成績從四十分提高到六十分,李四的成績從九十分提高到九十五分。
站在每個人自己的角度,當然都重要。但是站在校領導的角度,你認為哪個更重要?但是說一千道一萬,分都是自己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