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一切計劃,皆如墨畫所謀劃。
戮骨于戰前宣言,稱他此行是為術骨部第一強者,也就是他的兄長弒骨大將復仇。
弒骨大將,被殘骨勾結畢方部和弒骨部內奸,暗害慘死,死不瞑目。
如今殘骨被他擊敗,斷去一臂,投靠了大酋長。
大酋長不明就里,被殘骨蠱惑,長此以往,術骨部危矣。
“此行當報兄長弒骨之仇,誅小人殘骨,免大酋長被奸佞之人蒙蔽,使術骨部亡于旦夕。”
大荒這里的蠻修,大多野蠻,心性殘暴。
但這種殘暴,浮于表面,若論心思之狡黠,肚子里的壞水之多,肯定是遠不及墨畫的。
甚至真跟墨畫比起來,這些蠻修實在是單純得跟白紙一樣。
因此,戮骨這些話一說,大多術骨蠻兵無不義憤填膺,滿腔憤慨。
弒骨雖兇性強了些,但生前實力太過強大。
越是蠻族,越是慕強,因此術骨部中對弒骨這位大將,心存崇敬的,大有人在。
如今術骨這最強大將,竟被小人構陷而死,實乃術骨部的奇恥大辱。
戮骨大將為兄報仇,天經地義。
大酋長年邁昏聵,被奸人蒙蔽,也必須撥亂反正。
此戰“名正言順”,士氣高昂。盡管不是所有人都想面對大酋長,但大體上的意識,是統一的。
戮骨發言,引得群情激憤的時候。墨畫一直站在戮骨身后,一言不發。
在術骨部部分人眼里,墨畫這位巫祝大人,此時就像一尊“吉祥物”,象征著神主對戮骨大將的支持。
而在有心人,尤其是鐵術骨的眼里,此時的墨畫,才像是真正的幕后黑手。
大將戮骨,也只是他通過牽線,控制的臺前“傀儡”而已。
之后大軍開拔,向殘骨逃遁的方向,也就是術骨大酋長所在的術骨本部殺去。
一路崎嶇,偶有紛爭,十日之后,大軍殺到術骨本部之前。
大荒部落是一種聯盟的變種,術骨部尤其明顯。
本部是正部之中,最強的那個。
但它本身,也不會強上太多,體量上比一般“正部”也不會超太多。
若在平時,本部有難,可以點燃烽火,召喚各正部和偏部來護衛。
但這不是平時,饑荒蔓延,所有部落自顧不暇,也沒空來援助這個大酋長。
更不必說,他們此前還在與巫鷲部的征戰中,損耗了一部分兵力。
因此,如今雙方兵力一對峙,戮骨竟然還更強一籌。
而且因為有墨畫在,戮骨統領的蠻兵,在蠻甲的品質上也隱隱占據了上風。
雙方對峙之時,戮骨站在大軍前方,威風凜凜。
戮骨對面,一座萬眾簇擁,堅甲護衛的高臺之上,身穿術骨尊袍的大酋長,正目光如海,一臉陰鷙。
這是墨畫第一次,見到術骨大酋長。
但術骨大酋長,根本沒看墨畫一眼。
他的目光,全放在戮骨身上,這個揚言“為兄報仇”,揚言“清君側”的術骨大將,已經成了很大的氣候。
術骨大酋長心頭,有一股說不出的酸澀。
他原本以為的心腹大患,是弒骨。
他千方百計,想除了這個心腹大患。
結果沒想到,他坑殺了弒骨,結果如今站在他面前的,真正的心腹“大敵”,反倒是弒骨的弟弟,戮骨。
命運真的很愛捉弄人。
命運也常常跟人開一些,讓人笑不出來的“冷笑話”。
術骨大酋長根本不知道,命運究竟是何時出了偏差,戮骨的命運,又是因何而改變的。
他也沒心思去探究了。
如今老邁的他,只能站在高位之上,質問戮骨:
“爾為大將,因何而反?”
戮骨看著大酋長那張老邁而陰沉的臉,想到自己一生勇武的兄長,就是死在這老朽的詭計之下,心中大怒,剛欲開口,便感覺到自己身后,一雙如“妖魔”般深邃的眼眸在靜靜看著自己。
戮骨的內心,平靜了下來,開口道:“大酋長恕罪,戮骨并非謀反,也不敢反…”
他手往上一指,指向大酋長身側的殘骨。
殘骨此前被墨畫設計,被弒骨的尸體驚嚇,又被戮骨砍斷了一臂,如今以一截白骨作“義肢”,正一臉怨毒地站在術骨大酋長身側。
戮骨神色肅然道:“戮骨此行,只為斬殺這小人殘骨。他忝為術骨大將,卻行卑鄙孽畜之事,不顧部落利益,陰謀暗算,殺我兄長弒骨,罪該碎尸萬段。”
“戮骨此時只愿大酋長,將此孽畜交于我手,我扒其皮,抽其筋,割其肉,飲其血,剖開其五臟六腑,以慰我兄長在天之靈…”
戮骨目光冰冷如劍,句句在說殘骨。
但大酋長聽在耳里,卻覺得這些誅心之言,句句是在說他。
術骨大酋長憤怒之余,心中愈發不解,這戮骨此前,無論勇武謀略,都比不上他兄長弒骨,怎么如今如此精明?
而且,他一個只知殺人的大將,“口才”怎么突然變得如此之好,說得天星亂墜,舌綻劍花,言語鋒利得也能殺人一般?
殘骨也被戮骨說得心驚肉跳,臉色慘白。
術骨大酋長看著戮骨,思索片刻,這才開口。
他的聲音沙啞而老邁,透著凝重的威勢:
“戮骨,你誤會了,殘骨并沒有謀害你的兄長,這里面另有隱情。你且退兵,我們好好商議,否則你擁兵至此,難免會讓人以為,你…”
術骨大酋長渾濁的眼神,變得銳利了幾分,“…想殺了我這個大酋長,取而代之。”
戮骨一時沉默,手里捏著墨畫給的玉簡,神識翻閱片刻,這才找到標準“答案”。
戮骨換上失望的神色,深深嘆道:
“大酋長,事到如今,您還聽信讒言,被殘骨這個奸人蒙蔽。我若退兵,他必脅迫您,我若孤身與您商議,他必設計殺我。”
“大酋長,真正想害您的是殘骨。”
“我才是那個,對您忠心耿耿的人啊…”
饒是術骨大酋長城府極深,此時聽聞這句話,也覺得呼吸有點困難。
一旁的殘骨,更是差點把肺給氣炸了。
他此前只知戮骨兇殘,卻不料他竟能顛倒黑白,臭不要臉到如此地步。
話雖如此,術骨大酋長到底還是沒有真把殘骨交出來。
墨畫說的沒錯,術骨大酋長不傻,這個時候他斷然不可能舍棄殘骨。
一旦舍棄殘骨,就等同于自斷一臂,他再無法與戮骨爭鋒。
事已至此,再無轉圜的余地,這一仗只能硬打。
雙方也將在本部的山前,進行最終的決戰。
可雙方對陣之前,戮骨卻突然道:“且慢!”
術骨雙方蠻兵都為之一怔。
戮骨一臉肅然,質問大酋長麾下的蠻兵:
“你們究竟是效忠大酋長,還是效忠殘骨?”
“若是效忠殘骨,只管與我死戰。”
“若是效忠大酋長,那你們攔住我,便是在讓殘骨的陰謀得逞,是在‘助紂為虐’。”
“殘骨事后,定會殺害大酋長。萬一最后大酋長,真死在殘骨手里,那你們就都是術骨部的罪人。”
大酋長麾下的蠻兵面面相覷,有些動搖。
大酋長厲呵道:“殺,不必聽他妖言惑眾!”
戮骨一臉不忿道:“大酋長,您何以被殘骨蒙蔽至此,忠奸不分?殘骨到底對您做了什么?”
大酋長臉色開始扭曲。
而他這副“失態”的模樣,落入眾人眼中,更顯得年邁昏聵,不分是非。
戮骨便高聲道:“所有人聽令,對面的蠻兵,乃大酋長之兵,只要他們不動手,我們也不可主動殺害。”
繼而戮骨取出斬妖骨刀,指向殘骨,厲聲道:“此行只為鋤奸,為大酋長斬殺奸佞,殺!”
戮骨麾下的蠻兵,一時士氣高漲,高呼:
“斬奸佞!”
“殺殘骨!”
“殺!”
“殺!”
見士氣高昂,攀升至巔峰,戮骨身先士卒,萬千蠻奴和蠻兵隨其沖鋒,宛如潮水一般,向著大酋長的本部沖殺而去。
雙方很快碰撞在一起。
刀刃與血肉交織,很快便有人殞命。
但這些殞命的,都是舉起刀劍的人。
但凡聽了戮骨的話,不與他為難,也不擋在他面前的本部蠻兵,都不會被殺伐波及。
而只要敢擋在戮骨面前,首當其沖,便會被強勁無儔的骨刃,迎面劈成兩半。
很快,越來越多的本部蠻兵,選擇了袖手旁觀。
甚至還有人故意向兩側退去,為戮骨讓開道路,方便他沖殺到大酋長面前,好斬殺奸佞。
戮骨說的這些話,大酋長和殘骨不會信。
但普通蠻兵卻深信不疑。
因為在他們的心底,戮骨是大將,一向一言九鼎,說一不二。
術骨大酋長的臉色,瞬間難看至極。
眼看戮骨沖殺而來,殘骨咬了咬牙,道:“大酋長,我為您斬殺戮骨!”
之后他率眾而出,與戮骨在陣前迎戰。
他這時候,沒辦法逃,不然會被大酋長記恨,一旦失了大酋長的信任,他也只有死路一條。
他也沒辦法躲在后面,不然就坐實了“奸佞”的名頭。
當此之時,他只能與戮骨拼殺。
但他此前,被陰險的戮骨用計坑了,盡管事后想來,那“死而復生”的弒骨身上有太多疑點,但已經晚了。
他的手臂已經斷了一條,接上了白骨義肢,戰力大損。
而此時的戮骨,不但是全盛姿態,而且復仇心切,殺意暴漲。
殘骨自然不是戮骨的對手。
兩人在陣前,戰了八百回合,殺得山川碎裂,金丹勁力奔涌如江河,威力之大,周遭蠻兵但凡被波及,必血肉蒸發,骸骨碎裂而死。
最終殘骨的義肢,被戮骨的刀刃斬斷。
殘骨落敗而逃,戮骨率大軍掩殺而去。
場面一時浩浩蕩蕩,蔚為壯觀。
身為巫祝的墨畫,則遠遠地看著這一切。
這場戰爭,還沒結束。但具體的過程和結果,已經在他的腦海里,“復盤”了很多次。
因此墨畫有一種,在看一場已經看過很多遍的戰爭“影畫”的感覺。
盡管是“討伐”術骨大酋長,但其實并沒有比,之前討伐殘骨部落難上多少。
最困難的點,是如何用術骨的“兵”,去討伐術骨的“王”。
但以“清君側”的名義,偷換一下概念。
以討伐殘骨的名義,來討伐術骨大酋長。
這個問題就迎刃而解了。
而術骨本部的蠻兵,其實也不想,更不太敢與風頭正盛的戮骨交戰。
有了“清君側”的借口,他們也沒有了死戰的決心。
而整體戰爭的過程,墨畫也利用詭道分線的算法,推衍清晰了。
如今這一場戰斗,就是一小盤棋。
棋局的走勢,在被墨畫掌控著。
墨畫也借著這一小盤棋,來鍛煉自己“下棋”布局的能力。
他也一直藏身在后方,不曾上陣殺敵,手上一點血腥沒沾。
一是因為他修為有限,在這種金丹級別的戰爭中,作用不大。
二是因為他犯了命煞,本就不能沾染殺孽。
因此,打仗的時候,他只能在后面看著,這也符合他巫祝大人的身份。
雙方交戰,哪有巫祝大人沖鋒陷陣的。
墨畫就這樣,坐在山上,看著部落廝殺,從白天,看到日落,看他們殺來殺去。
最終不出他的因果推算,術骨大酋長輸了。
這場戰爭,若是再早一兩百年,那贏的或許是大酋長。
但現在,他已經老了,自從當了大酋長,他也已經很久沒有上陣殺敵了。
他之所以殺弒骨,或許也是因為,他害怕那個正值青壯,且越來越強的弒骨。
同時也是在害怕,那個已然老邁,且越來越衰弱的自己。
垂垂老矣的術骨大酋長,自然不可能是正值壯年的戮骨的對手。
雙方只交手了一百多回合,大酋長的身子,便如風箱一般喘了起來。
不成仙,終究只是人。
是人,就有老死,哪怕金丹后期也不例外。
可就在墨畫以為,大酋長要死在戮骨手里的時候,戮骨卻停手了。
他極其隱晦地賣了個破綻,放了大酋長一馬,給了大酋長一線生機。
別人或許沒看明白,但墨畫精通因果,那一雙眼眸,洞悉得一清二楚。
戮骨不知為何,在特意“放生”。
得了這一線機會,大酋長自然便從戮骨手里逃了。
戮骨也沒去追,而是留下來,收拾戰局了。
待戰局平定,硝煙散去,墨畫緩緩走到戮骨的身邊。
戮骨看了眼墨畫,帶著惋惜道:
“可惜了,還是讓大酋長逃了。”
墨畫也輕輕嘆了口氣,問戮骨道:“你可知,大酋長會逃去哪里?”
戮骨神色凝重,緩緩道:“如果我所料不差,大酋長應該會逃到…白骨陵。”
墨畫目光微閃,“白骨陵?”
戮骨點了點頭,“此乃我術骨部,埋葬先祖之地。大酋長此番落敗,估計會去白骨陵,尋求先祖的庇佑。”
墨畫神色十分凝重,“這下可就…麻煩了…”
戮骨面帶執著道:“大酋長害我兄長,此仇我非報不可。”
“既然如此,”墨畫輕嘆了一聲,“我隨你一起,去一趟白骨陵吧。”
戮骨似乎有些遲疑,“白骨陵乃先祖葬身之地,有莫測的兇險,巫先生真的,要一起去?”
墨畫點了點頭,一臉虔誠:
“我是巫祝,有大任在身,正因兇險,才責無旁貸。我若不以身犯險,眾生又如何肯為神主,拋頭顱灑熱血?”
戮骨一時有些觸動,語氣敬重道:“那便…有勞巫先生了。”
墨畫頷首,道:“走吧。”
說完他轉身,以一股大無畏的氣勢,向大酋長逃遁的方向走去。
戮骨走在墨畫的身后,余光瞥了一眼墨畫,眸光有些復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