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畫淡淡看了他一眼,「你在教我做事?」
蒼狼宗掌門神情一滯。
若是尋常修士,敢在他面前如此放肆,他絕不會輕饒,即便不下殺手,也至少要廢了他的經脈,斷了他的手腳。
但被墨畫淡然的目光看著,蒼狼宗掌門卻覺得心底發寒,這是一種,類似于本能的警覺。
蒼狼宗掌門盡量平心靜氣,「墨兄弟——身為大宗弟子,天資不凡,行事自然無需他人置喙。」
「但是,事實就是事實。」
「你或許是好心,不想忘本,這點難能可貴但你的出身,你的家世,不但無法托舉你,反而還會成為你的拖累,讓你修行受阻,無法再求得更高的大道。」
「成大事者,必須絕情,有斬斷過去的決然。」
「優柔寡斷,一味心善,是很難有大出息的——
墨畫神色平靜,不置可否。
蒼狼宗掌門皺眉,但也識趣,沒有再多說什么,只道:
「在下言盡于此,如何抉擇,就看墨兄弟自己了。」
他想了想,又道:「我會在通仙城,停留三日,領略一下風土人情,之后便會打道回宗。」
「三日之內,墨兄弟若改變主意,盡管來找我。」
墨畫點頭,「我想想。」
蒼狼宗掌門起身,拱手道:「我在通仙客棧里,靜候墨兄弟佳音。」
說完之后,他拍了拍手掌。
幾個蒼狼宗弟子進屋,抬了幾個儲物箱,還有一些儲物袋。
蒼狼宗掌門道:「些許薄禮,不成敬意,還請墨畫兄弟笑納。」
墨畫也沒推辭,拱手道:「多謝。」
「告辭。」
蒼狼宗掌門道,之后帶著蒼狼宗一行人便離開了。
雅間之內,唯有墨畫若有所思。
通仙城的大道上,人如潮水。
蒼狼宗掌門,走在街上,見了周遭的喧囂熱鬧,頗為異,目光也露出豺狼一般的鋒芒。
「是個好地方—
穿過大街,到了通仙城最大的客棧,一行人定了最大最奢華的房間,而后安置了下來蒼狼宗掌門,獨自在房間內喝茶。
過了片刻,有敲門聲響起。
「進。」
一個身穿行商修士長袍,面容平平無奇,但卻有筑基后期修為的修士,走進了屋內。
他反手關了門,走進屋內,脫下長袍,露出了長袍之下,繡著狼紋的宗門衣袍。
這是蒼狼宗長老的道袍。
「如何?」蒼狼宗掌門喻聲問道。
「打聽好了。」
蒼狼宗長老,將一枚玉簡,呈了上去。
蒼狼宗掌門接過玉簡,貼在額頭上,簡單看了一遍,神情漠然。
蒼狼宗長老低聲問道:「掌門,這人您見過了,覺得如何?」
蒼狼宗掌門沉思道:「有點古怪,不好確定—」
「您說,」蒼狼宗長老低聲問道,「他真是乾學五品大宗的弟子么?」
蒼狼宗掌門默然片刻,搖了搖頭,「難說一個二品州界的小散修,能拜入五品州界的宗門,本就有些天方夜譚。」
「即便他真是運氣好,有了此等機緣——」
蒼狼宗掌門沉吟,「身為大宗門弟子,乾學五品州界不待,反倒回到了離州這二品小州界,也實在是說不通———」
蒼狼宗長老皺眉:
「您的意思是說—這個墨畫,是在五品州界,混不下去了?甚至有可能,他是犯了什么事,被逐出了宗門,顏面無光,這才灰溜溜地跑回了離州老家?」
蒼狼宗掌門抿著茶,不置可否。
按理來說,這不是沒可能。
五品大州界,居之不易。你一個無親無故,無家無世的散修,憑什么能混得好?
而五品大宗門了,底蘊何其深,天驕何其多。
你一個靈根中下,血虛體弱的弟子,怎么可能受待見?又怎么可能學出什么門道來?
但凡你能混得好點,學得好點,又怎么可能離開五品州界,回到這偏僻荒涼的小地方來?
五品鼎盛的大州界,和二品偏僻的小仙城,那真是一個天一個地。
但凡有點腦子的,都知道留在五品州界,去尋求更好的機遇,和更高的發展。
而不是回到鳥不拉屎的小地方,跟一群散修玩過家家。
「可是」蒼狼宗長老低聲道,「我聽他們在傳,這個墨公子,還被洞虛老祖傳過陣法,這.他總不敢假借老祖的名頭吧?」」
蒼狼宗掌門冷笑,「別的還好說,這點是絕然不可能的。」
「洞虛那是何等人物?」
「尋常修士,想見洞虛一眼,都是三生有幸了,更別說洞虛親自傳道了。」
蒼狼宗長老目光微沉,「那您的意思是,這個姓墨的小子,他撒謊了?」
蒼狼宗掌門搖頭,「也未必。」
蒼狼宗長老不明白。
蒼狼宗掌門反問道:「什么叫老祖親傳陣法?」
「洞虛老祖,給宗門所有弟子上大課,講解陣法,是不是叫親自傳授陣法?」
「哪怕他只是同門弟子其中,最不起眼的一個,是不是也算是,得了老祖親傳?」
「同樣,他若在大道場,跟幾千個同門弟子,一起聆聽洞虛老祖訓話,是不是也可以叫做,得老祖親自傳道?」
「出門在外,面子還不都是自己給的。」
蒼狼宗長老恍然大悟:
「我明白了———.那這墨畫,其實也沒別人吹的那么厲害—.不過是說話的時候,討了個巧,自己給自己長臉,聽起來唬人罷了。」
蒼狼宗掌門緩緩點頭,可又搖了搖頭,皺眉道:
「話是這么說,但此子總給我一種很危險的感覺?」
「危險?」蒼狼宗長老一愣。
金丹初期,一向心狠手辣的蒼狼宗掌門,竟會覺得一個筑基后期的雛兒危險?
「哪里危險?」
蒼狼宗掌門沉默,沒有回答。
蒼狼宗長老便道:「要不,我們想辦法,去大宗門那里查查?」
蒼狼宗掌門了他一眼,「你想往哪查?」
蒼狼宗長老一時被他氣勢所攝,需道:「自然是—.四五品——」
蒼狼宗掌門神情有些嚴肅,緩緩道:「你到底懂不懂,四品跟五品,意味著什么?」
蒼狼宗長老一臉茫然。
蒼狼宗掌門冷笑,「你不會單純從字面上以為,三品到四品,是只隔了一品。四品到五品,也只隔了一品吧?」
蒼狼宗長老有些心虛,沒有答話。
蒼狼宗掌門深深吸了口氣,緩緩道:
「我蒼狼宗,兩百年前,費盡千辛萬苦,才從二品升到了三品,又經兩百年苦心經營,這才勉強坐穩三品宗門的位置,即便如此,還隨時有經營不善,品階滑落的風險。」
「從二品升到三品,已然十分艱難。」
「要從三品,再升到四品,其間的困難,更是瞬間提升了十倍不止。」
「從四品到五品,更是難上百倍。」
「你以為,這真的只是一品的差距?」
「甚至這十倍百倍的懸殊,都還是極樂觀的情況。」
「上面給的名額,是有限的,你的勢力想起來,就要從別人那里搶位置,你一個新晉的勢力,怎么搶得過別人?誰又會讓給你?」
「所以,你別看我蒼狼宗,如今是三品宗門,聲勢頗大,但真想要爬到四品,再發展上千年,估計都不可能。」
「修道壁壘森嚴,上面的門,早就都給你關上了。」
「通仙城在我們眼里,或許是蟻,但我蒼狼宗,在上面的眼里,同樣是蟻。」
「你讓我去查,我去哪查?」
「我蒼狼宗這等小三品宗門,連四品勢力的門檻,都踏不進去,更湟論五品的乾學大宗門了,那里面隨便出來幾個金丹后期的真傳長老,都能滅了我蒼狼宗」
蒼狠宗長老瞬間若寒蟬。
他這才意識到,墨畫這個「五品大宗門弟子」的身份,究竟是什么份量。
哪怕他真的,只是一個普通弟子,是一個在五品州界混不下去的「差生」,那也絕不是他三品的蒼狼宗能冒犯的。
「那他若真加入我蒼狼宗,我們豈不是,請了尊‘大佛」回去?」蒼狼宗長老有些擔憂。
蒼狼宗掌門搖頭,「他身份是大,但畢竟年齡還小,修道經驗尚淺。酒色財氣,吃喝玩樂,總歸會有軟肋。」
「我們投其所好,再施些小手段,早晚能將他治得服服貼貼。」
「屆時,他若真有本事,我們就收為己用。」
「若沒本事,我們扯著虎皮做大衣,借著他‘五品大宗門’弟子的名頭,也能做不少事...」
蒼狼宗掌門自光冰冷。
蒼狼宗長老心中凜然,暗嘆難怪掌門能做上掌門,這份心思和手腕,自已拍馬難及。
他又問道:「可是,若這小子不識抬舉,不愿歸順我蒼狼宗呢?」
「無妨,」蒼狼宗掌門淡淡道,「他若答應,自然最好。即便現在不答應,早晚也還是會歸順于我蒼狼宗。」
「為何?」蒼狼宗長老不解。
蒼狼宗掌門目光一凝,「他已經是筑基后期了,下一步便是結丹。」
「結丹可不是開玩笑,需要龐大的修道資源支撐。
「通仙城這種二品小地方,可供不起一個金丹修士。」
「即便真供出來了,也不知要被吸走多少血,一旦失敗,更是血本無歸。」
「所以,他只要想結丹,早晚得找一個三品勢力投靠,我蒼狼宗不說最好,但也是最合適的。」
蒼狼宗長老點頭贊道:「掌門英明。」
蒼狼宗掌門和長老聊天的同時。
福膳樓里。
墨畫也跟俞長老說著話。
俞長老進屋,看了眼滿屋的禮物,又看了看墨畫,欲言又止,嘆了口氣。
「俞長老,怎么了?」墨畫問道。
俞長老思索片刻,緩緩嘆道:
「若是一般正經的三品宗門,你去做個長老,倒也不錯,但蒼狼宗行事狠辣,風評似乎并不太好”」
「可除了蒼狼宗,附近的確也沒其他更好的選擇了。」
「我倒是希望你留在通仙城,可通仙城是二品州界,你——沒法結丹啊——」
「時間久了,反而會耽誤你——」
墨畫知道俞長老是真心在為自己考慮,笑道:「俞長老,您放心吧。我自有打算。」
俞長老一,見墨畫神態從容,默默松了口氣,「那我就放心了——」
墨畫看了俞長老一眼,忽而想起一件事,問道:
「對了,俞長老,您最近怎么都不罵人了?」
俞長老一滯,尷尬笑道:
「以前罵人,是為了虛張聲勢,跟錢家作對,現在———今非昔比了,也不用罵人了。」
現在通仙城發展好了,家大業大,他好歲是獵妖師長老,不能一點禮貌沒有。
更何況.
俞長老嘆了口氣,「罵人———其實也沒用,于事無補——
墨畫搖頭,「罵人怎么可能沒用,我就是學了一點長老您罵人的本事,在乾學州界,
便所向披靡,嘴皮子上從沒輸過。」
「修為上贏我可以,嘴皮子上贏我,那決計不可能。」
「就這,我都還是收斂著的,不然光是罵人,都能把別人給氣死”
俞長老震驚,「我罵人,真有這么厲害?」
墨畫點頭認同道:「很厲害!」
隨后他又一臉認真道:
「人活在世上,一定要有一技之長,哪怕只是罵人,也要罵到極致,千萬不能放棄,
失去了初心。」
俞長老瞳孔一震,瞬間有醍醐灌頂之感。
難怪,明明通仙城發展得越來越好了,他卻活得越來越茫然,越來越沒自我了。
俞長老看了墨畫一眼,有些不太確認,又詢問道:「我這罵人的本事,當真—幫到你忙了么?」
墨畫點頭:「幫了大忙了!」
俞長老大感欣慰,整個人都精神了起來。
之后一切如常,三日后,蒼狼宗掌門便要啟程離開了。
離開之前,他又來拜訪了一下墨畫。
「墨兄弟,考慮得如何了?」
墨畫道:「我暫時會留在通仙城。」
「墨兄弟,不想結丹?」
「結丹的事,我自己會考慮。」墨畫道。
蒼狼宗掌門有些遺憾,但并不算意外,只道:
「墨兄弟心意已決,我不便勉強,但我的誠意擺在這里,蒼狼宗的大門,也一直為墨兄弟開。」
「今后,若改變了主意,想加入蒼狼宗,只管找我便是。」
「我蒼狼宗,必定竭盡全力,助墨兄弟結丹。」
「當然,即便墨兄弟不想加入蒼狼宗,那也無妨,我們還可以做朋友。以后若途徑蒼狼州界,也歡迎到我蒼狼宗做客,我也好略盡地主之誼。」
蒼狼宗掌門,把話說得滴水不漏。
墨畫拱手道:「多謝。」
蒼狼宗掌門也拱手:「告辭。」
之后蒼狼宗一行人,便啟程離開了,他們沿著通仙城的大道,一直出了南門,而后繼續向前走,進了大黑山。
到了大黑山上,蒼狼宗掌門回頭,將通仙城的全貌盡收眼底,目光微閃,心中默默道「的確,是個好地方—」
蒼狼宗掌門離開后,墨畫回到家,也陷入了沉思。
他就躺在自家的院子里,跟小時候一樣,仰頭看著天空,愜出神。
某種意義上,蒼狠宗的掌門說的也對。
修行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若想自強不息,提升境界,精進修為,尋求長生的大道,那就只能憑著堅毅的道心,
一直走下去。
一直向上走,向高處爬。
只有攀登到最高處,與天道齊平,身負仙人般的偉力,才能改變這修界的一切。
沒有實力,哪怕自己道心再堅定,面對修界的坎坷,也都只能「有心無力」。
但一直往上走,一心往上爬,然后呢?
這樣,真的是自己要做的事么?
墨畫腦海中,不由又浮想起了,十幾年前,自己決定構建一品五行屠妖大陣,抵御大妖封時的感悟。
當時遭逢大劫,情勢危難,自己不想「獨善其身」,所以立下大志:
既然還無法布下通天徹地的大陣,以天道法則,制衡天下修土,讓修界繁衍,生生不息。
那么就從最簡單的一品大陣開始,想辦法學會,并布下第一座一品大陣,誅一方道孽,保一地仙城的安寧如今剛好相反,現在對他道心的考驗,不是通仙城的危難,反倒是自己的錦繡前程。
是能不能抵住誘惑,不被世俗的名利牽絆,不被他人的目光干擾。
能不能在向前走的時候,不厭棄自己的出身,不拋卻自己的過去,不忘掉這天下窮苦的蒼生,能守住自己的初心。
乾學陣道雙魁首。
乾學論劍第一人。
乾學第一大宗門弟子。
太虛門小師兄·
前途無量的陣法妖孽·
這些頭銜,固然光鮮亮麗,讓人迷亂,但最本初的身份,卻決不能忘:
自己只是一個,通仙城的小散修。
是一個,立志求大道的小陣師墨畫周身氣質,歸于質樸,目光清澈而炯然,看著蒼茫的天空。
和小時候一樣,墨畫將手伸向天空,似乎要用白皙的手掌,將整個蒼天都握住。
「陣師上觀天象,下感地蘊,博覽陣紋,是為了體悟天地之道,造福萬生。」
「這是陣法的道。」
「身為弟子,去乾州求學,是為了學天下修道的傳承,拓寬眼界,打牢道基。」
「這是修行的道。」
「如今我修道有成,便應該將所學的‘道」,傳于天下,讓所有修土,都能有生存和修行的基礎,都能感悟天地至理,道心清明澄澈,使大道生生不息,薪火相承———”」
「這或許才是,真正的長生飛仙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