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畫隨著屠先生,一起踏入萬魔大殿,一瞬間無數魔修或癲狂或陰毒的目光投來。
大多數人,看的是屠先生。
但也有不少魔修,看的是墨畫。
一抹錯愕之色,浮現在不少魔修臉上。
他們不明白,為何屠先生身后,會跟著這么一個陌生而特別的少年。
墨畫容貌俊美,穿著正道宗門的道袍,一身氣息清正脫俗,但額頭卻戴著一尊古老的牙骨緊箍,又帶了點蠻荒的異域風趣,顯得亦正亦邪,亦清亦野,氣質相當特殊,既像是正道驕子,又像是蠻荒圣子。
眾人紛紛揣度起墨畫的身份,場間一時安靜下來。
屠先生就這樣帶著墨畫,走到大殿高處的正座,坐了下來。
墨畫沒座位,就大大方方站在了屠先生的身旁。
一道道魔修的目光,在墨畫身上逡巡,但沒人說話。
倒是一個脖間掛著骷髏項鏈的鬼頭和尚,似是認出了什么,眼眸陡張,緩緩道:
“屠先生…這小子難道是…”
屠先生點頭,“他的名字,叫墨畫。”
這二字一出,滿場喧動。
“墨畫!”
“八大門天驕,乾學陣道魁首,太虛門太子爺…”
“竟是這個妖孽!”
“屠先生竟將此子也抓來了?當真是神通廣大。”
墨畫有點發懵,他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名氣這么大了,這滿場金丹魔修,好像都聽過他的“大名”,看到他還一副很激動的樣子。
只不過,他們這“激動”,好像不是什么好事。
“此子太過妖孽,殺了吧。”一個魔修道。
“那日論劍,我以人皮化形,混在人群里親眼看到過,此子一身陣法手段,著實可怕。”
“若是留他一命,假以時日,必成大患。”
“殺了太可惜了,不如與我生吃了,我這輩子,什么人都吃過,偏偏沒嘗過,這乾學天驕的‘人肉’滋味。”
一個一身紅衣,容貌嬌艷,嘴唇鮮紅的女魔頭掩著嘴唇,咯咯笑道:
“你們這些粗人,太不解風情了,如此俊俏的小子,殺了吃了多可惜,不如隨了我,嘗盡繾綣風流,也算不枉此生。”
一個黑袍魔修冷笑,“入了你合歡宗的閨簾,還不如被殺了痛快。”
“這小子身嬌體弱,可經不得你磋磨。”
嬌艷的紅衣女修并不理會他,只死死盯著墨畫的面容,紅唇輕舔,眼眸水汪汪的:
“生了這副好模樣,我怎么舍得磋磨,定好生愛惜,便是讓他來采補我,補補身子,都未嘗不可。”
這世間,樣貌俊美的男子,并不算少。
但如墨畫這般,既清正,又柔美,綽約如天人的面容,卻世所罕見。
更別說,他身上人性靈動,神性莊嚴,再加上一縷魔性的禁忌氣質,更讓人見之忘神。
常人或許感受不深,但這合歡宗的紅衣女修,閱人無數,自然知道此等超凡脫俗的品相,乃合歡的極品,無論是修“情”道,還是修“欲”道,都不啻于一件先天的珍寶。
這紅衣女修,心頭火燎。
一旁的魔修,只兀自冷笑。
殿內喧鬧一片,屠先生目光微凝,道:
“肅靜。”
魔修癲狂,素來不服管束,但聽了這句“肅靜”,卻也漸漸斂容收聲。
身為羽化魔頭,加上邪神“代言人”的屠先生,顯然威望頗高。
殿內喧囂聲漸止。
屠先生沉聲道:“神主復蘇之前,此子不容覬覦,不容誅殺,不容侵犯,否則便視為忤逆神主。”
場間一眾魔頭,紛紛心中一凜。
不過屠先生既然發話了,他們也便熄了念頭,熄不了的念頭,也只能暫時壓在心底,不敢暴露出來。
因墨畫引出的風波退去,屠先生坐在高位,俯視全場,微微頷首道:
“荒天血祭萬魔會,現在開始…”
一眾魔頭,在屠先生的組織下,開始商議荒天血祭大陣的具體事宜。
他們聊著“正事”。
墨畫就在一旁,默默聽著。
他的識海被屠先生封了,人身自由也被限制住了,周遭這么多魔頭,還被困在這恢弘的邪神廟中,自然翻不出什么風浪來。
屠先生只將他帶在身邊,放在自己眼下,除此之外,也就不再理會他什么了。
墨畫也表現出了恰如其分的“老實”,乖乖站在屠先生身側,聽著下面的魔頭,“匯報”荒天血祭大陣的進度,并依此在心中,不斷補全自己對血祭大陣的構建和推測。
同時,他也在悄悄留意著,場間一眾魔頭的出身和來歷。
讓墨畫吃驚的是,這些魔頭所在的勢力,竟然十分廣泛,而且很多魔門大名鼎鼎,他此前也都聽過。
萬妖山,血煉門。
這兩個魔道宗門,在血祭這件事中牽扯最深。
煉妖山萬妖谷的建制,出自魔道巨派,萬妖山。
雁落山魔宗的吸血功法,出自古老魔門,血煉門。
屠先生顯然與這兩個魔門,有著“深度”合作,否則不可能將這兩套魔宗傳承直接拿來用了。
場間這兩個魔門的妖修和魔修也最多。
這一點,墨畫早有懷疑,并不意外。
除此之外,也都是一些“熟面孔”。
譬如背負魔劍,自為劍奴的“魔劍門”;
豢尸,養尸,煉尸的“陰尸谷”;
還有以人煉魔胎的“玄魔宗”。
當年參與萬魔會,商議圍殺他師父的,大抵也都是這些魔道宗門。
唯一接觸不多的,就是合歡宗了。
場間那個合歡宗出身,一身紅衣,嘴唇也紅的嬌艷女修,時不時盯著墨畫看,那個眼神,仿佛要把他“吃”了一樣,讓墨畫很不自在。
因此,墨畫對合歡宗的觀感很差。
另一件讓墨畫很在意的事,有關玄魔宗。
玄魔宗主事之人,是個身穿黑袍的金丹后期魔修,他說:
“公子有急事,先回了宗門,托我來替他參與此萬魔之會…”
這句話,讓墨畫有些費解。
他話中的公子,指的應該是“玄公子”。
可玄公子不是已經死在孤山墓葬里了么?
他沒死?
還是這玄魔宗的黑袍金丹說了假話?
墨畫微微皺眉,覺得這件事里,有些古怪。
按常理來說,這個玄公子,絕不可能“活”著走出孤山的…
這件事他默默記載心底,想著以后有空再弄清楚,而后繼續一邊偷聽,一邊觀察。
趁著一眾魔頭議事,墨畫也就這樣將他們的來頭,了解了個七七八八。
了解完金丹魔頭,墨畫不動聲色,又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臺上。
大殿高座上,雖次第有別,但大致與屠先生平起平坐的修士,還有三人。
一個法令紋深重,正是上官家的叛徒,羽化境的上官望。
另外兩人,一個形容枯槁,如同老奴,身后背著沉重的黑鐵劍匣。
另一個半尸半人,左臉是人臉,右臉腐潰如尸,而他身側,還立著一尊血紋金棺。
這兩人,皆是魔道的羽化。
自入了大殿,這兩人便摒氣養神,全不透一點聲息,但氣機卻極可怕。
墨畫猜測,這兩人恐怕,絕不止羽化初期境界。
兩個羽化魔頭不作聲,墨畫也只以眼角瞄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這種層次的修士,尤其還是魔道真人,他根本不敢過多窺視,以免招惹禍端。
而這兩個修為深厚的羽化魔頭,似乎也不在意墨畫,只一味闔目養神。
大殿內,議事還在進行。
而商議了許久,議題自然而然,也進入了下一個階段。
“屠先生…”一個身上紋著蟒紋的光頭羅漢,對屠先生拱手道,“事情我們在辦了,約定的好處,還望您不要食言…”
“我萬妖山要求不高,只要血祭大陣覆蓋之下的一個山界,將人屠掉,用來豢養妖獸。”
他這話一出,其他魔修也紛紛開口:
“我血煉門的門主交代過,要用一城的修士,養一座血池,煙水城就不錯…”
“死去的尸體,我陰尸谷都要了…”
“天驕的尸體,我玄魔宗要養魔胎…”
“孤山那里,有不知是誰建的大型煉器行,屠城之后,剛好用現成的人血,人肉,在煉器行里祭煉‘魔劍’…”
“我要一千個筑基境的精壯男修,用來采補,還要一千個處子的鮮血,用來做‘胭脂’…”
荒天血祭大陣建成,乾學周邊生靈涂炭,有山,有地,有人,有血,有尸…這都是上好的魔道資源。
所有魔門,都想來分這一杯羹。
也正因此,他們這些魔道,才會愿意與屠先生勾結,與大荒邪神做這筆買賣。
墨畫神色平靜,心中卻生出憎惡。
一旦修魔,便泯滅了人性,失了良知,將他人當成傀儡,當成奴隸,當成牲畜,當成食物,當成耗材…
“這天下的邪魔外道,果然沒一個不該死的。”
看著這些魔頭,一股莫名的怒氣,自墨畫心間涌起。
熾烈的殺意,在墨畫胸口翻騰。
墨畫臉色一變,發現這殺心中,竟有一股他抑制不了的洶涌煞氣。
什么情況?
水獄門七魄血獄瞳術的反噬?
還是受了火佛陀的魔道轉煞真訣影響?
抑或者,是死在自己手上的妖魔和邪祟太多了,所以沾了煞氣?
墨畫一時想不明白。
但他心底的殺心,卻越來越凌厲;受殺心影響,他眼中的煞氣也越來越濃烈。
而這股煞氣,甚至引動了他命格中的因果。
他的后背,有“尸山血海”的因果之相,隱隱浮現,于尸山血海中,一尊恐怖的道孽身影呼之欲出。
因果之相,肉眼不可見,但鉆研天機的修士能感知到。
在場的人,最為敏感的便是屠先生。
察覺到一股可怕的“煞氣”,他當即便臉色微變,轉過頭向墨畫看去。
可還沒等他看到什么,突然“轟”地一聲,大殿為之一顫。
那陰尸谷半人半尸的羽化老魔頭身旁的,那具血紋金棺之中,突然滲出黑色的陰氣,濃烈如潮。
隨之而來的,是震天的尸吼聲,以及尖刺的利爪,在不斷抓撓棺材的聲音。
半人半尸的羽化魔頭,當即雙眼圓睜,震聲道:
“金尸醒了?!”
他二話不說,右臂化作巨大尸爪,按住了棺材板。
左手的利爪,撕開舌尖,蘸著濃血,在血紋金棺之上,畫著一些邪異的符箓。
可這此前無往而不利的養尸符,似乎仍舊震懾不住金尸。
金尸隔著金棺,仍在咆哮,仍在掙扎,仍在不停沖擊著束縛它的金棺。
陰尸谷的棺材板,都差點壓不住了。
而這驚變突起,尸氣翻涌,受了驚嚇,墨畫心底的殺意和煞氣,也全都褪去了。
他連忙后撤一步,避開金棺,而后收斂心神,平復道心。
煞氣消失,血色因果退去,那尸山血海中,呼之欲出的恐怖身影,也重新潛伏于墨畫的命格。
一切異常,隨之消散。
血紋金棺的異動,也緩緩停止,棺內的金尸,也重新陷入沉眠。
半尸羽化老魔,將血紋金棺重新封好,而后當即轉過頭來,目光猛烈地看著墨畫,眼中滿是難以置信的震動。
尸王之氣?!
這小子身上,有萬尸王者的氣機?
而且,還是低階的,是可操控,可成長的,最完美的煉尸引子。
半尸羽化老魔忍著心中的悸動,伸出枯厲的手指,指著墨畫,聲音夾雜尸腐氣,對屠先生道:
“這個小子…我要了!”
屠先生瞳孔微縮,淡淡道:“我需要個理由。”
“這小子身上…”半尸羽化老魔一頓,沒將“尸王”引子的事說出,只是目光陰沉道,“有我陰尸谷的傳承。”
屠先生皺眉。
另一旁,羽化境的劍奴老者,則一臉枯朽道:“不行。這小子要給,也只能給我。”
半尸羽化老魔目光銳利,“你要他何用?”
劍奴老者道:“他身上有著太虛門失傳的劍道傳承。老朽要拿這份傳承,去獻給魔劍,滋養劍流。”
半尸老魔冷笑:“他一個筑基,怎么可能學會太虛門失傳的傳承?”
劍奴老者同樣冷聲道:“他一個太虛門弟子,怎么可能身負你陰尸谷的傳承?”
兩股魔氣漸漸升騰,爭鋒相對。
兩個羽化魔頭冷眼相持,互不相讓。
大殿內一時氣氛沉悶,眾人神情緊張起來。
上官望坐山觀虎斗,默不作聲。
屠先生卻不得不開口。
他目光低沉,聲音嘶啞道:“我有言在先,此子身份特殊,大陣建成,神主降臨之前,不得動這小子。神主降臨后,再定他的生死去留。”
“二位身負一宗的使命,勿要為了一時之爭,而壞了大事。”
半尸老魔瞥了墨畫一眼,忍下心中的渴望,頷首不語。
劍奴老者也神情如枯槁,不再說什么。
屠先生的面子,他們要給。
而且此時此刻,的確是血祭大陣的事更為重要,事關魔道大局,他們也不可能不顧輕重緩急。
兩個羽化老魔偃旗息鼓,氣氛緩和。
而發生了這種事,萬魔會也只能到此為止了。
屠先生道:“其他諸多事宜,可之后再議。”
“當務之急,是全開荒天血祭大陣,將乾學州界各地,化為生靈涂炭之地,為神主的復蘇,獻上溫床。”
“一旦神主誕生,無邊恐懼降臨于世,也便是我等魔道,東山再起之時。”
一眾魔道修士,聞言皆目露血光,神色垂涎,拱手道:
“愿遵先生之言,奉神主之命。”
萬魔會結束,屠先生又親自將墨畫,帶到了大荒獄深處的地牢。
他什么都沒說,只是在離開時,又深深看了墨畫一眼,眼中透著幾分難以理解。
不光他難以理解,墨畫其實也有點費解。
大荒獄,地牢里。
墨畫鋪著毯子,躺在地上,目光微瞇,心里琢磨著萬魔會的事。
那個陰尸谷的羽化老魔的棺材里,養的莫非是…金尸?
這個金尸,為什么會突然暴動?
半人半尸的二皮臉老魔頭,為什么非得點名要我?
這件事跟我有什么關系?
墨畫皺眉。
因為…南岳城的尸王?
可是尸王,不是已經死了么?
難道我身上,還藏著尸王的因果?藏在哪?
墨畫第一次意識到,因果這種事,可能比他想得還要深奧復雜很多,而他身上很多因果玄機,好像連他自己都沒研究明白…
除此之外,還有那個魔劍門羽化境的劍奴老者。
他說要用太虛門失落的劍道傳承,去喂魔劍?
魔劍門的這個“魔劍”,又到底是什么?
單純是一把邪劍,一個傳承,一門劍流,還是…某個有“生命”的存在,靠吞噬其他劍道法門為生?
那個劍奴老者,看著不動聲色,但是不是從一開始,就惦記著自己身上的太虛神念化劍真訣?
他想抓了我,然后拷問出劍訣,再喂給魔劍?
墨畫頭有點疼。
迄今為止,他在這大陣中,遇到了四個羽化。
上官望要殺他。
陰尸谷的羽化要抓他。
魔劍門的羽化也不會放過他。
這么一算,反倒在屠先生身邊,是最安全的。
至少在大荒之主真正復生前,他應該不會對自己下手。
墨畫微微松了口氣。
但不管怎么說,這荒天血祭大陣,絕非久留之地。
羽化境的老魔,就不必說了,其他各個魔宗的金丹魔頭,一個兩個,也都不是好相與的角色。
一切要早做打算,早點想辦法,救出瑜兒,離開大陣。
“就是不知,瑜兒現在究竟在哪…”
墨畫目光微凝。
還有另一個東西…
據魔宗二長老,也就是大荒皇族的巫祝所說:有一副由上古異紋構成,得自無盡蠻荒淵藪,經大荒的大巫祝改良,后被申屠皇族封禁的蠻荒古陣圖,就刻在一具人面羊角白骨邪神像里…
這人面羊角白骨邪神像,很可能就藏在這荒天血祭大陣中心的神廟里。
而邪神像中的蠻荒古陣圖,很可能也正是他結丹的…本命陣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