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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五十二章 三分練,七分吃,剩下九十分靠睡覺

  朱翊鈞之所以將這篇《進士家考》轉載到了邸報上,刊行天下,其根本目的是戳破一個謊言,富貴修德的謊言。

  在儒家構建的大同世界里,是官序貴賤各得其宜,尊卑長幼之序,就是只要遵循尊長幼的秩序,就可以致大同。

  這個理論框架能夠成立的根本基石,富而有德,富而好禮,富而能儉,就是富貴之家往往更有修養和道德,所以富、貴之家,就是天生地養的治人者。

  類似的表述很多,比如君子富,好行其德;小人富,以適其力;比如素富貴,行乎富貴;素貧賤,行乎貧賤等等。

  這種解讀是完全錯誤的,朱翊鈞讀書很好,他知道這是一種故意的曲解。

  因為儒學里,君子有兩種含義,一種是很有德行的人;一種是治人者也;

  但多數的儒家學士解讀的時候,都刻意的把這兩種含義混為了一談,解讀為:治人者,就天生就有德行。

  荀子曾經在討論性本惡的時候,說:雖王公士大夫之子孫,不能屬于禮義,則歸之庶人;雖庶人之子孫,積文學,正身行,能屬于禮義,則歸之卿相士大夫。

  如果王孫貴族、士大夫的孩子們不能明白禮和義,那就是庶人;如果庶人的子孫,積累了足夠的學識,行得正,走的直,明白禮和義的重要性,就該是王公士大夫。

  這個人是否尊貴,他這個人的價值,不看他的家世,而是看德行,他就是家世再好,沒有德行,那就是廢物一個,如果這個人家世不好,德行極好,那就是君子。

  這才是原教旨的儒家理念。

  這種思想,強調個人德行,而非世襲地位去決定人的價值,早在先秦時候,就已經出現。

  正因為荀子的這些觀點,他被開除了儒家的至圣先師的序列,大明士大夫人言必稱孔子、孟子,很少談到荀子。

  而這名筆正更進一步的戳破了富而有德,富而好禮,富而能儉的謊言,顯然進士之家,九成六的都傳不過三代,富貴和德行、禮義、節儉這些美德,沒有任何的因果關系,甚至富貴會催發出人心之惡,沒這點家產,還不會鬧得這么兇。

  對于皇帝陛下轉載的這篇文章,大明上下,反響并不是很激烈,因為反響越激烈,這些事兒就越容易引起討論,最終讓這件事越廣為人知,最好的應對手段,就是當沒看見,算是一種無聲的抵抗。

  也沒什么好值得反駁的,誰讓這名筆正,是用了五年時間,考證了如此多的進士家族,得出的結論,是實事求是,要推翻他的觀念,有些太難了。

  大明上下內外,也逐漸發現了一件事,那就是離開了儒家,大明王朝仍然能夠存續。

  儒家作為歷朝歷代最重要的統治工具,一直是郡縣帝制、皇權體制下,維護皇權穩定最重要的手段。

  皇帝把兗州孔府掀了,引起了巨大的恐慌,如同世界末日即將到來的恐慌在蔓延,但很快,上到皇帝,下到萬民,都發現其實并不會毀天滅地,相反,大明的秩序仍然存在。

  先秦時候,至圣先師那么多,不是光一個孔子、孟子,荀子、法家、道家等等諸子百家,都有可取之處。

  時間一久,大家發現,其實諸子百家一直存在,只不過大家披上了一層儒家的皮而已,現在把這層皮掀了,反而活的更加通透了。

  比如徐貞明,比如柯延昌,陛下御筆冊封的大司農、少司農,就大大方方的承認了自己農家的身份,并且在這條路上越走越遠,在之前,他們看起來是儒學士,但骨子里是農學士。

  皇帝再次刺破了儒家的一些神話,代表著儒家的神圣性進一步被破壞,這對大明上下而言,不是那么難以接受的事兒。

  翻身和深翻兩本書,都強調了一件事,公平、公正、正義,是從來不會從天上掉下來的,不要指望青天大老爺心善,普降甘霖,那是對明君圣主的幻想,真正的公平、公正、正義,都是斗爭中得到的。

  不去斗爭,就無法獲得正義。

  從浙江還田和鞏固還田的經驗和教訓去看,這句話是完全正確的,生產關系的改變、生產資料的歸屬,真的不會從天而降,而是復雜的農戶、佃戶、地主、鄉賢縉紳、官吏之間的斗爭中,逐漸形成的共識。

  而這個立意被剖析和解讀后,自然而然的引發了一個推論,這豈不是說要鼓勵斗爭?

  這種鼓勵會把大明導向何等方向,會不會讓穩定的大明不再穩定,都是需要思考的問題了。

  除了斗爭這個議題之外,還有就是浙江的變化,讓人們措手不及。

  皇帝陛下在浙江推行還田令,是懲罰,是對仁和縣遭遇大火的報復,但陛下的報復和盛怒,似乎只給浙江帶去了短暫的苦難,而后就迎來了堪稱是輝煌的發展。

  浙江擁有了整個大明最多的工坊、最龐大的匠人人口、如同江海一樣的白銀涌入、道路在變得四通發達硬化路面的路,冠絕大明,浙江能夠生產大明所有的貨物,甚至包括了皮草。

  在浙東運河修通后,本來被認為不會有多少船航行的浙東運河,漕船頭連著尾,鋪滿了整個浙江。

  這就有了另外一個自然而然的思考:是否要犧牲小部分,即被還田的勢要豪右、鄉賢縉紳的利益,來換取整體的發展。

  這里面有個難解的問題,今天可以犧牲這一小部分人,明天就可以犧牲另外一部分人,后天就輪到自己了。

  大明的風力輿論,為此吵得不可開交,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誰都說服不了誰。

  “天下困于兼并,還田,從來都不是什么犧牲鄉賢縉紳,而是還債!這些鄉賢縉紳、勢要豪右手中累累血債,朝廷沒有代萬民追索他們的罪責,本身就是為了天下安定!”

  “要我說,就不要執行什么還田,討論什么時候還田了,而是均田!直接白沒侵占的田畝,將田土還給農戶!”大明著名自由派魁首李贄,站在太白樓,面色漲紅,舉著手奮力的說道。

  李贄覺得還田這種手段,還是太溫和了。

  可考慮到陛下是繼承大統,均田這種手段,也確實不太合適。

  李贄和另外一名江南大儒高攀龍在辯論,二人在風力輿論場上,可謂是針尖對麥芒。

  尤其是高攀龍治學矛盾說和階級論后,和在江南完全兩樣,言必稱矛盾,而且和多數意見簍子不同,高攀龍非常喜歡階級論,并且對階級論十分的推崇。

  高攀龍認為階級論三卷,階級、分配、斗爭,是解決任何矛盾的不二法門,是治國之綱常,他覺得任何士大夫都應該精通矛盾說,而任何一個官員,都應該精通階級論三卷。

  因為深翻和翻身引發了一輪風力輿論上的沖突,李贄和高攀龍的觀點再次形成了區別。

  “天下沒有掉下來的餡餅,還田已經是朝中拿出來的最好辦法了,不制造更大的社會風波,去改變階級之間的鴻溝,你說的均田,我不贊同。”

  “而且還田需要一定的經濟基礎,也就是商品經濟初步形成,脫離了這個基礎去討論還田還是均田,沒有任何益處,尤其是對百姓而言。”高攀龍坐在椅子上,他并不激動,語氣平穩。

  對于是否以小部分人,即鄉賢縉紳為主的地主階級為代價,換來進一步發展,二人認為有必要的。

  高攀龍和李贄最大的爭議點一共有兩個,第一個是李贄認為應該均田,而非還田,而且他認為應該立刻開始推動天下還田,而不是像現在一樣,一個府一個府的做;

  高攀龍則主張事緩則圓,認為應該還田,而且要緩步進行,在不合適的地方推行不合適的政令,是在害民;

  “你怎么不去貴州均田呢?”高攀龍看著面色通紅的李贄,想了想,說出了自己的觀點。

  李贄嘴角抽動了下,高攀龍擅辯確實不那么好對付,李贄只好說道:“云貴川黔有很多的土司,并不適合推行還田為主的田策!那邊甚至連田制都沒有。”

  “那甘肅呢?”高攀龍繼續問道。

  “甘肅連個地主都沒有。”李贄沉默了下,正面回答了這個問題。

  高攀龍這才站起來,對著太白樓里所有的儒生說道:“大明很大,地域廣袤無垠,天南海北,各不相同,因為自然稟賦不同,發展不均衡是完全正常的,所以要因地制宜,而不是因為浙江的成功,就急匆匆的推向天下各地。”

  “我反對盲目樂觀的認為,浙江的成功,會在整個大明成功。”

  高攀龍說到這里,停頓了下來,看向了李贄,等待著李贄的回答。

  “你說得對,但我還是支持天下還田。”李贄抬著頭,他首先認可了高攀龍的觀點,才繼續說道:“你自然可以站在朝堂、大局的角度去考慮,我真的做過農戶,我知道,農戶已經到了極限了,他們需要探出頭來喘口氣。”

  “他們埋在心底的怒火,已經積累到了一定的地步,甚至這些怒火,已經在大明的土地上開始燃燒,再不及時撲滅,就有燎原之勢了,到那個時候,再進行撲滅,為時已晚。”

  “他們已經等不及了。”

  高攀龍講的是道理,李贄講的是民心所向,又吵了幾句,誰都說服不了誰。

  朱翊鈞坐在天字號包廂里,看著爭執不休的二人問道:“先生以為,他們兩個誰說的對?”

  張居正現在空閑時間很多,皇帝要出來玩,就把他拉上,一起來聽這些聚談了。

  “李贄的說法。”張居正斟酌了一番說道:“道理其實不復雜,人人都能講出一個子鼠丑牛來,可是李贄的說法,是基于現狀的考量。”

  “當然高攀龍說的也沒錯,一些地方,確實不適合還田,甘肅、綏遠、云貴等地,還是欠缺了條件。”

  從浙江還田經驗而言,任何政令的推行,都會存在陣痛期,經濟基礎好一點的地方,挺一挺就過去了,不好的地方,是真的挺不過去。

  “聚談而已。”朱翊鈞靠在椅背上,他并不準備參考李贄或者高攀龍的意見,制定國朝政策。

  確切的說,自萬歷維新之后,大明國政,不受風力輿論的裹挾,因為多數風力輿論的背后,都是人為刻意制造出來的。

  還田如此,丁亥學制如此,五間大瓦房也是如此。

  信這些風力輿論,還不如讀一讀矛盾說和階級論,至少矛盾不會騙人。

  高攀龍眉頭緊蹙,他知道今天的這次聚談,又是不歡而散了。

  李贄是圣上面前的紅人,五品經學博士,高攀龍什么都不是,他其實有意和李贄搞好關系,但李贄的說法,讓高攀龍連連搖頭說道:“少折騰百姓,比什么都強。”

  高攀龍這話,也是對的。

  此刻的大明朝堂,并不昏暗,朝中的大臣們,也不是只知道黨爭的人間之屑,事實上大明還田政令一直在持續的推行。

  從浙江到南衙五府,再從五府到七府,并且河南山東江西湖廣等地,則普遍使用集體生產的營莊法。

  看起來慢,但腳步異常的堅定,并不打算半途而廢,李贄的觀點,有點求速勝了。

  習武里有句話,三分練,七分吃,剩下九十分靠睡覺。

  練當然重要,但沒有足夠的肉食支撐,習武就是空耗體力,反而把身體折騰個半殘廢,窮文富武說的就是這個道理,剩下九十分靠睡覺,如果休息不好,一切都是白瞎。

  到了治理國家,這句話也適用。

  政令當然重要,朝廷的政令傾斜,真的可以改變局部地區的發展,比如徐州府就坐上了還田的便車,這是皇帝賞賜給劉順之保民生這種選擇的政令,包括徐州機械廠,都是恩賜。

  政令是朝廷托舉,但沒有經濟基礎支持,徐州機械廠和還田令也無法執行到位,那政令就是空耗民力,不僅沒有作用,反而危害極大。

  徐州府的問題就是之前四任知府有點不太做個人,一心一意迎合上意,不保民生導致的,當劉順之進行了糾錯后,徐州府本身就有成為北方機械重鎮的潛力,有煤有鐵有運河有官道驛路,現在還有了馳道。

  政令、經濟基礎之外,剩下九十分,靠與民休養生息。

  高攀龍這句話,少折騰百姓,比什么都強,說的就是與民休養生息。

  李贄甩了甩袖子,也懶得再跟高攀龍吵鬧了,二位聚談的主講人停下了爭論,倒是一個個持有不同意見的士大夫們開始上臺表露自己的意見。

  這場聚談,很快就走樣了,從討論還田,向著討論禮法上去了。

  秩序一旦被打破,就回不去了,打碎了舊的儒家倫理,沒有建立起新的倫理秩序時候,才是最可怕的時候。

  截止到萬歷二十二年為止,放眼世界,儒家的體系依舊是先進的、完善的、而且具有極高的可行性。

  不客氣的說:它的完整性、普適性、可執行性,超過了已知的任何宗教、任何思潮、任何文化創造出的治理體系。

  泰西那套神學理論對社會的貢獻,對社會的治理,在儒學面前,就像是一個剛剛學會走路的嬰兒。

  儒家的理論體系,給每個人都安排好了角色,而賦予了每一個角色責任和義務,破壞這種責任和義務的人,就是違反禮教,就是人神共棄,連皇帝也不例外,伐無道,就是對皇帝失德的糾錯。

  現在儒家建立的理論體系,正在隨著儒家神圣性的消亡,而逐漸發生改變。

  比如,一名士大夫就表示:過去數千年以來,活的就是四個字,家國天下。

  家,是軟肋是牽掛,是奮斗的原動力;國,是要承擔的社會責任,用手中的武器,趕走任何來犯之敵;而天下,則是詩和遠方,遠大理想和抱負;

  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包含了人們的一生。

  現在隨著自由學說的興盛,一切都在被打破,首先就是責任問題,一些個勢要豪右之家,已經不再組建家庭了。

  朱翊鈞聽到這里的時候,猛的坐直了身子,仔細聽了起來。

  “銘毅鞋行的少東家刑彥秋,他現在都已經二十四歲了,是七個孩子的父親,但是他沒有妻子、妾室,他甚至不給那些生育子嗣的女子一個名分。”這位士大夫侃侃而談。

  “我問他為何不肯成婚,他反問:為什么要成婚?我這一輩子,我自己過得舒服就是,父親讓我傳宗接代,我也做了,孩子長大了,誰強我就把家傳給他。至于這孩子是否恨我,死后是否扒我的墳,又何必在意呢?”

  “我繼續追問他,為何不在意呢?他告訴我,死了就是死了,黃土一抔,何必在意。”

  刑彥秋朱翊鈞當然知道,他現在腳下的鞋子,就是銘毅鞋行做的,價格不菲,朱翊鈞并不知道,這小子居然還沒成婚!

  連有點懶散的張居正都精神抖擻了起來,看向了皇帝陛下,帶著濃烈的不安和焦慮。

  任何一個國家都存在一個基本盤,這個基本盤是國朝存續的基石,就連大光明教最近也找到了一批自己堅實的基石。

  連費利佩都有自己的梅斯塔協會,由牧羊人組成協會,這些牧羊人,成為了無敵艦隊的海軍、修建了無敵艦隊、成為了大方陣的一員。

  同樣,這個基本盤,也是最方便、最容易、最簡單可以被欺壓和朘剝的人群。

  他們既不似狡詐之徒無法無天,又不似有權有勢的肉食者一樣,有人為他們撐腰,每當王朝輪回,都代表著皇帝、朝廷、官衙、勢要鄉賢等等肉食者,已經把基本盤敲骨吸髓,基本盤極度萎靡時刻了。

  從很早的時候,朱翊鈞就知道,堅實的基本盤、擁躉,甚至不需要全部人口的百分之一,就可以穩定維持政權的存在。

  現在,自由學說,似乎在解構大明的基本盤,在否定社會身份應該承擔的責任。

  之后的聚談,朱翊鈞已經無心繼續聽下去了,張居正反倒是興致勃勃,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他已經退了,這些事兒,留給陛下去頭疼就好。

  相反這些士大夫們來自天南海北,他們講著各方的風土人情,讓張居正非常感興趣。

  朱翊鈞回到通和宮后,下章到了松江府,詢問刑彥秋不成婚,在松江府是否是一個普遍的現象。

  七天后,松江知府胡峻德,給了皇帝陛下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

  好消息是這種現象并不普遍,整個松江府適齡未婚的勢豪富商巨賈之子,一共才三個,而且還有一個是剛剛喪偶,不打算續弦;

  壞消息是,養外室的現象,在家產萬銀以上的家庭,十分普遍,而且和離這件事,不再被人指指點點,甚至視為正常。

  這代表著陛下擔心的事情正在發生,大明堅實的家庭倫理關系與制度,正在被沖擊。

  在黃金和白銀這些貨幣展現出無所不能的魔力,金錢異化和自由學說的沖擊下,舊的家庭倫理關系遭到了極其嚴重的沖擊。

  而松江府地面官員給出的答案是:不做理會。

  人心里都有一桿秤,自己的付出值不得值得,都會放到秤上去考量,覺得值得就去做,覺得不值得就不必去做,如果過分的干涉,反而會顯得朝廷多管閑事。

  行政力量從來不是無所不能的,過分的阻止,反而會讓路變歪,朝廷能做的頂多是引導,大明的行政力量有限,具體到自由派這件事上,朝廷的主要精力,要用在防范極端自由派上,而非有限自由派上。

  “那就再看看吧。”朱翊鈞朱批了松江府的奏疏,大明這艘大船在轉向,在開海的路上越走越遠,松江府作為大明開海、變法維新的橋頭堡,自然會受到各種思潮的沖擊。

  就像是個大熔爐一樣,各種思潮學說,都要在這個熔爐里過一遍。

  都是維新變法路上,必然要經歷的坎坷。

  “臣倒是覺得,儒學仍然會最終取勝。”李佑恭常年在外,東奔西走,他甚至去過一次金山國,去的地方多了,見得多了,他覺得儒學仍然有旺盛的生命力,并且會在萬歷大思辨中,大獲全勝。

  只不過那時候的儒學,就不是復古儒學士們想要的儒學了。

  甚至李佑恭認為,保守派會圍繞著儒學,仍然牢牢的占據統治地位,并且儒學仍然是社會的主流思潮。

  李佑恭繼續說道:“儒學最大的問題,其實和大明之前的問題一樣。”

  “儒學最大的問題,就是它這套綱常,無敵于天下,沒人可以對它形成威脅,和大明在國初無敵于天下,幾無敵手的情況是相似的。”

  “無敵久了,慢慢就會走進了迂腐的死胡同里,一旦儒學士們,感受到了自己的地位遭受到了威脅,就會求變。”

  儒學從來不是一成不變,這套學說也會不斷的改變,來適應于當下社會,并且在博采眾長,去其糟粕后,獲得最終的勝利。

  事實上,儒學正在發生改變,連商周同源,都是可以討論的內容了。

  李佑恭說的話,其實就是松江府地面官員想說,卻沒說出來的話。

  松江府地面給的建議是不做理會,其實真正想說的是:這股思想上的碰撞,不會傷害到皇權,想要傷害到皇權的地步,怕是幾百年也走不完。

  儒學是久經考驗的封建禮教,陛下雖然掀了孔府,破了儒學的神圣性,不代表儒學已經失敗,相反,儒學在歷史上,不止一次的失敗,但每次都可以卷土重來。

  儒學這股強橫的生命力,完全是因為其可執行性很強,現在儒學最重要的任務,就是適應生產力提升和生產關系改變。

  朱翊鈞琢磨了一下,也點了點頭,儒學在改變,士農工商新解、商周同源、積極主動擁抱矛盾說,并且吸納矛盾說方法論,是儒學士的改變,也是儒學的改變。

  當然,和儒學有點針鋒相對的階級論,就沒有這樣的待遇了。

  “陛下,王司徒的身體,可能不太行了。”李佑恭見陛下處置了今天的奏疏,告訴陛下一個不太好的消息,度數旁通、勾稽天下田畝、再建衛所發軍餉實物、大明財相王國光已經有些大漸了。

  李佑恭低聲說道:“陛下,王司徒今年都八十三了,喜喪。”

  作為陛下的伴讀、陪練,李佑恭非常了解陛下,陛下從來不是薄涼寡恩之人,至情至性,王國光這個年紀,自古都是喜喪,但陛下依舊會感慨悲傷。

  朱翊鈞久久無言,沉默了許久,才開口說道:“擺駕,去看看吧。”

  他見到王國光的時候,王國光正躺在一棵柳樹下,呆呆的看著柳樹吐新芽,當他聽到陛下駕到的時候,掙扎著想站起來,但最終沒能成功,他搖頭笑著說道:“見過陛下,容臣失禮,實在是不能起身行禮了。”

  “何必多禮,坐坐坐,好生修養就是。”朱翊鈞疾走了兩步,坐在了王國光面前。

  “陛下到了,臣也該走了。”王國光看著陛下的模樣,才笑著說道:“大明現在真的很好很好,恨不能多看兩眼。”

  朱翊鈞不喜歡離別,但他這個人間帝王,留不住歲月在人身上的刻痕。

  反倒是王國光,在生死之事上,看起來比朱翊鈞要豁達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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