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老抓住許純良的手,掌心有些涼,許純良用雙手將葉老的手捂住,嘗試用這樣的方式將溫度傳達到葉老的內心深處。
葉老輕聲道:“昌源的死怪不得任何人。”
能夠說出這句話,證明他已經將這件事慢慢放下了,可因此帶來的傷痛卻永遠不會彌合。
許純良道:“清雅姐在南皖開了家民宿,過幾天就是油菜花開的季節,要不要過去看看?”
葉老搖了搖頭:“哪里都不想去,可能是老了,倦怠了。”
許純良道:“那就在京城附近走走。”
葉老道:“你明天送我去一個地方。”
許純良道:“好。”葉老沒說具體的地點,他也沒問。
葉老要去的地方是曾經生活過的舊宅,目前那塊地正在拆遷,老房子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建筑工地。
工地的圍墻上有過去的照片,葉老站在照片前看了很久,直到有車駛了過來。
許純良遠遠就認出那輛車是喬老的座駕,心中有些好奇,不知兩位老爺子是事先約好了在這里見面,還是湊巧遇上。
喬老讓司機將車和許純良的車并排停好,他下了車,手里拄著拐杖,步履蹣跚地向葉老走去,看得出他身體狀況并不好。
許純良迎了上去,喬老向他笑了笑,主動招呼道:“純良。”
許純良恭敬道:“喬老您好。”
喬老點了點頭,走到一直沒有回頭的葉老身邊:“你先到了。”
葉老這才轉臉看了他一眼:“我一向如此。”
喬老道:“我也沒遲到。”
葉老盯著他的拐杖:“怎么?走路都不利落了?”
喬老嘆了口氣道:“老嘍,已經走在去見馬克思的路上了。”
葉老道:“一直在路上啊。”
喬老的目光投向墻上的照片:“拆完了,老房子都沒了。”
葉老深有同感地點了點頭:“心里還記得,過去的事情仿佛就在昨天發生一樣。”
喬老道:“人往前走的時候很少回頭看,習慣停下來回頭看的時候證明已經老了。”
葉老道:“你是咱們三個最年輕的。”
喬老嘆了口氣道:“我的身體是最不好的那個。”
葉老道:“你比我們都要堅強。”
喬老道:“表面吧,有些苦只有自己知道。”
葉老道:“現在回頭想想,如果當初我們沒有讓孩子們進入體制,或許他們比現在要幸福。”
“這個世界哪有那么多如果啊。”喬老說話的時候用拐杖指點著地面。
葉老道:“你還好了,后繼有人。”
喬老苦笑道:“遠江就快退了,他政治智慧不足沒有任何提升的空間,小雪雖然進入了體制,可她心底應該是不情愿的,主要還是不想讓我失望。”
他沒有提起喬如龍,主要是擔心會引起葉老的不快,喬如龍和葉清雅婚姻的破裂讓兩家幾乎走到了絕交的地步,斟酌了一會兒,喬老終于鼓足勇氣道:“老葉,我對不住你啊。”
葉老搖了搖頭:“沒有誰對不住誰,有些傷害并非存心,我們都不是神,不可能掌握一切。”
喬老點了點頭。
葉老道:“如龍身體恢復的怎么樣?”
喬老嘆了口氣:“身體倒是沒有什么大礙,不過我感覺他自從出事之后,整個人都變了。”
“變好還是變壞?”
喬老表情凝重:“我說不清楚,就像是換了一個人,我打聽過,他的生活習慣和交友圈也發生了改變。”
葉老道:“兒孫自有兒孫福,輪不到咱們這些老家伙操心了。”
喬老道:“我真沒想到你會主動約我見面。”
葉老道:“能見一面就見一面,說不定以后就見不著了。”
喬老笑道:“你這是在詛咒我?”
葉老搖了搖頭:“我是說我自己,這兩天不知怎么了,總是夢到已經離開的那些人,不知是不是預兆。”
喬老道:“你別說這種不吉利的話,就你這身板兒要走也肯定走在我后頭。”
葉老道:“我比你大,你還打算讓我送你?分明是想占我便宜。”
喬老笑道:“黃泉路上無老少。”
兩人站在那里聊了一個小時,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從前。
分別的時候,喬老經過許純良的身邊,想說點什么,可終究還是沒有說。
葉老上了車,讓許純良送他回家,剛好葉清雅打電話過來,詢問許純良把爺爺帶去了哪里。
許純良告訴她已經在返程的路上,葉清雅說周書記來探望爺爺了。
葉老回到家里的時候,葉清雅正陪著周書記聊天,周書記見葉老進屋,趕緊起身:“葉老,您回來了。”
葉老淡然一笑:“讓純良開車帶我轉轉。”
許純良叫了一聲周書記,周書記也是剛剛知道他來京城,這次周書記過來找葉老有事要單獨談,兩人去了書房。
葉清雅悄悄把許純良叫到身邊:“去哪兒了?”
許純良把陪老爺子去什么地方簡單說了一下,但是并沒有提起和喬老見面的事情,這也是葉老專門交代的。
葉清雅道:“可能人年紀大了就喜歡懷舊。”
許純良心中卻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從他這次來京見到葉老發生的一切來看,老爺子明顯在為離別做出準備,雖然葉老看上去仍然硬朗,但是從他的雙目中已經找不到對生命渴望,許純良終于還是忍不住道:“清雅姐,我也覺得爺爺的狀態有些不對。”
葉清雅嘆了口氣道:“我盡量多陪陪他,他最近沉默寡言,我找他說話他也沒什么興致,你來了還好些,至少愿意跟你一起出門。”
許純良正想說什么,看到周書記從書房出來了,臉上的表情有些凝重。
葉清雅示意許純良去送送,畢竟許家和周家有姻親關系,周書記又是許純良過去的老領導。
許純良將周書記送出門外。
周書記回身向葉家看了一眼道:“葉老年紀大了。”
許純良心中一怔,雖然周書記和葉家關系密切,但是這句話從他嘴里說出來仍然有些不妥。
周書記伸手輕輕拍了拍許純良的肩膀道:“回去吧,天黑了,別走錯了道。”
許純良聽出他話里有話,望向周書記的面龐,周書記卻大踏步走了,雖然步子很大,背卻明顯有些駝。
許純良返回葉家,聽葉清雅說爺爺到現在還沒出來。
兩人也不敢打擾,等了半個小時,仍然沒有看到動靜,這才一起去敲了門,聽到無人應聲這才退了出去。
葉老背朝房門坐在藤椅上,雙目望著落地窗外,夜色已經降臨,天已經完全黑了,室內亮著燈,根本看不到外面的景色。
葉清雅擔心地叫了聲爺爺。
葉老應了一聲,虛弱無力道:“我沒事,就是想一個人靜一靜。”
葉清雅和許純良對望了一眼,兩人又悄悄退了出去。他們沒有走遠,就在外面坐下,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時鐘在八點鐘敲響,緊閉的書房大門終于重新開啟,葉老步履蹣跚地走了出來,這幾個小時內,仿佛又老了幾歲,望著仍在門口守候的兩人,他嘆了口氣道:“不用擔心我,回去休息吧。”
許純良和葉清雅起身想去攙扶他,葉老擺了擺手表示不用,他說想孫女陪他轉轉,想看看月亮。
葉清雅趕緊為他去拿衣服,披上后,陪著他出門。
許純良原本也想跟著過去,可葉老說想跟葉清雅說幾句悄悄話。
葉清雅攙扶著爺爺走出家門,葉老抬頭看了看天空,今晚的月亮格外朦朧,葉老望著月亮搖了搖頭,輕聲道:“你不用攙扶我,我又不是不能走路。”
葉清雅道:“爺爺,我在南陵斜陽村收了套老宅,已經裝修完成了,您跟我去看看好不好?”
葉老望著孫女:“南陵?”
葉清雅點了點頭道:“就是周伯伯的老家,風景特別好。”
葉老喔了一聲:“這樣啊,別人的老家再好也比不過自己的家好。”
葉清雅道:“您去了才知道。”
葉老的目光忽然定格在前方,他的喉頭動了動,忽然加快腳步,葉清雅被爺爺猝不及防的舉動甩在了身后。
“爺爺!”
葉老仿佛突然煥發了青春,大步流星地向前走,似乎在追趕著什么,葉清雅趕緊追了上去,聽到爺爺激動地呼喊著:“昌源,你回來了…昌源…”
然后葉老的身體就如同中槍一樣,直挺挺向前撲倒,葉清雅甚至來不及攙扶。
爺孫倆出門不久,許純良就感覺心緒不寧,他決定跟出來看看,剛剛走出葉家大門就聽到葉清雅的驚呼聲:“爺爺!”
許純良意識到出事了,循著聲音的方向一路狂奔,當他來到近前,看到驚慌失色的葉清雅,剛剛摔倒在地上的葉老。
許純良第一時間沖到葉老的身邊,探了探葉老的鼻息已經聲息全無,脈搏也如石沉大海,判斷出葉老跌倒之前已經氣絕身亡。
“純良,你救他,你快救他!”
許純良雖然醫術高明但是他并無起死回生的本領,現在唯有用先天之力盡力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