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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父與子

更新時間:2023-01-29  作者:關關公子
女俠且慢 第四十章 父與子
十八年前,冬至。

橫風掃過梁洲關外的無盡雪原,一輪彎月掛在天際盡頭,慘白月光照亮了一望無際的大地。

荒原之間,生著一堆篝火,旁邊是油布臨時搭建的三角帳篷,木樁上拴著兩匹馬。

兩個身著羊皮冬襖的男人,在篝火旁席地而坐。

一人手拿酒囊,以木棍穿著兔肉,在火上烘烤。

對面之人,則拿著一根銀簪輕輕摩挲,身邊插著一把黑鞘老刀。

烤著兔肉的男人,拿起酒囊灌了一大口后,口鼻吐出白霧,茫然眺望北方雪原:

“遠峰,都找個把月了,你到底在找什么,至少和我說一聲。”

對面的男人,面相三十出頭,相貌頗為俊朗,名為裴遠峰,江湖上也稱鄭峰,不過這些早已成了過去。

現在的裴遠峰,只是個遠離江湖與俗世,漫無目的在外游歷的邊城浪子。

面對詢問,裴遠峰收起了銀簪,接過酒囊灌了一大口:

“在找一樣草藥,叫雪湖花,長在天瑯湖畔,冬天開花。”

“你每次都這么說,我楊朝在邊關混跡十多年,就沒聽說過關外有這種東西。就算有,天瑯湖北邊聽說在打仗,兵荒馬亂的,就咱倆這三腳貓武藝,過去就得被拉壯丁……”

三十出頭的楊朝,獨自嘮叨了片刻,見裴遠峰不說話,又好奇道:

“遠峰,我看你長得細皮嫩肉,還識字會寫對聯,像是城里的富家子,怎么想不開,跑來這窮鄉僻壤混跡?”

“我是家里老二,想繼承家業,當爹的不給,不服氣吵了一架。本想著出人頭地再回去,混著混著,就沒臉回去了。”

“這有啥沒臉回去的。混不出名堂,知道自己斤兩了,老實巴交回去當二叔,幫大哥打理家業,伱不還是家里二把手……”

轟隆隆……

正說話間,雪原之上傳來轟鳴,遙遙聽去,猶如悶雷滾滾。

楊朝把烤好的兔肉遞給裴遠峰,而后趴在雪地上,耳朵貼著地面:

“好像是北梁邊軍……估計又要打仗了,快走吧……”

裴遠峰從身側拔出螭龍環首刀,解開韁繩翻身上馬,往北方眺望一眼:

“你先入關,我再找找看。”

“那你可得當心,別和北梁兵撞上……駕——”

蹄噠蹄噠——

裴遠峰目送楊朝遠去后,騎著馬繼續朝著北方行進,走出不過半里,就瞧見雪原盡頭出現了兵荒馬亂的戰場,喊殺聲震天。

裴遠峰提刀坐在馬上眺望,并未靠近,繞過兩軍接敵的區域,繼續朝天瑯湖行進。

但走出幾里路后,卻聽到雪原中傳來隱隱啼哭聲:

裴遠峰稍作遲疑,駕馬順著聲音來到雪原一處山丘后,卻見一輛孤零零的馬車,在冰雪中緩慢行進。

拉扯的馬匹中十余箭,車廂上亦是如此,破破爛爛的車廂前方掛著幡子,上面隱隱可見一個部族的古老徽記,啼哭聲從其中傳來:

裴遠峰快步來到馬車跟前,挑開車簾查看,卻見車廂里躺著個仆人打扮的人,背上插著箭矢,靠在車廂角落已經氣絕。

而仆人懷里抱著個襁褓,里面是個小嬰兒,正在嚎啕大哭。

裴遠峰翻身下馬進入車廂,把嬰兒抱起來,卻見仆人身邊還放著個小包裹,里面裝著不少玉質藥瓶。

裴遠峰抱著嬰兒提著包裹,來到雪丘上眺望,荒涼雪原了無人際,只剩下遠方的戰火,逐漸往此地蔓延……

不久后,梁洲邊塞,紅河鎮。

老舊城鎮被厚重雪被覆蓋,到了夜間沒有半點人跡,鎮子邊角的一個小鏢局里,卻能聽到一道啼哭聲。

鏢局的后院廂房里,亮著昏黃燈火。

楊朝端著碗熱羊奶,站在桌子跟前,不停念叨:

“小祖宗,你別嚎了,來來來喝奶……”

裴遠峰提來熱水,倒進水盆里,用手試了試水溫,而后把玉質藥瓶打開,倒了幾滴在其中:

“這小子身體好像有毛病,不用這藥泡著,就一直哭;讓鎮上的郎中瞧,也看不出這是什么藥,不知道能活多久……”

楊朝端著奶碗,往寶寶嘴里喂:

“我看這娃兒長得挺壯實,那估計是養身體的藥,泡著舒服才不哭。”

裴遠峰待喂完后,把小娃娃抱起來,放在溫水之中。

楊朝站在跟前打量,瞧見小娃娃不哭不鬧,還左右打量,笑道:

“這娃娃看著就聰明,雀雀也大,長大不得了。這也沒見爹娘過來找,以后怕是得養著了,是不是得給他取個名字?

“是得取一個,叫什么?”

“嗯……要不以后當我楊家人,跟我姓楊,名字嗎……過去的事兒,就過去了,以后就叫楊重新,重新開始……”

“嘿?還不喜歡?那你想叫啥……楊大鳥?”

“哭聲這么響亮,晚上吵的人睡不著,就叫驚堂吧……”

裴遠峰轉眼看向遙遙的北方,想了想又開口道:

“夜驚堂。”

“夜驚堂……不錯……”

四年后,年關。

紅河鎮的小鏢局里,因為多了一個聰明伶俐的小娃娃,原本只有死氣沉沉的氣氛,活躍了許多。

養娃是個精細活,也燒錢,為此以前常年在外奔波的裴遠峰安定了下來,把心思全放在了鏢局的生意上,又招攬了七八個鏢師。

年關時分,十余人都聚在鏢局里吃著大飯,隔壁的林嫂,背著剛滿一歲的小六子,在廚房里做著飯菜,而剛四歲的少東家,則站在背后,手里舉著個糖葫蘆,逗著林嫂背上的胖小子。

“堂堂,外面在放炮仗,你不出去看看?”

“小孩子才放炮仗……”

“呵呵,這么大點娃娃,說話和小大人似得……”

而相較于逐步走上正規的鏢局,擔任大東家的裴遠峰,則因為把精力全放在養子上,放棄了心中所求,一口氣散了,變得日漸消沉。

大飯尚未結束,裴遠峰就獨自回到了后院,孤零零坐在屋檐下上,望著橫放于膝的螭龍環首刀發呆;沉默不過片刻,醉意便襲來,沉沉睡了過去。

而三更半夜,鏢師全部散去,整個鏢局都安靜下來之時,一陣‘窸窸窣窣’的輕響,忽然驚醒了醉生夢死的裴遠峰。

睜開眼打量,屋檐下的燈籠散發出些許微光。

一個靈氣十足的小娃娃,腳下踩著板凳,手里拿著外出用的羊皮襖,搭在他身上。

發現他醒過來,還奶聲奶氣訓了句:

“去床上睡,凍出病了咋辦。”

裴遠峰眨了眨眼,曾經從未感受過‘父慈’,此刻卻忽如其來的明白了什么叫‘子孝’。

稍作沉默后,咧嘴笑了下,抬手揉了揉小娃娃的腦袋:

“驚堂,你想不想當高手?”

“打打殺殺不好,鎮子口那家人,兒子就因為和人打架,被捅死了……”

“習武是為了保家衛國,不是為了打打殺殺。刀在手不用,總好過遇上事情力不從心連家都保不住,我是過來人,這話你可一定得記著。”

“哦……”

“再者這年頭,手無縛雞之力的男人,過的不是一般憋屈。你要是不習武,長這么好看,以后長大了,準被鎮外的那群山大王閨女搶走,那一個個的,胳膊比你大腿粗……”

“呵還知道嫌棄,更喜歡漂亮姑娘?紅河鎮這地方可沒有漂亮姑娘,世上最漂亮的姑娘,都在京城,從小衣食無憂,長得都是屁股大好生養,胸脯大奶水足……”

“京城在哪里?”

“在東南方,過了清江就到了。怎么樣?想不想習武,我教你刀法。”

“嗯……好。”

“哼!習武不是兒戲,去一個時辰扎馬步!”

“誒?”

轉眼又是四年。

時值初夏,位于西北大戈壁上的紅河鎮,大地呈現土黃色,看不多少綠樹,也瞧不見多少行人。

鎮子外的小河畔,被一天打三頓打了四年的夜驚堂,獨自站在齊膝蓋深的石頭灘上,用大錘砸擊小河里的石塊,而后翻開,從石頭下撿起手指長的小魚。

不遠處的石頭灘上,幾個鎮上的婦人在洗著衣裳,隨口聊著閑話:

“聽我男人說,現在當皇帝的是個女人,前些日子剛接班……”

“女人也能當皇帝?”

“女人怎么不行?你瞧瞧油坊那家子,婆娘兇得很,半條街都罵不過,男人瘦的和雞仔一樣,那不就是女人在當家……”

河邊上,還放著一個小竹簍,里面點著干草,一只滿身灰色絨毛的丑鳥鳥,懶洋洋趴在竹簍里,遠看去就好似一個麻球,正眼巴巴望著夜驚堂手里用狗尾草串起來的小魚:

“嘰嘰……”

“整天就知道嘰,你再長胖,小心過年被人偷去燉了……”

“咕……”

“嘿?”

夜驚堂發現撿回來的小雛鳥,竟然還會回應,回過頭來,滿眼意外。

尚未弄清所以然,一陣馬蹄聲就從遠方傳來:

蹄噠蹄噠……

夜驚堂抬眼看去,卻見官道的盡頭,有一匹馬從遠方跑來,往北方行進,馬匹很是雄壯威武,和鏢局的尋常馬匹天壤之別。

紅河鎮位于邊境荒涼之地,平日里極少有外人來往,夜驚堂瞧見此景,提著小魚抱著鳥鳥,快步跑到了官道旁的小土包上打量。

飛馳而來的人影,看起來長途奔波,卻沒有風塵仆仆,身上穿著黑白相間的干凈衣裳,頭上帶著帷帽,看起來是個出身很好的女人,和土黃色的邊關小鎮比起來,顯得格格不入。

白衣女俠飛馳而來,即將擦肩而過時,馬匹緩慢停下步伐,馬上的白衣女子舉目四顧,而后望向了他:

“小娃娃,天瑯湖走那邊?還有多遠?”

聲音很是輕靈,帶著股出塵于世之感。

夜驚堂打量一眼后,并未跑下土包,只是指向遠方:

“前面二十里的岔道往右走,等出關往東北方走,具體多遠我不清楚,沒去過。那里是關外,尋常人不準出入,你去那邊做什么?”

“說話還挺有條理……去找一種草藥。謝了。”

白衣女俠取出一錠銀子,丟給土包上的夜驚堂,而后就縱馬繼續往遠方飛馳。

夜驚堂把乘人不備偷吃小魚的鳥鳥挪開,望著白衣女俠遠去的背影,有點疑惑,還沒思索兩下,腿就被刀柄敲了下。

“嘶——”

不知何時出現在背后的裴遠峰,臉色很不好看,嚴肅訓斥:

“這世道不太平,遇上來歷不明的陌生人,切記不要隨意打量接觸,若是碰上心狠手辣的,隨手一飛鏢下來,你就死了。”

“那是個女人……”

“一個干干凈凈的女人,孤身在邊關行走,身上能沒點真本事?在江湖上,這種人遠比那些渾身匪氣馬匪可怕……”

夜驚堂覺得有道理,認真記下了這話,又問道:

“那個女人是什么人?”

“看扮相應該是玉虛山的人。”

“玉虛山……就是那個很厲害的道觀?”

“知道的還挺多。怎么?想娶個這樣的媳婦?”

“我好奇問問罷了……”

“知子莫若父,你的心思我還不明白?這樣的女人,沒個宗師的本事傍身,根本沒機會娶回家,你就別想了。等你長大,再練成宗師,人家早就嫁人了……”

“我現在都打遍紅河鎮十五歲以下無敵手了,怎么才算宗師?”

“你差得遠。武學宗師都是神仙般的人物,你腳踏實地勤學苦練,不好高騖遠,估摸三十歲能踏入宗師門檻;要是和現在這樣整天打魚遛鳥,你就等著被鎮外的山大王閨女搶去當壓寨夫人吧……”

轉眼十年后,又是一年年關。

邊關小鎮的鏢局內,擺開了四張大桌子,十余名鏢師坐在席間把酒言歡,為首之人,是個身材頗高的年輕男子,身著黑衣,面容極為俊朗。

毛茸茸的白色大鳥鳥,則站在凳子上,眼巴巴望著桌上的酒肉。

已經有了白發的鏢師楊朝,端著酒杯坐在身側,輕聲說著:

“和北梁通商后,這日子過的確實舒坦了不少,鏢局的生意,較之往年翻了幾倍,這女皇帝看起來還是有幾把刷子。要是沒了洪山幫、馬幫這些匪寇,這日子就真舒坦了……”

“紅河鎮終究是小地方,周邊連個縣令都沒有,朝廷根本管不到,拿著馬匪人頭去領賞錢都得跑百十里。想過的安穩,還得去中原。”

“以東家的本事,去哪兒都能混出點名堂,就是以前少東家年幼,舍棄鏢局產業帶著少東家去外面奔波,風險太大。現如今東家年紀也大了,身上有舊傷又整天喝酒,估計跑不動了……”

“我都十八了,武藝比爹都好,足以當家了。我待會去勸勸,實在不行,我先去中原看看,等打下底子,再接爹過去享福……”

“少東家是想外面的姑娘吧?”

“唉……”

“少東家生的這般俊俏,都十八了還是雛,都快把鎮子上的大姑娘小媳婦饞哭了,洗個澡都得提心吊膽讓鳥放哨,這日子換我我也過不下去……”

閑談良久后,夜驚堂先行離席,來到后院。

只有兩人居住的后院里,擺滿了石鎖、木樁等習武器具,因為日日勤學苦練,上面并沒有覆蓋上白雪。

老屋的屋檐下放著張椅子,已經頭發花白的裴遠峰,如同十五年前一樣,長刀橫放于膝,靠在椅子上醒酒。

與往日不同的是,看起來邋遢了幾分,留了一臉胡子,臉上也多了不少皺紋。

夜驚堂暗暗嘆了口氣,從屋里取來毯子,搭在裴遠峰胸口。

窸窸窣窣

細微響動傳來,裴遠峰醉醺醺睜開了昏黃老眼,看著已經不用站在凳子上,甚至需要彎腰給他搭衣裳的小娃娃,眼底閃過了一抹恍如隔世。

“進屋睡吧,在這里小心著涼了。”

“習慣了……”

裴遠峰身形坐直了幾分,示意旁邊的板凳:

“又過年了,這日子真快……眨眼一輩子就快過去了。”

“大過年的,說點吉利話。我聽說江湖上的高手,正常都能活百來歲,五十歲都算正值壯年。”

夜驚堂在跟前坐下,看向月朗星稀的夜空:

“現在我都長大了,鏢局的事也不用你操心,要不咱們去外面闖蕩?你辛苦半輩子,是該享清福了。”

裴遠峰緩緩搖頭,畢竟他清福已經在二十歲前享受過了,老來是為年輕時的沖動魯莽贖罪。

看著已經長大成人的夜驚堂,裴遠峰想了想道:

“我老了,懶得跑,你肯定是要出去闖闖,不然這輩子白活。以后準備去哪兒?到京城找媳婦?”

夜驚堂搖了搖頭:“江湖中人,去天子腳下不是自討沒趣。聽說澤州那邊刀客很多,我從小練刀,去那邊估計能遇到不少志同道合的朋友。”

“呵呵……”

裴遠峰對此言絲毫不奇怪,江湖上的年輕刀客,剛剛出山的第一站,一般都是君山臺。

那是刀客的起點,也是所有刀客追尋一生的終點。

“君山臺不著急,還是先去外面見見世面的好。對了,你別往北梁跑。”

“嗯?為什么?”

“這是江湖規矩,大魏江湖是故鄉,走投無路了,才會去北梁江湖當個無家可歸的浪子,想辦法重新開始。你還有路可走,現在過去闖蕩,就是斷了往后的退路。”

“哦……是我也沒去北梁的打算,還是想去中原看看。”

“準備什么時候過去?”

“初三就得送鏢趟鏢去沙洲,回來估計三月份了,到時候再說吧。你也出去走走吧,老待在這里喝悶酒沒啥意思。”

“呵呵……”

裴遠峰搖頭一笑,沒有多言,只是從椅子旁邊拿起酒壺,給夜驚堂倒了一碗酒:

“我也不知道你什么時候出生,過一年就長一歲,今天過后,你就十八了,以后的路,得你自己走,出去了可別給我丟人。”

“那是自然。”

夜驚堂端著酒碗,和裴遠峰碰了下:

“大過年的,是不是得說兩句吉利話?”

“嗯……萬物迎春送殘臘,一年結局在今宵。新的一年,愿你小子找幾個漂亮媳婦。”

夜驚堂滿眼笑意,稍作醞釀后,憋出來一句:

“新年快樂!”

裴遠峰呵呵兩聲,拿起酒碗一飲而盡,而后靠在了椅子上,看向鎮子里沖天而起的煙火,片刻后又望向夜驚堂,眼底有深深的不舍,但也沒有半分遺憾。

畢竟江湖也有辭舊迎新的時候,他雖然一事無成,但一個江湖客該走了路,在兒子成年之日,也算徹底走完了,接下來的路,本就該交給新人,沒什么好遺憾的……

新年快樂,阿關給大家拜年了,住大家心得一年健健康康、萬事如意or2!

(本章完)

女俠且慢 第四十章 父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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