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嶺南麓的夜,在農歷二月的初春里,仍是浸骨的寒。
月亮懸在墨藍的天幕上,清凌凌的光潑灑下來,照得山巒起伏的輪廓如同蟄伏的巨獸脊背。
白日里暖陽曬化的凍土,入夜后又被寒氣一激,變得硬實,踩上去帶著咯吱咯吱的脆響。
枯黃的草甸子底下,已有嫩綠的新芽頑強地鉆出,在月光下泛著微弱的生機。
風穿過尚顯光禿的樹枝,發出“嗚嗚”的哨響,更添了幾分空曠與寂靜。
陳凌一行人的腳步踩在去歲留下的厚厚枯枝敗葉上,“沙沙”作響,在這靜夜里傳出老遠。
楊健帶著幾名公安戰士呈扇形散開,警惕地注視著四周,手里的半自動步槍槍口微微下壓,手指卻都貼在護圈外,保持著隨時可擊發的狀態。
他們雖然訓練有素,但在這原始的山林里,呼吸聲都不自覺地放輕了。
這些天,他們身上那種城里帶來的氣質,被山野的深邃悄然磨去了一層。
黑娃和小金一左一右,悄無聲息地走在陳凌身側稍前的位置。
兩條大狗的步伐穩健得不像是在走夜路,厚實的肉墊落地無聲,惟有偶爾扭頭時,脖頸間厚實的皮毛摩擦發出極輕微的“窸窣”聲。
它們不像尋常獵狗那般東嗅西聞,只是昂著頭,耳朵機警地轉動,捕捉著風中傳來的每一絲信息。
那龐大的身軀在月華下如同兩尊沉默的黑鐵塔,一股子歷經百戰、山野稱王的沉凝威勢自然流露開來。
“咕——咕咕——”
遠處林子里傳來幾聲不知名夜鳥的啼叫,隨即是一陣撲棱棱的翅膀慌亂拍打聲,迅速遠去了。
側前方一片灌木叢里,響起“窸窣”急竄的動靜,像是什么小獸被無形的氣勢所懾,慌不擇路地逃開。
楊健身后一個年輕戰士下意識抬了抬槍口,緊張地望向那片晃動的灌木。
“莫慌。”
陳凌瞧了一眼,出聲道:“是獾子,要么就是黃鼠狼,聞著黑娃它倆的味兒,嚇跑了。”
“這季節,沒甚野牲口主動招惹它倆。”
那戰士松了口氣,訕訕地放下槍,忍不住多看了兩眼那兩條安靜得近乎慵懶的大狗,心里那點因環境而生的忐忑,奇異地被狗子的沉穩壓下去不少。
“陳大哥,你這狗…真神了。”
另一個戰士低聲嘆道,語氣里滿是羨慕。
陳凌嘿然一笑,隨手折了根身旁的枯枝在指間捻著:
“經常在山里跟獵的狗,都這德行。”
“看著蔫蔫兒,真遇上事,比誰都靈醒。”
他語氣平淡,就像在說家里母雞今天下了幾個蛋。
但那話里的內容,卻讓幾個公安戰士暗暗咋舌,看黑娃小金的眼光又不同了些。
“唳——”
就在這時,一聲短促而清晰的鷹唳從高空傳來,穿透寂靜的夜色。
眾人抬頭,只見一個黑影正以一種近乎靜止的姿態懸在月亮前方,巨大的翅膀偶爾細微調整一下,保持著絕對的平衡。
那是二禿子。
“有情況?”
楊健立刻壓低聲音問,手電筒光柱下意識就要掃出去。
“別照!”
陳凌立刻制止,聲音急促了些。
“二禿子不是在報警,是在指路。”
“它那眼神,比咱們的手電筒亮堂十倍。”
“跟著它影子偏的方向走,前頭有東西,但不是咱們要找的正主。”
他瞇著眼看了看天上鷹隼的方位,伸手指向左前方一道草木格外茂密、避風溫暖的山溝:
“那邊,溝里暖和,看看去。”
“都手腳輕點,開春了,好些大家伙剛醒,肚子空,脾氣躁,別驚著了。”
隊伍悄然轉向,朝著那道山溝摸去。
山溝里果然比別處暖和潮濕些,空氣里彌漫著一股子腐殖土和某種野獸身上特有的腥臊氣味混合的味道,不算濃,但絕不好聞。
一名走在側翼的戰士為了避開一叢格外堅韌的刺藤,腳下猛地一滑,蹬垮了一小塊被去年落葉覆蓋的松軟土塊。
“嘩啦”一聲悶響,在萬籟俱寂的山谷里顯得格外突兀。
“嘖!”
陳凌眉頭一皺。
幾乎就在響聲落下的瞬間,前方黑黢黢的溝壑深處,猛地傳來一聲低沉、沙啞而又充滿暴戾氣息的咆哮。
“吼嗚——!”
聲音悶雷似的,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帶著一股子剛睡醒的床氣和不被打擾的憤怒。
“熊瞎子,媽的,這里居然藏了只這玩意兒!”
陳凌臉色一凝,立刻低吼。
他也沒想到,這邊離大水塘還有好遠呢。
“快!退到坡上去!背靠石壁!”
“手電筒,對著響動的地方,別直射眼,照它身前的地!”
公安戰士們反應極快,雖驚不亂,立刻依言向側后方的高坡快速退去,戰術動作干凈利落。
幾道手電光柱猛地亮起,交叉著射向咆哮聲傳來的方向,光斑在灌木和巖石間劇烈晃動。
只見約莫三十米外,一個巨大的黑影人立而起,怕是有將近兩米高,粗壯得嚇人。
月光和手電光勾勒出它龐大而臃腫的輪廓,一雙小眼睛在手電光照射下反射出滲人的紅光,張開的巨口里噴吐著白茫茫的哈氣,獠牙森然。
正是一頭冬眠方醒、饑腸轆轆的黑熊。
它顯然被剛才的落土聲徹底激怒了,人立著,發出威脅性的低吼,作勢就要撲過來。
“我靠,前幾天都沒事,今天怎么這么倒霉!”
楊健罵了一句,槍口瞬間抬起。
“陳兄弟,能打嗎?”
“別急!”
陳凌一把按住他的槍管,聲音依舊沉著。
“剛出眠的熊,肚子里空得慌,火氣是大,但一般不想真拼命。”
“它沒立刻撲,就是在嚇唬咱們。”
“你這會兒開槍,打不中要害,它能追咱們二里地不死。”
他說話間,黑娃和小金已經一左一右踏前兩步,擋在了眾人與黑熊之間。
兩條狗非但沒有吠叫,反而壓低了前半身,喉嚨里發出一種極其低沉、充滿警告意味的“嗚嚕”聲。
它們渾身的肌肉緊繃,目光死死鎖定了那頭暴躁的黑熊,那姿態,竟仿佛不是獵物在防御,而是掠食者在評估對手。
驚人的一幕發生了。
那原本暴怒欲撲的黑熊,動作明顯遲疑了一下。
黑溜溜的眼睛警惕地掃過黑娃和小金,尤其是體型更為碩大的黑娃,它那低沉的威脅性吼聲竟然減弱了些許。
龐大的身軀不安地原地踏了兩步,似乎有些舉棋不定。
“被,被嚇住了?”
眾人被驚住了。
一時間想起來,這里的人們對陳凌家養的這兩個狗的說法。
說這兩個狗都快成神犬了。
經常山里跟獵,聰明異常的同時,身上還有種看不見的煞氣。
很多山里的東西都不敢惹它們。
見了它們兩個跟見了山大王似的。
雖然覺得傳聞有些夸張,但眼前真正見到之后,他們又有些恍惚和震驚。
狗嚇住黑熊。
太不可思議了。
“果然,老林子里的東西,都精得很,欺軟怕硬。”
楊健輕聲說了句。
心想自己的抉擇是正確的。
讓陳凌帶了狗和鷹,果然能省去很多麻煩。
“呵…”
陳凌輕笑一聲,從旁邊一棵老樹上掰下一小塊干裂的樹皮,在手里捻碎,湊近鼻子嗅了一下:
“嗯,就它一個,沒崽子。”
“咱們慢慢退,別掉頭跑,手電筒一直照著它跟前。”
“它看咱們人多,還有黑娃小金鎮著,不太敢死磕。”
“退到坡上,它覺著沒危險了,自己就會找食去。”
隊伍依言,保持著面向黑熊的姿勢,用手電光干擾著它的視線,一步步謹慎地向后方的陡坡退去。
黑熊果然沒有再逼近,只是不甘心地又咆哮了幾聲,人立著的身影在月光下顯得格外猙獰,卻終究沒有發起攻擊。
一直退到坡頂,借著石壁掩住身形,再往下看…
那巨大的黑影在原地煩躁地轉了兩圈,最后發出一聲悻悻的低吼,慢吞吞地轉過身。
挪動著龐大的身軀,隱沒在了黑暗的溝壑深處。
“呼…”
包括楊健在內,好幾個戰士都長長舒了口氣,才發現手心竟然出了一層薄汗。
“媽的,嚇死個人。”
“看來我們之前來的幾次,是天氣還冷,它們沒出來活動呢。”
一個戰士心有余悸地抹了把臉。
楊健收起槍,看向旁邊一臉平靜,正伸手撓著黑娃下巴以示鼓勵的陳凌,眼神復雜,帶著點艷羨。
“富貴兄弟,我們其實有命令,遇到威脅可以開槍就殺。”
“但我想著,山里的東西說不清楚,有些很記仇,不能給你們這里惹麻煩。”
陳凌聞言一笑:“嗨,有時候不能有太多顧忌,你們也聽說了,等我把兩只老虎接回來,山里就都消停了。”
“走吧,接著找咱們的正主兒去,經這一鬧騰,那家伙怕是更警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