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
睿睿玩累了,被王素素哄著早早睡下。
陳凌沒閑著,他想起洞天里那頭“油鹽不進”的野豬王。
告訴媳婦去書房寫兩篇稿子。
但進書房之后,念頭一動,人已身處洞天之中。
新開辟的荒漠區域,野豬王正煩躁地用巨大的獠牙拱著結界邊緣移栽過來的松樹根。
那兩排小松樹被它拱得東倒西歪,根部泥土翻起。
看到陳凌出現,它猛地抬起頭,血紅的眼睛死死瞪過來,發出威脅的低吼,粗壯的前蹄暴躁地刨著沙地,濺起一片塵土。
“嗬,這暴脾氣,還是不服啊。”
陳凌也不靠近,就遠遠站著。
他這次沒拿嫩玉米,空著手。
意念微動,旁邊石潭里的靈泉水突然涌起一股細流,如同有生命般,在空中劃了個弧線,精準地落入食槽里。
清冽甘甜的靈泉氣息彌漫開來。
野豬王的低吼聲頓了一下,巨大的鼻子使勁翕動,顯然被這氣息吸引了。
但它警惕性極高,只是焦躁地在原地打轉,獠牙對著陳凌的方向,喉嚨里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既渴望那水,又極度不信任眼前這個兩腳獸。
“犟種!”
陳凌罵了一句,也不著急。
他知道這大家伙野性難馴,尤其是當過山大王的主兒,沒那么容易低頭。
而且人老奸馬老滑的。
這樣程度的野豬王,從智慧上來看,真跟老豬精也沒啥區別了。
想收伏這樣的大家伙,得跟熬鷹似的,慢慢地熬。
需要耐心。
也需要做持久戰的準備。
于是…
他不再理會野豬王,轉身走到洞天里存放東西的區域。
那里有一個用油布包著的厚本子,是他平時記錄山里見聞、草藥特性,甚至是一些奇思妙想的手札。
他翻開本子,找到空白頁,拿起鉛筆。
回想著風雪松林中那驚鴻一瞥的巨大身影——土黃色的龐大身軀,鬼魅般的速度,冰冷的琥珀色眼眸。
以及那最讓人難忘的、耳朵尖上那撮醒目的、被劉拐子說成“梳著小辮兒”的黑毛。
鉛筆在紙上沙沙作響。
一個線條粗獷卻神韻初顯的“過山黃”輪廓漸漸浮現。
陳凌畫得很專注,不時停下來回憶細節。
這東西,太特別了,也太精了。
硬碰硬不是辦法,得琢磨點別的路子…或許,下次該試試別的誘餌?
或者,從它活動的規律入手?
洞天里一片靜謐,只有鉛筆劃過紙面的聲音,和遠處荒漠里野豬王偶爾發出的暴躁哼哧聲。
城東林場,施工地上煙氣騰騰,肉香混著柴火氣飄出老遠。
王聚坤佝僂著老腰,掌著大勺,鍋里咕嘟著的肥肉片子顫巍巍,吸飽了醬汁,油汪汪亮得晃眼。
土豆塊燉得粉糯,蘿卜吸足了肉味,大白菜葉子軟塌塌裹著濃湯。
一勺子滾燙的葷油潑進旁邊的粗陶盆,刺啦一聲,炸辣椒的焦香混著蒜末的辛辣猛地竄起來,勾得人肚子里饞蟲亂拱。
“開飯了昂——!”
王聚勝幫大堂哥打著下手,扯著嗓子一吼,剛才還悶頭干活的漢子們呼啦就圍了過來。
剛出鍋的大白饅頭,暄騰騰、熱乎乎,捏在手里跟棉花團似的。
一人兩個大饅頭,一海碗油汪汪、爛糊糊的燉菜,筷子頭戳下去,好家伙,顫巍巍的大肉片子直晃悠。
唏哩呼嚕這么一吃。
那滋味兒美的,給個縣長都不換。
王聚勝拿著大鐵勺,敲著鍋沿兒喊:“不要急,不要搶,肉還多得是,吃完再盛!”
“外人都看著哩,一個村的,咱們可不能給富貴丟人,吃要有吃相,不能跟鬧饑荒似的,八百年沒見過葷腥一樣…”
“好嘞!”
“香!真香!”
“這油水,過年也就這樣了!”
漢子們蹲的蹲,站的站,捧著大海碗,吸溜吸溜吃得滿頭冒汗,腮幫子塞得鼓鼓囊囊。
一天好幾塊錢呢,還管這么一頓硬實飯。
這活干的,心里頭那叫一個美滋滋。
比在親戚家貓著提心吊膽強百倍啊。
晚上有剩的,還能給親戚家帶點剩飯菜。
這種大魚大肉的硬菜,剩菜也倍有面子。
干起活來也格外有勁兒。
趙大海捧著個海碗,里面堆尖的肉和饅頭,他一口咬掉半個饅頭,含糊不清地嚷嚷:
“舒坦啊,這冷呵呵的天,就得干點體力活,再大口吃上這么一頓熱乎飯,比在家窩著帶勁兒多了。”
“哈哈哈,大海你可是領導,咋能這么沒盼頭,以后俺們盼著你來當縣長哩。”
“哎,縣長小意思,我就是不想當,我啊,就想像富貴那樣,賺點小錢,多要幾個娃娃,躲在山里多清凈。”
“想玩就玩,想干就干,也快活啊。”
“嘖嘖,你倒真敢想,富貴那個小日子滋潤的,別說縣長,給個市長都不換。”
吃著飯,吹著牛,漢子們那叫一個過癮。
正吃著熱鬧,林場邊上探頭探腦冒出幾個人影。
大伙兒抬頭一瞧,咦?是那伙洋鬼子!
近來不管是陳王莊的這些村民,還是縣城里的人,可都是沒少談論這幾個外國人。
甚至還有很多帶著娃去縣城招待所外面看稀奇的。
領頭的華裔老頭,就是那個姓黃的。
臉上堆著討好的笑,領頭的就是那個姓劉的華裔老頭,后頭跟著那個高大的白人杰克遜,還有另外倆洋人。
臉上都帶著點怯生生的討好勁兒。
“嘿!瞧見沒?那幾個洋鬼子!”
一個端著碗的漢子用胳膊肘捅捅旁邊的人,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讓周圍一圈人都聽見。
“咋跑這兒來了?不是讓他們在招待所貓著等雪化嗎?”
“還能咋?嚇破膽了唄!你難道沒聽說…他們在風雷鎮那邊的山里,鬧得事可邪乎了!”
另一個漢子壓低聲音,但周圍吃飯的跟著七嘴八舌起來。
“就他們那事,三槍打不中眼皮子底下的兔子,雪地里追著追著就迷了路,指南針亂轉,跟鬼瞇眼一樣。”
“好幾個人直接在大霧里沒了影兒…”
“誰說不是哩。”
“俺聽城里親戚說,這幾天招待所的人都傳開了,說那幾個洋人晚上睡覺都不敢關燈,有點風吹草動就嗷嗷叫喚,跟被鬼掐了似的。”
“嘖嘖嘖,你說這幫洋人也是吃飽了撐的,大雪封山往那老林子鉆啥?咱們本地人都不敢去的地界兒,他們倒好,上趕著找山精鬼怪收拾。”
那王立獻新找來的老把式老全叔,叼著煙卷,瞇縫著眼。
這個老漢把式不賴,就是老喜歡笑話人。
現在擱在外國人身上,那更笑話的七斤。
“要我說啊,就是他們身上那股子洋膻味兒,沖撞了山里的東西!”
“咱老祖宗傳下來的規矩,都是有講究的!”
一個婆娘撇撇嘴,說得煞有介事。
“哎,你們說,他們追著打不中的那只兔子,會不會跟咱們這兒的‘過山黃’一樣,也是個成了精的玩意兒?”
“保不齊!山精野怪,啥玩意兒沒有?兔子老了也能成精!三槍打不動,那就是山里的東西在‘留客’了!洋鬼子不懂規矩,非要去撲,這不就撞上了?”
眾人議論紛紛,對著那幾個畏畏縮縮的洋鬼子指指點點。
眼神里有好奇,有憐憫,也帶著點“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的看熱鬧心態。
林場的喧鬧聲都小了點,全沖著那幾個稀罕的洋人去了。
杰克遜他們顯然也感受到了這聚焦的目光和嗡嗡的議論,臉上更不自在了。
姓黃的華裔老人硬著頭皮,小步快跑著來到正在啃饅頭的陳凌跟前,臉上堆滿了笑,帶著點哀求:
“陳先生,打擾您吃飯了!”
“那個…我們幾個在招待所實在坐不住,心里慌得很。”
“想著陳先生您在這兒忙建設,我們…我們能不能過來幫點小忙?”
“不要工錢!管口飯吃就行!就是…就是想離您近點,心里…踏實點!”
他身后那幾個洋鬼子也像是聽懂了這中國話似的,跟著使勁點頭。
尤其是杰克遜,藍眼珠子巴巴地望著陳凌,那眼神,跟受驚的兔子沒兩樣。
陳凌嘴里嚼著饅頭,看著這幾個嚇破了膽、主動跑來當苦力的洋人,真是忍不住有些好笑。
他咽下饅頭,笑道:“幫忙?你們能干啥?搬磚?和泥?還是上房梁?”
華裔老人老黃趕緊說:“都能學!都能學!我們有力氣!”
“杰克遜以前在老家農場干過活,威廉夫人…呃,就是漢斯的太太,她也很勤快!”
他指了指旁邊一個裹著厚棉襖、頭發有些凌亂的外國女人。
“嗯…”
“既然這樣,你們就在這里試一天吧。”
“提前說好,干活就是干活,不要在這里添亂。”
陳凌稍一沉吟,也懶得跟他們多掰扯,沖趙大海喊道:
“大海哥,給他們找點輕省活,先教教他們怎么干!”
“別累趴下了回頭還得我找人抬!”
“來了就先吃飯…聚勝哥,給他們盛飯!”
“好嘞!”
王聚勝和趙大海都應了一聲。
尤其趙大海,看著那幾個洋鬼子,嘿嘿直樂。
“跟我來吧,幾位‘洋壯工’!先學著搬磚頭,記住了,輕拿輕放,可別摔了腳面子!”
工地上頓時響起一片帶著好奇和期盼的哄笑聲。
洋鬼子上工地,那家伙,往前數幾百年來,都見不著的事吧。
咱們老莊稼人今天竟然見到這西洋景了。
而且洋鬼子來給咱們當牛做馬。
這真是開天辟地頭一遭了啊。
要不說嘛,還得是富貴。
就他有這個本事。
一個個嘀咕著,那心里既是稀罕,又是驕傲。
“好了好了,趕緊帶他們走吧。”
陳凌還是受不了這個味,他味覺太敏銳了。
洋鬼子這身味道,真能熏他兩個大跟頭。
那幾個洋鬼子如蒙大赦,趕緊跟著趙大海去了磚垛那邊,笨手笨腳地學著搬磚,動作僵硬得跟提線木偶似的,看得人直咧嘴。
“嘿,這倒新鮮,洋鬼子給咱打下手!”有人樂道。
“今天俺們屬于是騎在洋人頭上了。”
“那家伙,等于是用上洋牲口了!”
…反正語言不通,眾人就放心大膽的調侃。
陳凌則壓根兒沒心思管他們。
他吃完飯一抹嘴,沖山貓招招手:“走,咱們不在這兒礙事了,小雞崽子的事該弄了。”
兩人拍拍屁股上的灰,繞開工地喧鬧的人群,往臨時搭起來的簡易棚子走。
棚子是前兩天用木樁子和舊油氈布的,里面盤了個暖炕,專門用來孵小雞。
山貓搓著手,有點興奮:“種蛋都挑好了?啥時候上炕?”
“不能急,火候還差一丁點。”
陳凌彎腰鉆進棚子。
里面暖烘烘的,比外頭舒服多了。
角落里整整齊齊碼放著十幾個大竹匾,里面鋪著曬得干爽松軟的谷殼,上面密密麻麻躺滿了青殼、粉殼的雞蛋,個個溜光水滑,都是他精挑細選的好種蛋。
陳凌蹲下來,手指輕輕拂過那些圓滾滾的雞蛋,眼神跟看寶貝似的:“這孵小雞的事,可急不得。”
“暖炕的火得勻,溫度得穩。”
“頭幾天尤其要緊,熱了不行,涼了更不行,得拿捏住。”
山貓也湊過來看,學著陳凌的樣子伸手摸摸:
“嘖,溫乎乎的,怎么殼子好像更滑更軟一樣…”
他嘀咕一聲:“富貴,我聽說有人孵蛋,得用手電筒照光,看看里面的小雞仔死沒死。”
“對,不過我這些都不用那么麻煩…”
“能出殼自然更好,不出殼也沒事,壞了喂狗唄。”
陳凌笑呵呵道:“不過一般是沒事的,咱們這里搭的棚子暖和,小雞開春兒長起來快,吃得好底子壯!下蛋也勤,病也少!”
“給娃擺百日宴的時候,應了市里農科站一批,這個就先給他們的,不用太認真,玩一樣就行。”
“后邊的有經驗了,雞苗就再賣給市里那些大的養雞場…”
他起身走到暖炕邊,彎腰摸了摸炕面,又湊近燒火口看了看里面煤核的火色,滿意地點點頭:
“嗯,差不多了。來,搭把手,把竹匾端上來,輕拿輕放啊!”
兩人小心翼翼地把沉甸甸的竹匾抬上暖炕,均勻鋪開。
陳凌又仔細檢查了一遍炕溫,這才直起腰:
“成了!頭七天,每天翻三遍蛋,早晚查看一次溫度。”
“煤油燈的火苗子就這么大,知道吧?”
他用手比劃了個小小的火苗。
山貓看得認真:“行!這簡單,比守著給狗崽子接生簡單多了!”
“哈哈,你那是老狗難產,哪能跟這個比?”
陳凌笑道,拍拍手上的灰。
“走,不在里面悶著了,在外頭顯冷,進來了沒一會兒又熱的冒汗了。”
棚外,林場的工地上依舊喧鬧。
鍋灶旁飄來陣陣飯菜余香,漢子們的吆喝聲和鐵鍬鏟土的沙沙聲混雜在一起。
幾個洋鬼子笨拙卻賣力地干著活,汗水順著高鼻梁往下淌,沾著泥土,顯得有些狼狽,但那緊繃的神色似乎放松了不少。
黑娃和小金不知何時溜達了過來,蹲在不遠處,懶洋洋地曬著太陽,偶爾瞥一眼那幾個金發碧眼的“臨時工”,眼神里帶著點居高臨下的審視。
趙大海人仗狗勢,站在兩條大狗旁邊大喊。
“嘿!老杰克!泥別和太稀!加點干土!”
杰克遜茫然抬頭,黃老頭趕緊翻譯。
老杰克似懂非懂地“OK!OK!”,手忙腳亂地抓起旁邊的干土往里撒,那笨拙又認真的樣子,又惹來一陣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