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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三百五十一章 紫青的路

  紫青太子,隕落了。

  并非隕落在了萬族手中,而是祭獻了自身,融化在了上荒殘面的目光里。

  唯有一個頭骨,似蘊含了他一生的不甘,沒有化作飛灰,而是遺留在了戰場上。

  與他一同離去的…

  是包含白蕭卓在內的整個紫青上國之魂。

  他們離開的那一天…

  望古下了大雨,連綿一月。

  煌天也起了陰霾,翻騰一月。

  而人族皇都內,鏡云人皇沒有上朝,他獨坐了數日,望著南方,默默出神。

  直至有人前往南凰洲,取來了紫青太子的頭骨后,他看著頭骨,發出了復雜與愧疚的嘆息。

  隨后,他為紫青太子修了規格極高之墓,并留下詔書,言未來自身,也葬在同葬內。

  就這樣,紫青太子的輝煌,結束了。

  而紫青上國,也成了歷史,在萬族的遮掩下,漸漸成了傳聞,最終…消逝在了歷史里。

  也包含了紫青上國分布在各個地方的行宮,都成了遺跡,埋葬在了塵土中。

  唯有一些早年就離開的紫青上國百姓,星星點點的將屬于紫青上國的血脈,流傳開來。

  其中有一支,就是在南凰洲。

  隨著歲月的流逝,鏡云人皇隕落,新的人皇繼位…

  人族的處境,隨著萬族持續的崛起,越發艱難。

  而那一支在南凰洲的紫青上國百姓,繁衍生息,奮發圖強,經歷一代代的努力與掙扎,最終組建了新的紫青國。

  但可惜…似有無形的詛咒存在,若干年后,南凰洲的紫青國,也還是被其內三方大族顛覆,徹底不存。

  而紫土之名,也從那一刻開始,起于南凰。

  至于紫青太子隕落的無雙平原,時光流淌里,似乎與紫青上國的命運也有了勾連…

  那里出現過城池,但在戰爭里化作廢墟。

  也出現過拾荒者營地,可也沒有存在太久。

  直至人族玄戰歷,二八七一年,無雙平原上,來了一群散修,他們在那里修建了一座簡易的居住地,作為自身修養之地。

  同時也有憐憫之心,收留被異質折磨的百姓。

  使那座簡易的城池,漸漸具備了一定的規模,成了一座城。

  并取名,無雙。

  人族玄戰歷二九一八年。

  南凰洲天奇一三五年。

  發展了數十年的無雙城,在這末日里,已有了一定的名氣,是整個無雙平原內眾多城池里,最大的一處。

  而今天,對于這座無雙城而言,是一個大日子。

  城池內,人來人往,沸沸揚揚。

  紫青穿著一身粗麻長衫,頭發束在身后,走在這熱鬧的街頭。

  手中拿著的糖葫蘆,還帶著爐火的余溫,琥珀色的糖衣裹著鮮紅的山楂,在正午的陽光下折射出虛假的甜蜜光澤。

  而空氣中似乎還浮動著焦糖的甜膩、祭紙燃燒的煙火氣、人群汗液的微酸,還有蒸餅的谷香,這一切黏稠地混合在一起,包裹在他的四周,也包裹了這座名為無雙的城池。

  今日,是祈神節。

  節日里的所有,都像一鍋沸騰的湯,翻滾著市井的喧囂。

  在這喧囂里,紫青神情平靜,望著人群,感知四周熟悉的氛圍。

  “上好的糖葫蘆!又脆又甜!”

  小販的吆喝尖銳地刺穿嘈雜。

  “希望明年,是個好年景…”

  挎籃老婦的低語淹沒在人潮。

  “大家保持秩序!莫要過于聚集!”

  城衛兵的呼喊徒勞地阻擋著涌動的人流。

  “走過路過的父老鄉親,來我店里看看!三色煙祭紙,通神最靈驗!”

  紙扎鋪掌柜揮舞著手中的樣品。

  無數聲音匯成渾濁的暖流,沖刷著紫青的耳膜。

  他指尖感受著手中糖葫蘆竹簽的堅硬與冰涼,目光穿過攢動的人頭,落在遠處那幾個熟悉的身影上。

  這一世的父親、母親,還有被母親溫柔抱在懷里的阿弟。

  對方那小小的身體趴在母親懷上,像一只懵懂無知的小獸。

  望著他們,紫青的目中露出一抹追憶。

  只是這追憶,好似凡俗之煙,剛剛裊裊升空,就被風吹散。

  “時辰快到了!快點跑過去!”幾個孩童抱著粗陋的木雕神像,風一樣從紫青身邊掠過,奔向城中心那座高聳如棺槨的祭壇。

  于是紫青閉上了眼,再次睜開時,遠處他的母親,似乎察覺到了他的注視。

  抱著幼年阿弟的她,轉過身來,目光穿過人群的縫隙,落在這個捧著糖葫蘆、面容平靜得近乎詭異的大兒子身上。

  她的臉上綻開溫柔的笑意,朝紫青微微揚了揚下巴。

  懷里的小兒子,也扭過頭,七歲孩童的臉蛋稚嫩干凈,眼睛清澈,映著糖葫蘆的光澤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委屈。

  他看到哥哥,看到那串糖葫蘆,眼神亮了起來。

  可下一秒,那清澈的眼底迅速漫上水汽,眼圈泛紅,小嘴扁了扁。

  “這孩子,怎么眼圈又紅了?”一旁父親無奈的聲音帶著笑意傳來。

  而娘親的聲音,也在回蕩。

  “青兒,你可是男子漢呢,可不能一看見你哥哥離開就哭泣。”

  “你看那里,祭祀要開始了。”

  這句話,遠遠的落在紫青耳中的一刻,他的目光越過母親溫柔的側臉,越過父親寬厚的肩膀,越過幼弟那帶著淚光的期待眼神,最終定格在祭壇之上,定格在那九天之上,那張殘缺、冰冷、亙古凝固的殘面。

  “時辰,到了。”

  紫青輕聲道。

  他拿著糖葫蘆,像一個最沉默的觀禮者,向前走去。

  走向他這一世的親人,走向他親手選擇的…祭壇。

  而祭壇之上,身披猩紅法袍的祭司猛地張開雙臂,以一種穿透骨髓、冰冷刺骨的奇異音調,如同宣告末日的號角,驟然撕裂所有市井的喧囂。

  “天奇一三五年,歲在南凰,月躔鬼宿將夜!”

  “吾等螻蟻,匍匐于雙都之地,敢以腥穢之禮,告于殘面之神——”

  聲音里,紫青平靜的前行,平靜的抬起頭。

  他目光穿透祭司舞動的紅袍,穿透祭壇上百名待戮囚徒的恐懼,直刺蒼穹之上那張漠然的巨臉。

  那張臉…依舊冰冷,依舊殘缺。

  但他知道,契約的鎖鏈,已然繃緊。

  他當初祭獻自身,向那殘面換取未來時,曾言回歸之日,祭獻所看全部。

  這句話,每一個字,都帶著因果的回響。

  “昔者蒼璧墜地,玄龜折足,爾瞳初啟時,赤日熔為鐵汁,澆沸五湖,繁星裂作流矢,穿破九野!”

  祭司的吟唱,在這因果的回響里,越來越高亢癲狂。

  于是紫青的視線落回,在了爹娘和幼弟身上。

  他看見父親那里,似乎察覺到了什么,眉頭微蹙,下意識地側身想將妻兒擋在身后。

  他看見母親抱著幼弟,臉上還殘留著對孩子的溫柔和對祭司聲音的不安。

  幼小的阿弟,似乎也被這肅殺的氣氛嚇住,小臉埋在母親的頸窩里。

  望著這些,紫青的心湖,一片死寂的冰封,沒有波瀾,沒有情緒,只有一種履行契約的冰冷清醒。

  而手中那串糖葫蘆的溫熱,也正一絲絲褪去,變得與他掌心一般冰冷。

  “今殘垣猶冒鬼火,生人皆啖墳土,而爾睫間凝血,猶映蒼生殘喘!”

  祭司的聲音已近嘶吼。

  “神乎!”

  “祈爾齒縫漏下之殘息,乃吾輩偷活之薪;祈爾眉骨墜下之陰影,是黔首避禍之廬!”

  祭司的雙臂如同斷頭臺的鍘刀,猛地揮下,指向祭壇上的囚徒!

  “神其瞑目!”

  “神其長寐!”

  “祈神…不睜眼!!”

  “不睜眼!!!”

  聲浪在這一刻,驀然而起,而全城同聲的剎那,人群里,紫青輕聲道。

  “我回來了。”

  “以所見全部,履前世之約。”

  在他這兩句話傳出的瞬間…

  蒼穹上,那張亙古閉合、如同深淵裂口的眼瞼,驀然一動!

  向上…掀開了一道縫隙!

  沒有光,沒有情緒,只有一片純粹、冰冷、漠然的虛無,從那道縫隙里,泄露了出來。

  契約…完成。

  轟!!

  無聲的湮滅之音,在紫青的靈魂深處驟然震蕩。

  那是契約履行的冰冷回音。

  眼前的世界,開始了注定的終焉。

  風化!

  于那目光里,構成無雙城的磚石、木梁、街道…一切堅固的實體,在殘面的注視下,瞬間失去了存在的根基。

  無聲地瓦解,化作億萬灰白色的粉塵,如同被無形的風暴卷起,瘋狂地逆流向天空!

  整座城池,正被一只看不見的大手,從大地上一點點抹去!

  “這…這…”

  “神睜眼了!”

  “不…”

  數不清的凄厲哀嚎,瞬間取代了死寂,在整個無雙城掀起。

  一個個生命,也在紫青的四周,伴隨哀嚎的回蕩,開始了畸變!

  有婦人皮膚撕裂,骨骼爆響!

  有孩童膨脹成布滿膿包利爪的肉山!

  有老者頭顱裂開露出復眼!

  有漢子肌肉增殖覆蓋鱗甲,長出獠牙!

  祥和的無雙城,在紫青履約的這一刻,化作了血肉磨盤!

  未被異化者更為凄慘,身體直接碎裂成血霧,升空而起,成了血雨!

  生命,以契約規定的形式,成片凋零。

  而紫青的目光,穿透漫天飛舞的灰白粉塵和猩紅血霧,冰冷地落在遠方爹娘和幼弟的位置上。

  他看到父親猛地轉身,試圖將娘和幼弟守護,只是那寬厚的背影剛剛做出一個前傾的姿態,臉上的驚駭與決然甚至還未完全凝固…其身體便如同被風吹散的沙塑,從指尖開始,寸寸化為飛灰!

  沒有慘叫,沒有過程,瞬間被卷向天空的粉塵流吞沒,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看到抱著幼弟的母親,臉上的溫柔瞬間被巨大的茫然和恐懼取代,她甚至來不及看向丈夫消失的方向,整個身體便猛地一僵…

  如同被投入熔爐的蠟燭,從頭頂開始,迅速地、無聲地…融化!

  烏黑的發絲、白皙的皮膚、溫柔的眉眼…一切屬于“母親”的存在,都在紫青履約的目光下,融化成粘稠、暗紅的液體,順著她懷中阿弟小小的身體,流淌下來!

  “嗚…”

  他看見阿弟發出一聲短促、驚恐到極致的嗚咽,從那灘由母親融成的尚且溫熱的暗紅血水中跌落下來,重重摔在同樣被粘稠血漿覆蓋的地面上。

  對方那小小的身體蜷縮在血漿里,顫抖著,沾滿了屬于母親的血水。

  這一刻,漫天的灰白粉塵仿佛成了哀悼的紙錢,混合著粘稠的血雨,簌簌而落。

  死亡,徹底的降臨,哪怕是異變…也往往在畸變的一刻,崩潰開來。

  而血雨,越來越大。

  雨中,紫青踩著溫熱粘稠的血漿,一步一步,走向那個蜷縮在血泊中的小小身影。

  最終,在對方的面前,他停下腳步。

  低頭,看著面前的阿弟。

  對方幼小的肩膀劇烈地顫抖著,血雨打濕單薄的衣衫,像一只被遺棄在血海中的幼獸,只剩下無聲的、巨大的恐懼和茫然。

  此刻在他的注視下,極其緩慢地抬起了頭。

  將一張被血漿、淚痕和粉塵徹底糊滿的小臉,映在了他的視線里。

  那雙曾經清澈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無邊的空洞和巨大的恐懼,像兩口被絕望填滿的枯井。

  破碎的音節,帶著血沫般的嗚咽,從其喉嚨里艱難擠出。

  “阿哥…爹和娘…”

  聽著阿弟的聲音,紫青的嘴唇動了動。

  掌心里的糖葫蘆竹簽,不知何時已深深刺入皮肉。

  溫熱的血珠順著簽子滾落,滴在同樣粘稠的地上,與母親的血、與這滿城的血,融為一體。

  但他感覺不到疼痛,只有契約完成的冰冷回響在胸腔里震蕩。

  于是,他沒有解釋。

  任何言語在親手締造的毀滅面前,都是虛偽的褻瀆。

  他履行了承諾,僅此而已。

  最終,他只是將那只染血的手,更穩定地落向幼弟同樣冰冷、沾滿血污的小腦袋上。

  動作帶著一種近乎儀式的沉重。

  同時,他將另一只手中那串染著自己鮮血,污濁不堪的糖葫蘆,遞到了阿弟面前。

  干裂的嘴唇開啟,吐出的聲音平靜無波,如同宣讀祭文最后的結語,清晰地穿透了漫天血雨和風化的嗚咽。

  “阿弟。”

  看著那雙被巨大恐懼占據的眼睛,他輕聲道。

  “…不哭。”

  手掌,落下!

  可就在他手掌即將碰觸其阿弟頭顱的剎那,蒼穹在這一刻,有開天辟地之聲,滔天而起!

  那無與倫比的劇烈聲響下,有光撕裂時空,瞬間出現!

  將天幕映照,將大地映照,將血雨映照!

  那是朝霞光!

  遮擋了一切,無邊無際,如海一般,取代了這個世界的全部。

  也將紫青那里,籠罩在內。

  而這浩瀚驚人,璀璨至極的朝霞光里,伸出了一只手…

  一把,抓住了紫青那欲落去其阿弟頭顱的手臂。

  狠狠的抓住!

  隨后,向著遠處驀然一甩!

  紫青身體猛地一震,在這恐怖之力下,直接被甩出,落在了遠處。

  他目中露出強烈的異芒,盯著光中此刻顯現出的身影。

  “你終于,來到了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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