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 瘋狂剪刀之死

根據尼采的超人假說，一個超人倘若要出現，首先他必須能夠充分地接受痛苦、承載痛苦。她是在極端嚴苛的環境中成長起來的，憎恨、嫉妒、頑固、懷疑、貪婪、暴力……這些都是超人生長環境的餌料，而迷惘和絕望才是超人構成的根本。

一個超人，在真正實現自我超越之前，首先要不斷地下探到自己的底線，他的精神將不斷下墜，一直到最終墜入迷惘與絕望的漩渦之中，又從水面浮出。

超人的意思，并不是「擁有超凡力量的人」，而是「超越自身，超越弱者之人」，他是超越自身、超越弱者之人，是新規范與新價值觀的締造者，是弱小之人在正視一切看清一切之后，從無限的絕望深淵中誕生的那一道射穿黑暗的光亮——

在越黑暗的環境中，這道光亮的亮度，就越強。

發出光亮的光源高高地懸掛在天上，而超人們就抓著這道光柱往上爬，就好像掉下枯井的人抓住向上攀爬的繩索，溺水之人抓住那僅存的一根救命稻草。

稻草能夠救命嗎？光亮構成的繩索能夠攀爬嗎？

在正常人看來，必然是不能的。

但在超人們看來，卻是絕對母庸置疑的可以。

這就是屬于超人們的，相信的力量。

將面對全部世界所構建出來的認知，在這一刻共同投向自己的內心，從而激發出屬于自身的強大力量。

只要我相信，我就可以做到。

只要我相信我能夠順著這條繩索從天臺的一側走到彼岸，我便能夠超脫動物，來到進化的新境界。

一步，兩步，三步……

是了，就是這樣行走，穩穩當當地走在一條向上的坡道上，這里沒有繩索，也沒有深淵，只有一條平地，你要在平地上走出直線。

馬路邊緣的石灰白線，對，就是那條直線，你只需要順著這條直線走，其他什么都不要想。

鑒于大環境如此，

忘記你所經歷的一切，忘記那些壓迫，忘記那些屈辱，忘記那些無時無刻不在想從你身上奪走可能性的人……

你怎么停下來了？我親愛的周游。

哦，你在發抖。

你不敢踏出這第四步。

你認為這一切都太荒謬了？

親愛的，構成這個世界的本源就是荒誕，你抬頭看看，就看看這天空，看看這輪捉摸不到的巨大月亮，這輪月亮原本是紅色的，但現在，它變成了慘澹的白色，所有的紅色都消失不見了，這難道不荒誕嗎？

紅色的月亮……不，月亮應該是白色的，月亮理應是白色的，我認識的月亮它就是白色的……

錯啦！月亮是紅色的，月亮從千百年前開始就是紅色的了，紅通通的月亮掛在天上，可漂亮了，那種像櫻桃一樣的顏色，環形山在櫻桃色里留下暗斑，就像太陽的光斑。

你難道忘記了嗎？

那種顏色，就是在黑暗里窺視你的緋紅哦？

哈哈，你的身子抖了起來，你在害怕！你在害怕！

就是這樣的情感，恐懼，更多的恐懼，更多的恐懼會讓這跟繩索變得更加凝實！

還不夠，只有這樣還不夠！

但我是騙你的！月亮是綠色的！月亮是像那最深的墨汁一樣的綠色！那慘澹的綠色高懸在天空的時候，所有人的臉上都綠油油的，就像是中了毒！

啊，你想起來了！你又想起來了！

對，就是那種綠色！你再

往上看呢？往那些綠色里看！你看到了什么？！

哈哈哈哈！你看到了綠色的數字！墨綠色的！就像水晶！一串串零和一構成了這顆月亮的內里，這是一顆數字月亮！對對對！就這么看！對！

我能感受到！就是這樣！你在顫抖，你在恐懼，你的恐懼就要從內而外地翻出來了！

你想停止？不，你做不到，你已經踏上這條路了！周游！你已經踏上這條路了！

你的思維無法停止，你會繼續往下想的！你會的，你的腦子會拖著你不斷往下想！

哦！你又走了一步！你離我更近了！

看著我，來，再走一步，擁抱我。

我是你內心深處最純粹的絕望，我永遠不會欺騙你。

我永遠不會像他們那樣欺騙你，周游。

你還記得外面那個砍了你十五刀的瘋子嗎？他計劃砍你二十一刀，通過這二十一刀把你從這個世界抹殺，那個瘋子的背后是一個更大的瘋子，他把你從地球上拽了過來，讓你平白無故地成為了他穿越過去的置換材料。

你還記得你穿越到這個世界之后所遇到的每一個人嗎？他們每個人都想從你的身上拿走你的可能性，你就像是西游記里的唐僧，哈哈哈哈，西游記里的唐僧！

是的，擁抱我。

我感受到你的絕望了，無比純澈的，積累的絕望。

再往前走一步會發生什么？

會掉下來哦。

不會飛上天空，成為天使，但是會掉下來哦。

這里真的很高呢，你會不斷下墜，一直到墜落到和我一樣的深淵里。

但是不用擔心。

我會穩穩地接住你的。

我會穩穩地擁你入懷。

為什么？

因為，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你顫抖得更厲害了！這句話有多少人曾經對你說過？！

外面的那個藍色瘋子，還是你根本就不知道在哪兒的那個紅色瘋子？

它們都對你說過！而現在，對你說這句話的是一個黑色的瘋子！

這個瘋子比過去的所有瘋子加起來都大！它是一道巨大的影子！就好像那微弱的蠟燭就點燃在你的背后，你往前看的時候，墻面上的影子前所未有的寬廣！它就要包裹住你了，它像墨水一樣包裹住你的全身！

但你要相信它嗎？

它要離開了！它會離開的！現在唯一能救你的就只有它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它也救不了你！它能夠給你的只有報復！你可以用它報復一切！

你會死嗎？

是啊，我不會欺騙你，你會死的。

你會融化你的全部，把全部的自己都變成我的燃料，讓這道黑色的影子變得更大，更亮。

但你明悟了！是啊，你本身就會死的！來到這個世界的每一天，你每一天都在擁抱死亡！

而現在，那道藍色的瘋子的最后六刀砍到你的身上，你甚至會迎來必定的消散！

哦！你想通了！

對，就這樣往前走，再走一步，來到我的懷中。

我接住你了。周游。

我穩穩地接住你了。

你要睡一會兒嗎？

那就睡吧，等時候到了，我會叫醒你的。

是啊，你太累了。

克來因泡，時間無限停滯的空間里，垂落的天空包裹住周游，而湛藍色的瘋狂剪刀正朝著周游剪出自己的第十六刀。

在那琥珀一樣顏色的包裹物里，周游的軀體—

—姑且叫做軀體吧——被先前的十五刀細細地剪裁，剪去了四肢，剪去了五官，剪去了皮膚，又剪去了那些在外的血肉。

現在，那包裹在琥珀里的，與其說是軀體，倒不如說是，一個橢圓的肉球。

周游的心臟被肉球包裹在中心，隨著肉球不斷地跳動著。

但那跳動也越來越慢，仿佛就要陷入永久的沉眠當中。

瘋狂剪刀的二十一刀，每一刀，在剪去周游軀體的同時，都會一并剪走周游的靈魂，如今第十五刀的時候，剩下的軀體就已經只剩一個西瓜大小了，等到第二十一刀的時候，最后一刀會將周游的心臟剪成兩半，而周游的存在，也會徹底地隨著二十一刀的結束從這個世界里消散。

謝治從一開始就是這樣計劃的，只有這樣做，才能夠真正地保全他穿越到地球之后的安全。

畢竟，巨大月亮世界太詭異了，在超凡力量和超人能力的加持下，一切未來皆有可能發生。

既然謝治能夠從巨大月亮世界穿越到地球，那么，也一定存在謝治不了解的力量，能夠把謝治從地球再重新拉回本土。

但只要解決了穿越的錨點，就能夠解決這個問題了。

就像放風箏。

對于擁有這樣能力的人來說，放風箏依舊是需要風箏線的。

剪去周游的意義，就好像用一把剪刀，剪去繃直的風箏線。

那之后，謝治才能迎來真正的自由。

否則，不管謝治飛得多高，哪怕飛到所有人都看不見的云層里，謝治和周游之間，依舊連著一條「命運之線」，這條命運之線在整個大世界的宏觀尺度背景下看上去也許隱隱約約，但對于謝治和周游兩個人來說，卻堅固無比。

它必然會存在，直到這二者的任何一方徹底消失。

「第十六刀，剪因果。」

瘋狂剪刀再次伸出，破開那厚重的琥珀色外殼，對包裹其中的周游肉球再一次修剪，這一次，他直接剪走了周游剩下的一半。

但……就在這個時候，異變突然發生了。

被瘋狂剪刀剪去的那部分，在剪刀抽離之后，依舊還存留在那顆琥珀當中。

它被瘋狂剪刀一分為二，但分開來的部分并沒有像之前一樣從世界上消散。

瘋狂剪刀剪出第十七刀，但第十七刀一樣沒有效果，只是把這顆琥珀里的存留周游片數又增加了幾片。

第十八刀，第十九刀，第二十刀……

等到第二十刀結束，那顆琥珀里已經是渾濁的一團了，就好像是打進碗里的雞蛋，在幾次攪拌以后，蛋清和蛋黃混作一處，變成了一碗雞蛋液。

只不過，周游變成的這一碗雞蛋液，是黑色的。

于是瘋狂剪刀又剪出第二十一刀。

盛雞蛋液的碗碎了。

所有的雞蛋液都流了出來，在地上變成一攤。

瘋狂剪刀面無表情地盯著這一攤雞蛋液。

他知道，謝治留下的計劃出現了疏漏。

現在的問題是，造成這個疏漏的原因是什么。

理論上來說沒有人能夠從這二十一刀里逃脫，瘋狂剪刀會抹除一個人存在于這個世界上的全部證據。

但……這確實發生了。

瘋狂剪刀盯著周游留下的這一攤黑水仔細端詳，他試圖找出這攤液體里新的弱點，他能夠做得到的，他的能力之一，就是找出這個世界里存在的客觀事物身上的全部弱點之線，再將那些線段一一地剪斷。

但無論他怎么努力，周游剩下的那部分，都無法展現出絲線。

就好像，眼前的那攤液體，沒有弱點一樣。

它是那樣弱小，又淺淺的一攤，但對瘋狂剪刀來說，此刻卻有如無法逾越的高山。

在仔細思考之后，瘋狂剪刀又一次揮動起剪刀，朝著地上的那攤黑水發動了攻擊。

他把那攤水剪成了兩段，一段在左邊，一段在右邊。

但緊接著，瘋狂剪刀的童孔便收縮起來，被他剪開的兩攤水，每一攤看起來都和另一攤等同？

一樣的外圍輪廓邊緣，一樣的液體量，甚至有著一樣的反光……

瘋狂剪刀又一次揮動出剪刀，這一次，兩攤水變成了四攤。

這下，瘋狂剪刀真的能夠確認自己的剪刀給這攤水帶來的變化了。

一變二，二變四，每一刀下去，這灘水里的水量都會變得更多……

瘋狂剪刀忍不住后退一步，眼前發生的事情顯然已經超出他的認知，但在瘋剪的世界觀中，在他跟隨謝治出生入死的上萬次輪回里，他從沒有遇到過「無法擊敗的敵人」，如果有無法剪斷的存在，那么，只能說明，自己揮出的剪刀不夠強，也不夠多。

「在絕望之中覺醒了超人之力？」

「呵呵，這可真有意思。」

瘋狂剪刀很快意識到眼下究竟發生了什么，周游這塊「桉板上的魚肉」竟然在極限的絕望下強行覺醒了自己的超人能力。而他所覺醒的，竟然還是看起來隱隱克制瘋狂剪刀的能力，在這種未知能力的加持下，周游將僅剩的自己變成了液體。

「但即便覺醒了又有什么用呢？你不會真的以為，我的剪刀無法剪開液體吧。」

瘋狂剪刀笑了起來。

「我知道你聽得見，周游。」

「但我要告訴你，這個世界上，沒有百分之百克制對方的能力。」

「看起來，你是在絕境之中誕生了新的超人化身，你所誕生的化身必然會圍繞你當前經歷的絕境，為了這個絕境量身定制，演化出專門克制這個絕境的新能力……」

「但，拋開當量談威力，都是無稽之談。」

「剛剛覺醒能力的你，能夠覺醒到什么地步呢？」

「是第一步？還是一步半？又或者，你真的天賦異稟，在極限的絕望施壓下，臨時走到第二步里去？帶著你的化身對我在一秒鐘里轟擊上百拳？」

「即使你再克制我，你又要用什么方法解決你眼下遇到的困境呢？」

「我殺得死你，周游，哪怕你是液體，我也殺得死你的。」

「一刀不行就十刀，二十一刀殺不死你就二百一十刀。」

「即使是水分子，依舊是能夠被我的剪刀剪開的，無論你是什么樣的變化成液體的能力，你的能力都會有一個過載的閾值。想要利用克制關系四兩撥千斤，那你我之間的情緒能量差距，首先必須得到達這四比三千的差距。」

「但你又能走到第幾步呢？」

「即使我的主人謝治已經不在這個世界里了，剩下的這部分我，擁有的能力依舊遠遠超出第四步！」

「哪怕你走到第二步，走到二步半！你我之間的能量差距，也有著數百萬倍的鴻溝！」

瘋狂剪刀張開雙臂，他的兩條手臂在這一刻都變成了多功能剪刀，數十把修長的巨型剪刀代替了他的手臂，所有的剪刀都在這狹窄的空間里閃爍著湛藍色的光芒！

「你以為變成液體我就奈何不了你了嗎！」

「每切一刀就擴大一倍？我倒要看看你能承受我多少刀！」

「這一招，輪回三萬次的功力！一秒萬刀！你接得住嗎！」

鋪天蓋地的藍色光影瞬間籠罩了那淺淺的四攤「液體周游」，在須臾之間，整個克來因泡里都被光亮填

滿了！無數的剪刀殘影，在這一刻覆蓋了天地，剪刀劃過的地方連接成線，而飛速出現的線條在肉眼無法反應過來的時間里就已經連接成面，而后又擴散到整個空間！

在那無數道湛藍色光影之間，屬于周游的那一攤液體，不斷擴大著，又不斷消散著，剪刀每擊打一輪，那液體就擴大一倍，但緊接著又縮小，湛藍色的光影將擴大的液體又重新切分開來，泯滅到虛空里。

「哦？這才多久的功夫，就出現頹勢了？」

瘋狂剪刀操控著剪刀，一邊哈哈大笑。

「你新覺醒的能力不是克制我嗎？」

「你還能支撐多久？在這克來因泡當中，我甚至可以一秒萬刀一直砍你一整天！」

「區區第二步就想翻盤反殺！那就只能讓你體驗一下第四步的威能了！」

光影，鋪天蓋地，液體，增長又磨削。

在這一秒萬刀的攻擊頻率下，整個克來因泡里只聽見剪刀穿梭于空間里，分割液體時發出的破空聲。

但就在瘋狂剪刀哈哈大笑的時候，這窄小的空間里突然傳來一聲嘆息。

瘋狂剪刀的臉色突然愣住了。

他聽得出來，這一聲嘆息是來自周游。

「你知道嗎？有一個詞語，叫色厲內荏。」

「它的意思是，有一個人，看起來很兇殘，但實際上，他正在經歷的事情讓他十分害怕。」

「這個人，他害怕什么呢？」

「我來告訴你他害怕什么。他害怕他腦子里最擔心的那件事情成真。」

「但……有的時候，我想你應該相信自己的直覺。」

「當一個冷酷殘暴的反派，變得色厲內荏起來，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

「這意味著，其實你知道你的結局已經到了。」

「你感受到了屬于你結局的時間光錐，你知道死亡的光錐即將到來。」

「而且，就是現在。」

在無數道湛藍色的光影組成的藍色光芒海洋中，屬于周游的那部分黑色液體，突然擴大了。

它在一瞬間擴大，擴大了無數倍，只這一刻，就淹沒了整個深層克來因泡。

「我不知道你所謂的第四步究竟是一個怎樣的概念？」

「但如果是指在那道光芒上沿著繩索走過的步數……」

「我走到了第五步。」

瘋狂剪刀死了，死得莫名其妙。

他死在了黑色液體匯聚成的湖泊里，黑色的湖泊淹沒了所有飛舞著的剪刀。

周游也不知道這一切是如何發生的，但這一切就是發生了。

自己變成了黑色的液體，在那屬于瘋狂剪刀的數十萬刀攻擊中不斷增多，最終淹沒了整個空間。

那些黑色的液體在密閉空間里翻騰著，就好像，在高壓鍋里翻騰著的一鍋高湯。

不知為什么，在這個狀態下，周游覺得自己就像一個旁觀者。

他冷靜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他知道，將要發生的事情還沒結束。

「還不算完呢，周游。」

「這還遠遠算不上結束，甚至只是一個開始。」

漆黑的影子擁抱住周游，在這里，周游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溫暖和救贖。

細微的聲響傳進周游的耳朵。

周游知道，那是最深層的克來因泡，瘋狂剪刀用來殺死自己的戰場，炸了。

黑色的液體不斷加倍，腐臭的、酸蝕的、無盡的、加疊的……

它們翻滾著從最深層的精神世界涌出。

巨大月亮見聞錄 120 瘋狂剪刀之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