黜龍 第一百五十一章 苦海行(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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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副常檢不知道羅術是怎么跟人高道士談的,反正往后兩天,他一直在安撫那個有些戰戰兢兢的道士,一再強調,自己跟雄伯南有一分舊情,看在紫面天王的面子上,一定不會讓高道士因為今日這件事鬧到不可開交……只要對方老老實實貢獻人力物力就好,都不用他本人隨行的。
而且,他也事實上在嘗試保護此人免遭羅術軍隊的額外敲詐,甚至公開以欽差的身份為懷戎縣站臺,拒絕羅術的軍隊入內。
說白了,張行并不知道高道士是不是一個暗地里男盜女娼的混賬玩意,也不覺得東齊余孽就是什么好東西,但正像他跟秦寶說的那樣,時乎時乎,會當有變也……當大魏皇帝面對著可能誅殺他的那一箭繼徹底失態后,張行就再不懷疑什么了。
他堅信,隨著這位圣人心態失衡,以及此番事端,局勢很可能來到了一個驟變的點上,再往前順著大風走幾步,就是一個十字路口。
這個時候,強行分敵我是很可笑的,與其如此,不如只顧眼下,盡行他覺得合乎道德情理的事情……他甚至懶得問秦寶,羅術是不是真有十八騎奇經四脈高手……有就怪了!
十月廿七,距離圣人馳入云內,也就巫族登陸已經過去了足足十二日,秦寶與羅信率領兩隊三百幽州鐵騎先行出發,以作開道。
十月廿八,在得知幽州總管李澄的大旗出現在懷戎東部的山間通道,且只有兩日距離后,幽州總管府所屬第七中郎將羅術即刻下令,讓原定后日出發的上萬懷戎軍民提前出兵向西……一時間,許多旗幟來不及制作妥當,只能以單色布片縫制,偽作士卒的民夫更是倉促,只能單人負十幾日可用之糧而行,少部分人連兵器都不能妥當,干脆執木杖柴刀進發。
張行沒有等待幽州總管,而是隨行羅術軍中——局勢到了眼下,他依然相信李定的判斷和分析,大軍一到,巫族人必然撤退,跟在幽州總管府的大軍中毫無意義。
就這樣,在懷戎本地豪強和地方官府的協助下,近萬民夫參與其中,部隊大張旗鼓,綿延十幾里,浩浩蕩蕩向前進發。
前三日,沒有任何波瀾,巫族人最多把住盆地的隘口,不可能往山間通道撒什么人,更何況前面還有秦寶和羅信帶領的三百騎兵作為前衛。
雙方信息傳遞不斷,而且越來越頻繁,因為從第三日開始,作為前衛的三百騎便已經抵達盆地隘口……之前張行和秦寶從云內城抵達此地耗費了兩日,但那是在敵占區穿插,實際上,騎兵不顧一切進行突進的話,早上出發,傍晚便可抵達云內城下。
猶豫了一日,在確定圍城仍在繼續后,跟進到盆地邊緣的羅術終于還是下定了決心,給自己的兒子、侄子下達了軍令,準備進行一場正大光明的軍事冒險兼政治投機。
三百騎得到軍令,也不再猶豫,翌日一早,也就是十一月初一日,秦、羅二人便帶隊出發,朝著云內城發起突進。
“咱們等一日。”山坡上,羅術眺望西面,看著自己子侄的先頭精銳消失在視野中后,回頭來看張行。“明早出兵。”
張行扶刀立在身后,即刻點頭:“世叔是主將,我又不通軍務,一切世叔說了算。”
羅術也點點頭,卻又似笑非笑起來:“前幾日不許我部入城的時候,賢侄可不是這般說的。”
“功名二字也要講究一個長遠與驟急的區別。”張行認真來勸。“世叔英武過人,性情又隨和,在幽州本地也很有根基,將來遲早要飛黃騰達的,而懷戎這個地方,東齊余孽與豪強勢力那么大,位置又那么要害,給老百姓留個好印象說不定會有出奇的好效果。”
羅術認真聽完,一時間既想吐槽自己一輩子也等不到這種可能性,又似乎覺得好像還有這么一兩分道理,而且還覺得對方似乎是在暗示什么不好繼續討論的東西,便只好點點頭,捻須干笑了一聲。
倒是張行,依然好奇心不止,絲毫不把自己當外人:“世叔,我有件事情格外好奇……從道理上講,你身為凝丹高手,能不能此時飛過去襄助一下他們二人,送他們入城再回來?”
“從道理上來說是可以的。”羅術聽到是這種話,才放松下來,就在山坡上隨口而對。“但是我問你,若是巫族中的凝丹高手在外圍發現了我,立即嘗試圍殺我怎么辦?修行者修為再高,高到大宗師那種程度咱不懂,但如牛督公那種宗師,不也受制于巫族大軍嗎?我一個凝丹,真氣有限,一旦真氣耗盡,萬軍之中也就個凡夫俗子。或者反過來說,他們發現我去了,立即派對應高手來這邊查探虛實,沒有我坐鎮,咱們樹上開花的計策是不是就壞了?”
張行稍顯恍然。
“其實,打仗事情沒賢侄想的那么夸張。”羅術進一步捻須笑道。“只是一般來說,訓練有素的軍隊配合著層次分明的修行者是遠大于兩者分開相加的,所以如果不到萬一,還是要穩扎穩打,包括后勤也要講究一個修行者和兵站的使用,這就又引入了地利,尋常凝丹想破城墻也要搭上全身真氣,于是又有了真龍神仙在地理和天象上的變數……當然,事情也沒有絕對的說法,被逼到絕路上,集中修行者突襲大軍,造成混亂,繼而以少勝多,也是屢屢見于史冊的……幾千年的史冊,什么都有。”
張行更加頷首不及——講究客觀規律和意外性就好,就怕不講究。
“怎么?”羅術似笑非笑。“賢侄想來軍中?”
“不好說。”張行攏著手誠懇以對。“我得罪了曹皇叔,他公開甩了話,不許我走朱綬的路子,那十之八九要轉到其他仕路上的……地方上、中樞部寺、軍中,都要考慮。”
“也是。”羅術點點頭,不再多言,便要回到坡下軍營,卻又忽然止步,只是去看身側。
張行順著對方目光去看,果然見東面山巒之間,輝光如劍,似乎是刺破山巒一般,映照而來,也是一時駐足,陪對方稍立。
但等了片刻,大概是因為東面山巒層層疊疊過于厚了,太陽始終沒有顯現,于是羅術不再多想,直接從容下山去了。
張行也緩緩跟在后面,準備往下走去。
可也就是此時,太陽狀若高高一躍,終于擺脫了山巒遮掩,整個懸于空中,居高臨下,俯視萬物眾生。
張行尚在坡上,想喊一聲已經走下山坡的羅術,但終究沒有吭聲,對方也終究沒有回頭,二人只是一前一后踩著枯草上的霜花歸于軍營。
回到營中,羅術和張行開始處理麻煩——不是軍事上的,而是內部扯皮,身后的幽州總管大軍只有兩日路程,李澄不斷發文遣使讓羅術帶著欽差停下,等他匯合。
但是說句難聽點的,張行哪里會在意李澄呢?
你一個幽州總管,怎么都管不到伏龍衛身上……想管伏龍衛,也越過曹皇叔和牛督公這兩位再說。
至于羅術,有句話怎么說來著?在此次出兵之前,李總管就已經管不住他羅將軍了,不然何至于在懷戎相逢呢?
“不對。”
到了中午的時候,羅術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若是明日出兵,豈不是只早李澄一日……那樣的話,如何能顯出咱們來?”
張行微微一怔,屈指一算,也有些恍然:“確實,咱們被秦二他們出兵的事情給弄混了……秦二他們此時出兵是突擊前行,不吝馬力人力,晚間便可抵達云內城下,而咱們是大張旗鼓,偽做大軍出山間,完全不是一回事,不該因為他們出兵而順延的,反倒是此時出兵,可以呼應他們的突擊。”
“立即出動!”羅術干脆起身,毫不猶豫。“出動以后,我居中率一千五百主力騎兵向前推進,充當門面,吸引敵軍,給賢侄兩百人,統帥率民夫,向南過桑乾河,然后沿著南側狹道山勢大舉布置營地哨站。”
原計劃如此,張行自然無話可說。
十一月初一,距離圣人被圍云內城已經十六日,下午時分,幽州總管府的援軍正式成建制的出現在了云內城所在的盆地邊緣。
一千五百鐵騎,在桑干河北岸開始大面積遭遇并有序的摧毀巫族人的哨站,配合著之前三百騎的突進,立即起到了巨大的漣漪效應,數不清的巫族騎兵開始往身后逃竄,而張行則悶頭率領民夫干著最枯燥的工作——搭建浮橋、渡河、沿著山口布置營寨。
近萬民夫,早在懷戎時就按照親疏、來源進行了分組,每一百到兩百人為一組,每半里路放下一組人,設一小營寨,要求他們挖溝、立壘、搭建營帳,同時伐木,準備篝火……這些,也是來的路上一而再再而三的召集每組人首領交代的,所以居然顯得比較順利。
然而,時間過于倉促,放到一半人的時候,就已經天色暗淡,而且有些寒冷了,張行也意識到,中午臨時出兵,今天是不可能這樣弄一個綿延幾十里的聯營的,便干脆放棄原計劃,直接折返,將人手再補充回已經放下的兵站點里。
這引發了必然的混亂、爭執和扯皮,甚至包括斗毆。
但張行委實沒有辦法,這就是倉促的軍事行動帶來的必然結果,他只能在十幾里的范疇內,騎著馬帶著羅術給的那些騎兵挨個調解,并將斗毆者予以鎮壓。
忙到夜色徹底到來,桑干河南的山麓上,終于點起了幾十處隱隱相連的巨大篝火,而那些豪強子弟與村社宗族團伙也放棄了爭執,他們也需要烤火跟熱食。
到此為止,疲憊至極的張行再無多余可為,只能回到自己預留的營地里,枯坐在身后的山麓高處,望著西北方的盆地,被動等待。
只能被動等待。
理論上,巫族人應該過不來,因為他們來不及組織大部隊,小部隊過來又有桑乾河的阻攔,并且河對岸還有羅術的精銳騎兵,會主動迎上交戰。但如果到來了,張行也沒有辦法,只能讓這些民夫按照預定方案扔下篝火和營寨退入山中。
所以,終究有一兩分擔心。
夜色愈發濃厚,從張行所處的位置,隱約可以看到云內城的存在……看不清什么燈火點點,但很顯然,城內外幾十萬人和對應的篝火,足以散發出一團模糊的光亮,在暗夜中表明方位并彰顯存在感。
可以想象,云內城那邊,尤其是修行高手們應該也能看見這邊一點點模糊的光線,并意識到什么。
想到這里,張行方才醒悟,算算時間,如果順利的話,此時秦寶和羅信兩人應該早已經帶隊進去了,而自己一直在忙碌,居然已經忘記。
但是,依然還是那句話,誰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道理是道理,從道理上講,沒有任何問題,可戰場,誰又能保證什么呢?
正想著呢,羅術派來的那位隊將忽然走上坡來,賠笑來說:“張常檢,有個事情要請你老人家來看一眼。”
張行詫異一時,立即起身:“怎么,又有人斗毆了?我怎么沒聽見?”
“不是。”那隊將似乎不知道該怎么描述一般。“不是我們營地的事情,是山那邊……有個營寨后面的山比較薄,有人過去小解,看到了一點東西……張常檢最好來看看。”
張行無話可說,只能隨之下山、上馬,順著營寨篝火走了四五里路,然后來到那個營寨,并登山向著隊將所指的西南方向而望。
一望之下,張行便笑了出來。
無他,云內盆地的正南方,張行所在的西南方,居然隱約可見一條線狀的模糊光亮,沿著山勢鋪陳。
很顯然,太原方向也有聰明人。
甚至,張行都能想象得到都藍可汗和他的巫族首領們此時的無語——已經十七八日了,過兩日再不走,北荒西部的諸家很可能就要從苦海上蓋鍋蓋了,卡著這個時間,你們一個個的冒出來,半真半假的,到底讓我們怎么辦?
是打還是不打?
是信還是不信?
敢賭嗎?
賭贏了如何,賭輸了呢?
打仗沒本事,惡心人一套套的。
“是太原友軍?”隊將追問了一句。
“我見青山多嫵媚,青山見我應如是。”張行戲謔以對。“難道還能是巫族人?”
隊將雖然聽不懂前半句,后半句倒是清楚,立即點頭:“那我派人去跟我家將軍說!”
“說吧。”張行徹底放松下來。“我去睡覺,有戰事或其他動靜再喊我,反正天塌下來有高個。”
隊將立即應聲,轉身離去。
這一夜,張行睡得格外香甜。
翌日,張行本想賴床,卻一早得到回報,說是羅將軍更早便出發,向云內城推進了,走前留有訊息,要張常檢率民夫渡河,跟在他身后向云內鋪陳兵站。
張行當然曉得,這是太原方向的援兵刺激到了這位,生怕弄不到功勞,卻也懶得計較,只是老老實實渡河,去虛張聲勢,去鋪陳營寨,去建立兵站,去給羅術當后勤掃尾的總管。
等到中午的時候,正在熱火朝天呢,復又收到身后幽州總管李澄的信息,要求“羅術”擴大營寨,總管府本管大軍的前鋒今晚便要抵達。
張行沒有摻和李澄和羅術的意思,只是老實回復,告訴對方,羅將軍已經出發半日了,說不定今晚就能到云內城下,你們愛咋咋地。
而到了晚間的時候,張行停止鋪陳營寨和兵站,只在那里烤火用飯,卻是見到了一個意外之人,也驗證了張行的猜想。
“三哥!”已經掛起黑綬的秦寶面色漲紅,甫一下自己的呼雷豹便匆匆來告。“傍晚時分,我姑父抵達城外二十里的地方,與巫族人小戰一場,巫族人戰后便立即拔營了。”
張行點點頭,不以為意,繼續烤他的肉干。
“三哥,連夜動身往云內去吧!”秦寶面色漲紅,忍不住催促。“乘夜進去,還能得些功勞。”
“民夫很累了,沒必要。”張行坐在那里,坦然至極。“而且他們是懷戎臨時征發過來的,我要是扔下他們,他們就該亂了。”
秦寶無話可說,猶豫了一下,只能向前坐下:“那我陪三哥在這里等著,明日再進發。”
張行點頭,繼續烤肉。
然而,張行愿意等,其他人卻徹底等不及了,不過是片刻之后,后方得知消息的幽州總管前鋒軍、幽州總管李澄長子李立,便扔下剛剛占據的營寨,帶部隊連夜向云內進發。
數千騎兵連夜進軍,從兵站旁呼嘯而過,絲毫不停,宛若冬雷。
非只如此,接下來,又有其他兵馬從兵站和營寨旁不斷馳過,馬蹄聲一整夜都沒斷過。
第二日一早,張行繼續進發,沿途開始收攏傷員——那些騎兵,往往是白天行軍,晚上得到消息后繼續行軍,疲憊和夜間馳馬導致了大量非戰斗減員。
與此同時,更多的部隊開始出現在視野內,個個如狼似虎,飛也似的直奔云內城而去,同時扔下更多的非戰斗減員。
最終,又隔了一日,隨著這日下午,張行將兵站鋪陳到云內城外巫族棄營內,正猶豫到底在何處安歇,是否要避免一些尷尬場景時,他終于又見到了一個熟人。
汾陽宮使王代積披頭散發,身上衣物全是臟膩子,領著兩三千屯兵,沿著大路推著幾百個車子,車子上滿是整齊的糧食、布匹、甲胄、兵器,然后一邊哭一邊嚎,看都不看張行一眼,當著張行旳面抱著一把長矛,赤足狂奔入了云內城。
知道的自然知道是來救駕,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來奔喪的呢!
“三哥還是去一趟吧。”目送王代積消失不見后,秦寶誠懇建議。“不指望跟這些人比,最起碼找牛督公繳了令再說……不能平白沒了功勞。”
張行猶豫再三,終于還是決定入城……誠然,他不指望功勞,但也不好在牛督公面前顯得過于異于常人。
圍城近二十日,雖是初冬,城內卻早已經臭氣熏天,而且所有房宅全都被拆光,到處都只是篝火,而張行走到一半,便發現郡府早已經被圍的水泄不通,無論如何都擠不進去,只好立在外面看熱鬧。
正看著呢,又一個熟人忽然就出現了。
“張三郎!”一名風塵仆仆的將軍自西面疾馳而來,然后翻身下馬,握住了張行的手。“有法子讓我進去嗎?我再送你兩根金錐!”
張行怔了一怔,半晌方才認出對方,愕然一時:“陳將軍也來了?你不是在四百里外的毒漠旁邊嗎?還隔著呂梁山和大河?”
“聞得圣人被圍,我五內俱焚啊!”此人,也就是陳凌了,在路上大聲宣告。“四百里又如何?大山大河又如何?擋得住我忠軍之心嗎?我只帶二十騎,直接飛馳過來的!”
張行點點頭,終于沒忍住吐槽的心,繼續來問:“可為什么這么巧,諸位忠臣來源不一,軍勢不一,卻都是今日下午到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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