黜龍 第一百四十四章 苦海行(11)
來到太原的當晚,張行做了一個夢,他夢見自己回到了故鄉——不止是上一個世界,更是上一個世界的故鄉,一個被大平原上農田所包圍的典型農業鄉鎮,一個急速發展,卻又注定將被淘汰的地方。
他夢見自己裹著被子充當衣物,義無反顧的從家中走出來。
他從草地上走過,青色的藤蔓附著到被子上,卻又如同被長生真氣滋養到一般,迅速成長起來,編織成活生生的繩索,替他將被子改造成衣物,也牢牢捆縛在他的身上。
他從一片奇怪的田野地里走過,這里好像是在豐收,又好像是在衰敗,走到一半才發覺這是一片全都頭朝下的向日葵。
他走到鎮子里唯一的十字街道上,塵土彌漫中,他似乎應該左轉去上學,可開往右側縣城的班車卻即將啟程,但這個時候,并不饑餓旳他卻偏偏選擇坐了下來,點了一碗家鄉的油茶。
然后,油茶還沒倒出來,他就醒了。
這讓張行有些疑神疑鬼起來。
這不怪他,他已經很久沒有夢到上個世界了,遑論是上個世界的家鄉,而且,這個世界目前看沒有鬼,卻真的有神。
君不見,圣人做了夢以后,便殺了自己唯一一個姐姐全家……且不說涼薄不涼薄,關鍵是沒有人忽略他的夢。
所有人都相信,那個夢是有預兆的,只是解讀方向不同而已。
于是乎,深更半夜的,張行也不管人家會不會崩潰,當即決定去找李定解夢。
但剛一起身,尚未使出真氣來照明,他便聽到了房頂上的動靜。
“常檢。”張行在下面嘆了口氣,認真來問。“到了成丹境界就可以不睡覺嗎?”
“真氣本身可以讓人長時間活動而不知疲憊,并能通過打坐得到補充。”白有思在屋,休息好了對身體還是更好一些,否則年老了終究要還回來……不過我還沒到那份上,主要是你今天講的那些事情挺有意思的,什么如果沒有神仙真龍,人要當幾百萬年的猴子才能走到青帝爺之前的百族共存局面……你說,真會有那么倒霉的人呢?”
“我做了個夢。”張行沒有理會那些注定無解的話題,想了一想,轉身躺回到炕上,然后在黑夜中坦誠以對。“有些奇怪……我夢到一片地方,鄉下,應該是我老家。”
屋頂上明顯頓了一頓,然后方才反問:“都有什么?”
“就是從家里出來,但對家毫無留戀……最后,沒有上去縣城的驢車,坐在十字街口點了碗北地的骨棒子湯……然后沒喝湯,人就醒了。”張行大略敘述了一遍,只是稍微改了一點背景因素。
“是對現如今處境不滿吧?”白有思開始嘗試白婆解夢。“被藤蔓粘著,是覺得眼下的狀態是被束縛住的;被子變成衣服,是覺得自己現在的身份是當日為了求生不得已一步步走來的;最后停在路口,不想去黑帝觀聽課,也沒有上驢車,是說對將來的路也有些困惑……至于結滿籽的向日菊不向日而向下,應該是最重要的……但我反而不知道該怎么解釋。”
張行在空蕩蕩、黑漆漆的屋子里點點頭,誠懇來說:“確實如此……我想走的事情,還有走了之后不知道該干什么的事情已經跟常檢說了……應該就是這個意思。但這么一講,似乎又顯得我過于貪心不足了。”
“怎么說?”屋頂上的女聲稍顯詫異。
“孑然一身,近乎窮困到極致,這個時候能有個落腳的地方,能吃一碗飯,就該感恩才對,可以走,但不該嫌棄過往,厭惡自己的經歷。”張行望著漆黑一片的屋頂,脫口而對。“就算是大魏朝廷,我猜自己將來遲早要走到與之作對的地步,卻也不得不承認,這兩年的經歷還是讓我對其中的人和事有了一些感激……人要學會感恩。”
屋頂上,白有思坐在那里半日沒有回應……不是不想回應,而是覺得沒必要把話說出來……因為再往下說,就是要問一問對方真的不能留下來這個問題了?
這里面牽扯一個最終選擇權的問題。
雙方身份差距太大,想法一直在靠近,卻始終還有路線的差異……而雙方也都一直在尊重對方,將對方視為對等的人,將最終選擇權留給對方,而非一意施壓強求。
這種狀態下,有些詢問,并不是真正的詢問,而是一種表態。
但表態嘛,雙方各一次就足夠了,說多了,就顯得虛偽了,表態需要更實際的表達……尤其是雙方目前已經達成了一個看似中立和妥協的預案……一起去做地方官嘛。
白有思就更加不愿意輕易打破這種平衡。
“沒想到張三郎還挺溫柔的。”白有思想了半日,只能說出這么一句話來。“我記得你一直在通過秦寶給他村子里的那個收留你的大娘寄錢?”
“是。”張行在黑夜中喟然應聲。“但沒什么用……她丈夫死了,兒子也應該是死了……一個村里的農婦,年紀大了,早年沒日沒夜的農活又傷了根基,也沒什么寄托,身體很快就垮下來了,這次出來之前就已經不行了……估計這半年熬完回去,就要有壞消息的。”
白有思沉默以對。
“外面下雨了嗎?為什么這么黑?”張行翻了個身,繼續來問。
“還沒下。”白有思回過神來,稍作講解。“但應該快下了,大河北面的秋日雨水一下起來天就涼了……很多有錢人家里有上了年紀的人,等秋雨起來,就直接燒炕。”
“我知道。”張行脫口而對。“北方人哪有不知道炕的……到了冬日,基本上就不愿意下炕了,吃飯睡覺都在炕上。”
白有思終于無話可說。
好在,如約而至的秋雨拯救了她,隨著一滴秋雨滴落,她趁勢告辭離開,張行也繼續轉身沉沉睡去。
第二日醒來,秋雨果然帶來一層明顯的涼意。
借著這層涼意,“西巡”隊伍明顯恐慌起來,大家都害怕冒雨趕路,凍死、淋死、病死在路上在這個時代是很常見的……不說別的,曾經在雨中從落龍灘逃回的張行就親眼看到過那種場景……所以陪都太原城內一時人心惶惶。
當此時機,幾位大員也明白不能再忽視人心了,首相蘇巍帶領司馬長纓和兩位尚書趁機再度進言,以雨天路滑,外加天氣轉寒,隨行士卒、宮人缺少冬衣為由,請求圣人在太原稍駐一二,等大河南面的幾個倉儲將冬衣轉運過來,再行出發。
此時稍駐,補充冬衣,只要稍微拖延一二,大家說不得就能在太原過冬了,然后等到東都那邊傳來工程訊息,就能順勢在過年前折返東都了。
而且以冬衣為借口,也算是相互給了個臺階。
事實上,這一次,不知道是覺得太原本是陪都之一,之前數朝王業奠基之地,值得多呆幾天;還是說這位聰明的毛人圣人已經意識到,自己之前弄得人心不安起來,所以居然一時猶豫了起來,最后干脆回話,說等到這場雨停下再做計較。
一時間,城內一時歌功頌德,人人都在稱贊天恩。
但與此同時,中上層官僚和圣駕周邊的近侍們卻依舊提心吊膽,因為他們能夠接觸到一些額外信息,以至于他們非常能確定,這位圣人只是礙于天氣暫停,并不是真的不想繼續北上。
最起碼一條,圣人往汾陽宮的相關問詢準備情況使者根本就沒停過,數量幾乎跟往東都、西都的使者不相上下。
只是到了眼下這個份上,就連去汾陽宮的使者們也都陷入到了某種微妙境地。
對這些中下層官僚而言,得罪了圣人,當然要倒霉,但得罪了整個巡視隊伍,那估計結果也不咋地……所以,他們往往會配合著王代積與剛剛上任的張世靜說汾陽宮的準備情況很好,隨時歡迎圣人駕臨,只是呢,秋雨之下,路上委實太艱難了。
道路泥濘、河流暴漲,天氣寒冷倒也罷了,關鍵是輜重和儀仗根本沒法走,觀風行殿也沒法移動。
對此,圣人一面悶悶不樂,一面繼續派使者不斷。
時代似乎在召喚另一個王代積,但這次沒人敢真的視客觀自然條件為無物。
西巡隊伍,借著秋雨的恩澤,很是在太原休整了四五日。
然后,秋雨忽然就停了。不但停了,而且天氣陡然轉暖,來了個秋末的小陽春,不過一兩日,路面便已經干結。
除了圣人,上下齊齊無語。
旋即,圣人以天意如此,直接下旨,要隊伍循汾水北上,往汾陽宮,努力不耽誤十月初紀念黑帝爺的寒食節。
眾人無奈,只能倉促準備,重新上路。
前幾日,路程順利,上下雖然心懷怨氣,但委實并沒有什么太大問題,尤其是在太原休整了五六日,大家多少恢復了一點元氣。
但是,走到樓煩郡郡城靜樂的時候,天氣再度變化,秋雨滴落,接連兩夜,溫度陡降。西巡隊伍在此地不尷不尬的呆了兩三日,就已經因為天氣變化開始出現了低烈度的疾病減員……于是幾位大員再度來勸,請候冬衣,否則要考慮隊伍會因為疾病和勞累在山區逃散。
圣人雖然極度不滿,卻也重新猶豫了起來。
而就在所有人覺得似乎又可以拖下去的時候,忽如其來的,毛人皇帝便發作了。
這一日,靜樂城內,之前多名進言的中高層官吏被罷職,事后才知道,更倒霉的群體居然是往來各處匯報信息的使者……就在這日前夜,數十名隸屬于北衙體系的侍從、公公和金吾衛軍官被集體處決。
很多人猜測,很可能是關中那里傳來了不好的消息,激發了圣人的怒火,徹底發作,而為了遮人耳目,才會如此。
張行彼時住在西面城墻上,和幾名下屬占據了一個小門樓,也完全不曉得到底發生了什么,更不想御前驚動白有思,便大約去問幾個當值的,也都茫茫然,只說應該當夜某個使者帶來的訊息有些糟糕,但具體是什么,誰也不知道,否則人不就白殺了。
這倒是驗證了傳聞。
而且,也來不及去問事情根本了,血淋淋的榜樣在前,除了極少數有倚仗的大員外,再無人敢言……實際上就連幾位大員,也都閉口不語起來。
西巡隊伍戰戰兢兢,在圣人的淫威之下冒著尚在淅淅瀝瀝的秋雨,強打精神北上。
然后不出有些人所料,由于下雨和天寒,疾病開始低烈度的蔓延起來,很多得病的宮人、太監、士卒被沿途棄置在缺醫少藥的驛店、鄉村,引發了新的謠言和恐懼……于是開始有人嘗試往周邊的山間逃亡,甚至有極個別軍官棄職率眾逃亡。
走了七八日,終于抵達汾陽宮。
其實,坦誠來講,這七八日間,后四五天雨水已經停掉,而且汾陽宮那里聽聞西巡隊伍的出了問題后,立即主動來迎……王代積是個小人,但絕對是個有能力的小人,他在幾個月內便將汾陽宮梳理的妥妥當當,此時帶著汾陽宮自己的駐扎軍隊,以及儲存的藥物、帳篷、干凈軍衣一起抵達,瞬間便解了隊伍的燃眉之急。
然而,經此一事,龐大的西巡隊伍內部,上上下下的面貌不要說跟剛剛出東都時的耀武揚威相比,跟關中時的從容相比,跟太原比都差了不止一層……張行一直都在最核心區域,委實不知道這幾日到底有多少減員,有沒有讓西巡隊伍傷筋動骨,但士氣跌落到谷底,上下氣氛變得完全不對路,卻是一眼便知的。
這種情況下,張行也實在是沒轍,只能一到汾陽宮便借著跟王代積的關系,去要藥物、干草、糧食,然后叮囑屬下各自照顧好馬匹、行李,以備不時之需。
汾陽宮位于位于雁門、馬邑、樓煩三郡交界處,汾水源頭的管涔山天池邊上,居高臨下,與雁門郡城遙相呼應,既是行宮,又是城池,也是軍事要塞和重要倉儲基地。
這片區域,西面是大河與呂梁山脈,東面是滹沱河與太行山脈,南面是順著汾水直達太原的通道,北面則是樓煩關……這個世界不需要長城,也沒有長城,但是長城的雛形,邊墻與要塞總還是有的。
樓煩關北面,苦海南邊,大河東邊,燕山西面的區域,可能就是這個世界這個時代最著名的邊鎮所在了。
因為他們是相對于北荒和巫族領地的中原鎖鑰——苦海和毒沙漠之間本就有一處大缺口不說,本身也是巫族和北荒人南下的重要通道。
昔日大唐內亂,霸業崩塌,南唐衣冠南渡,北方一時間此起彼伏,前后數十政權依次割據,終于等到了大晉一度統攬北方,而大晉前身就是北地人渡海而來,被安撫收攏于此地的邊鎮……當然,那是官修史書,實際上很多人認為,大晉一開始的時候更像是巫族和北荒人組成的酋幫游盜,甚至巫族人還比較多。
只不過,巫族從人種上已經事實上跟人族沒有太大區別,而且那個時候此地作為北方要沖,本就是亂成一片,武裝集團往來不斷,里面什么人都有,種族色彩反而毫無意義。
只能說,他們既然在這個地方長期駐扎,必然會受到巫族文化影響,而后又試圖遮掩罷了。
這還不算,大晉自此處南下,控制太原、統一河東,攻略河北,掃蕩關中、中原、東境,一度統一北方,試圖南下,與南朝交鋒,但因為根基薄弱,始終難以調和上層北方貴族和中原世族的矛盾,卻是終于一朝走了大唐的老路,內亂失控。
而這個時候,居然又是在此處的邊鎮忽然起兵造反,甚至考慮到當時此地邊民受到的不公和欺壓,完全可以稱之為起義。
結果就是此地五大邊鎮,一起起義,順著當日大晉龍興的路線,一路南下,勢不可擋,事實上造成了大晉滅亡和分裂……而有意思的是,無論是東齊那幫人,還是大魏和大魏前朝那些關隴門閥,普遍性都是出身這次起義的五大邊鎮。
這種情況下,數百年的政治軍事傳統擺在這里,也難怪一直到了大魏朝這個局面,都還要格外重視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了。
抵達汾陽宮這一天是十月初,但因為錯過了寒食節,所以緊接著就是針對黑帝爺的倉促祭祀典禮。
而典禮上,出現了奇怪的征兆。
“那是什么玩意?”天池下的半山腰上,成功躲了清閑,正在遙遙看熱鬧的張行忽然注意到北面的一片烏云,然后捅了捅了身側的望著山頂出神的李定。“怎么飄的這么快?今天也沒有北風啊?不然早凍死了。”
修為更高一點的李定看了半晌也不確定:“確實不像是云彩,但也不好說……莫非是鳥嗎?往來苦海和南方的鳥?”
實際上,到了這一刻,不只是張行和李定,很多有修為的人,都敏感注意到了北方的動靜。過了一陣子,普通人也都察覺到了動靜。
而修行者終于確定這是什么東西——就是鳥,密密麻麻的鳥類,鋪天蓋地,自北向南,似乎真的是往來南北的候鳥,考慮到最近天氣陡然變冷,它們開始大面積北上,也屬正常。
君不見,隔壁就是雁門郡嗎?
“不是大雁,也不是水鳥……是烏鴉。”又過了片刻,李定忽然色變。
“是烏鴉。”張行也明顯聽到了烏鴉叫聲,復又不安起來。“烏鴉有什么說法嗎?不吉利?”
“不知道。”李定回頭攤手。“未必是不吉利,古時候有烏鴉啄谷子匯集到圣王屋法,但也有烏鴉在暴君死后啄食他的尸首,頃刻白骨的說法……你們北荒和巫族也對烏鴉有些神異說法……只能說,這玩意確實有些征兆罷了。”
張行沉默片刻,望著越來越近的烏鴉群,誠懇來問:“那你覺得他們是來叼谷子給咱們這位圣人送禮的嗎?”李定無語至極:“若是這般,真是天道與至尊皆不開眼了。”
“那你覺得,他們會啄圣人的肉嗎?”張行壓低聲音,繼續來問。
“我覺得也有點難。”李定看著已經快飛到頭頂的烏鴉群,一時緊張起來。
張行也不再多問,而是與李定一起束手而立,盯著這群烏鴉。
慢慢的,數不清的烏鴉越來越近,終于抵達了天池的頭頂,然后,在下方人的緊張中,這群烏鴉既沒有丟下谷子,也沒有去啄誰的肉,而是在天池上方聒噪著,盤旋了一個大圈,順便往天池里拉了許多屎,然后便向北面揚長而去。
有一說一,鳥類都是在天上拉屎的,所以不能說是噩兆,所以,這群雜毛鳥,似乎只是聽說圣人巡視至此,過來看個熱鬧而已。
但無論如何,圣人都變得徹底不開心了,甚至拒絕再喝天池里和汾水里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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