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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章·守岸線·“OE·自海洋而亡(19)”

  呂樹為日歷刻下第一百零一道痕跡。

  這是他在這漫長的二十年間,見過蘇明安的次數。大多數時候,需要隔幾個月,但也有數年未見之時。

  他印象里最深刻的,是2035年至2040年,蘇明安整整五年未能出現。

  那幾年風調雨順,相比紛亂之世更為寧靜,可誰都知曉,這寧靜建立于蘇明安。他一定是調整了無數次,才讓這個世界走在最寧靜的道路上。

  回來的那天,蘇明安落在霧影迷蒙的霓虹燈牌上,放遠是形似林場的繁華都市,他俯瞰燈火,方覺世事變遷。其實他沒想隔這么久才回來,只是越發適應神明的身份,對于時空的感知開始模糊。

  他聽見了聯合政府議會上的你來我往,聽見了投票按鈕一次次按動,聽見了新聞里的微笑與嘆息,聽見檐上的雨水一滴滴落下,砸起一片歡聲笑語與沉悶嗚咽。

  “…蘇明安,最近的戰役處理得怎么樣,什么時候回樞紐?”呂樹與他通話。

  “我很好,沒什么事。”蘇明安答道。

  片刻后,呂樹重復了一遍:

  “…最近的戰役處理得怎么樣?什么時候回樞紐?”

  “沒事的,回頭我再看看你的眼睛,看能不能恢復。”蘇明安道。

  呂樹緊緊捧著通訊器。

  蘇明安的兩句回答,都是他與同伴們平日里通話的問答,同伴們往往第一句都會問“最近怎么樣”,第二句都會說“我的狀況也很好”。所以,蘇明安下意識就這么說了。

  呂樹一片漆黑的視野頓了頓,嘴里像是含著鮮血,沉默許久,才捧著通訊器小聲道:

  “…這樣啊。”

  “原來你已經聽不清我的聲音了。”

  許是呂樹沉默太久,后面又太小聲,蘇明安以為呂樹沒說話,便道:

  “怎么這么久不說話…別擔心,之前是我感知出錯了,才足足五年沒回來,以后不會這樣…以后我會盡可能減少這樣的情況。”

  “最近是我太忙了,又做了許多你們沒法理解的事…我向你們承諾,等一切結束后,我們在這個塵埃落定的世界相逢,好嗎?”

  呂樹張了張嘴,將口中血腥的味道咽了下去,才顫抖地握住通訊器,輕輕說“好”。

  “不會多久的,血肉實驗有了明顯進展,這二十年來,小世界即將穩定為中魔中科世界。”蘇明安說。

  “好。”

  “就算有許多惡意,我的惡體可以吸收,善意的話,我的善體也在吸收,整個世界的情感都在源源不斷產生。”

  “好。”

  “不過,要是再被高維發現,還是有些麻煩,幸好蘇凜一直在探查航路,相信理想國的構建就在不遠處,遲早會有徹底安寧的那一天。”

  “好。”

  無論蘇明安說什么,呂樹只答好。

  他都認可,他都接受。即使他知曉,蘇明安也許聽不清。

  “我們沒必要回到翟星,對嗎?”呂樹忽然說。

  故人都在這里,一切也與故景無異,為何還要強求那顆熟悉的星球呢?

  他本以為這句話蘇明安聽不見,卻沒想到那邊頓了頓,輕盈地、微笑地回了個:

  “對。”

  蘇明安撐著紅傘,掌中鮮血漸漸流去,他俯瞰而下,燈影闌珊,人影憧憧。

  “此心安處。”

  “是吾鄉…”

  再給這個世界一些時間吧。

  再給這個世界一些機會吧。

  蘇面包白發蒼蒼的模樣仍在眼前,她臨死前緊緊攥著他的手。

  也許在多年以后,這個世界會長出花朵,日子會越來越好,只不過人心貪欲無窮,他還在追逐那個看不見的“完美”。

  “完美”…到底是什么?

  蘇明安思索至今,未能得到答案。只覺得應當是大同盛世,人人歡顏,一個幸福之世。

  他落地便去鎮壓一場戰役。

  那是世界樹公會扶持的國度與人類自救聯盟扶持的國度展開的戰役,世界樞紐調節無果,當蘇明安拖曳著染黑的觸須而來,聽到的盡是“惡鬼蘇卿”之聲。

  善良的“界主”悲憫如神,七彩長發,聆聽眾生祈愿。

  邪惡的“惡龍”手段果決,一頭黑發,臉遮面具。

  “以私欲無視中央法紀,挑起爭端,為禍無辜——我審判你們…”蘇明安單手舉劍,耳畔盡是咒罵悲哭之聲。

  “我們不要穩定,我們要榮耀!”

  人群中,卻有一位小士兵厲聲疾呼。他的模樣,漸漸與蘇明安記憶里不甘的魂獵們重合。

  “您聽見哭聲便認定這是苦難的證明嗎?”小士兵滿臉是血,悲而喊道:“我們會犯錯、會流血——但罪孽里淬煉出的良知,亦然重要。我們不需要全知全能者編排的童話書,請給我們一些機會吧…即使人類是丑惡的…他們也能活下去!”

  蘇明安何嘗不理解這段話,他曾經說過類似的話,作為卑劣者質問云上城神明。

  沒錯,拋棄穩定的代價是更多人死去,所以沒有了神控之手,便美名其曰“自由”?眼前的小士兵渴望那份自由,因為他不懼生死,而那些拖家帶口的普通人呢?他們何嘗不怕死?何嘗不畏懼斗爭?

  “自由”與“安寧”,從來是有了前者奢求后者,有了后者追求前者。故而蘇明安只能一分為二,作為“界主”堅持自由,作為“惡龍”堅持安寧。

  “我不需要…你的證明。”蘇明安道。

  小士兵一怔。

  “你的證明…證明不了任何事物。除了你,會有第二個人、第三個人、億萬萬個人向我證明截然相反的理論…因為這世上有太多人,也有太多截然不同的大腦。”蘇明安道:“…從沒有,正確的答案。”

  他閉上雙眼,汲取數之不盡的惡意。

  ——易頌趕到時,看到的是這樣一幕。

  濃重如墨的惡意縈繞于黑發神明身周,他戴著涂抹著笑容的小丑面具,漆黑能量沿著四肢攀援而上,他在汲取惡意,惡意卻更像吮吸他的每一寸血肉,如饑似渴地將他拖向深淵。

  青年頭顱低垂,濃密的黑發覆落下來,如同毒藤纏繞著一尊通體無瑕的白玉雕像。墨汁帶著滾燙的溫度,在他身周灼灼燃燒。

  他聆聽,他審判,他接納。

  他倏然睜開了雙眼,那種毫無人欲的目光似是穿透面具,仿佛無情無欲的世界與山川。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片刻后,蘇明安轉頭,望向易頌。

  “何事?”那嗓音冷冽如天山融雪,令人打了個寒顫。

  他的面具碎裂了一小塊,露出了一部分皮膚,像是凝固的柏油,呈現出一種非人的猙獰與破碎。宛如神性與魔性在他臉上進行著最慘烈的搏斗。

  …神在隕落。

  易頌腦中閃過這個概念,語氣卻如平常:“你好久沒來做心理咨詢了,按理是一周一次。”

  他面對墨色縈繞的神明,平淡得像普通的醫生與病人談論回診。

  “…是嗎。”蘇明安說:“我不記得了,抱歉,醫生。”

  他舉起手,黑暗洪流融入墨色,觸手更加瘋狂地纏繞進他的軀體,仿佛無數條貪婪的毒蛇鉆入了神明的血肉之軀。

  “我怕我這個樣子會嚇到醫生,所以還是不去了。”蘇明安說。

  “我從不嫌棄我的病人。”易頌道:“而且,愈發與你交談,我愈發明白了你為何能交友廣泛…我仍然希望學習你的交友技巧。”

  “…”蘇明安沉默片刻:“可我的‘友’,大多已不在了。”

  他緩緩扼住周身的墨色,重回地面,模樣恢復正常。

  “我試過無數次、無數次…”他抬手:“從不能得出完滿的人性,他們猶如一群食人鯊,只要嗅到哪里有血腥的破口,就會沖上來啃噬…確實有阻止他們的人,但只要食人鯊存在,就永遠會有血腥的味道…”

  “所以我明白了,唯有讓那種味道成為尋常,才不會激發怪物的血性,水至清則無魚,沒有永遠干凈的烏托邦。”

  他蹲下身,手掌抵住樹底,將近日的惡意與善意盡數灌入。

  他能明顯感到,世界正在升華,能量正在愈發豐沛,這里越變越好了…

  今天,世界也照常運轉著。

  他抬頭——天穹竟似被燒熔了的大塊琉璃,透得澄澈而蒼涼。

  夕陽的光線伸過嶙峋的山峰、搖過桃花樹梢、撫過行人的臉龐,他肉眼所見的一切被濃金染得凝重,仿佛一尊巨大的金盆。

  田埂在晚照里橫臥,一兩個農人漸行漸遠,身影迭入蒼茫大地,耕罷的牛拖著步子,遠方的風車悠悠轉動,巷道上的小孩舉著糖葫蘆奔跑…天光之下,萬物都失了色澤,濃烈的赤紅鍍了滿目,灼成一片暗金,再踟躕著漸次化為青紫。

  ——竟靜默如斯。

  他的瞳孔映照著這晚日落暮,這世事美好,盡如大同盛世,向他翩躚走來。

  蘇紹卿渴望的未來,也許能在這里實現。

  可他抬腳,望見身邊易頌,望見易頌眼底里倒映著的——周身縈繞著濃黑墨氣的自己時,察覺到了鮮明的丑陋。

  這樣美麗的世界,不應該存在“惡龍”,他等待著將惡龍斬盡的那一天。

  “我始終會為你治療,病人。”易頌望著他說。

  “好。”蘇明安一笑,依然沒有去做心理咨詢,轉身離去。

  他還有許多需要鎮壓的混亂與戰役,還有許多好人與惡人等待著他。

  當晚,他做了個夢,他夢見自己躺在山坡上,發現山坡變成了海——原是呂樹向往的那片海。他躺在海里,數著海底的星星,發現了一個個熟悉的星座與行星,甚至望見了太陽與月亮…金星、木星、水星、火星、土星、天王星、天龍座、大熊座…

  可他伸手去撈,才發現僅是海中撈月,這里不是翟星,自然撈不到那些熟悉的星座。

  可他幻想著…他們撈到了月亮,這里就是故鄉,既然所有人都在這里,一切如常,那又為何要思念那個遙遠的、真正的月亮?

  天上那輪模擬出來的月色,月相與顏色都與故土一模一樣,又為何要眷戀呢?

  奔月之人、逐月之人、故土一直以來對于月亮的相思、嫦娥與吳剛、床前明月光、呼作白玉盤的舊時感慨,也該放下了吧。

  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吳王宮里人。

  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

  …談何放下?

  蘇凜回來時,風塵仆仆,身上猶帶宇宙塵埃的氣息。

  他回到世界樹下,卻見一人搖搖晃晃宛如醉酒,埋在草坪間,十指盡是泥土,不知道在挖些什么。

  “…!”蘇凜立即拽起這人,望見一張滿是泥土的面容,臟兮兮的,像是一只泥地里打滾的野獸。

  “好濃的惡意氣息…你失控了?”蘇凜拽住他:“又是穿梭時間,又是血肉實驗,又是惡意汲取…你真當自己是神了。”

  “我不是神嗎?”那個瘋子仿佛醉了一般問他,眼神罩著黑霧:“那我是什么。”

  “你就是吹毛求疵。”蘇凜道。

  “我怕啊…怕。”瘋子嘆息:“我怕高維再來一次,我怕前功盡棄,沉沒成本太大了…我非要這里安全無憂,確定不會被毀滅,我才罷休。好在,快了…快了。”

  蘇凜蹲下身,側頭:“你在找什么,我幫你找。”

  似是被提醒了,瘋子立刻重新臥在泥地里。

  尖銳的根系刺破了他的十指,金血深入地底,他卻像感覺不到痛,像野貓一般在泥土里翻找著。

  “我找不到了,我找不到了…”他反復呢喃。

  “找什么?”蘇凜手掌轟開泥土,幫他一起找。

  “我明明收藏得很好的,舍不得用,到現在為止才用了幾十個…我還想以后慢慢用,慢慢想念…”

  “是什么?”蘇凜又問了一遍。

  瘋子頓了頓,適才停住手指,盯著泥土,望向自己滴血的手。

  他的嘴巴張了張,才露出一個慘然的笑。

  “…玥玥送我的一萬個美夢。”

  “我再也沒夢見了,也許是善意與惡意都太多了,把我的收藏擠占掉了…我再夢不到那些了…”

  “大工程師,我夢不到她了,我把她弄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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