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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章·守岸線·“OE·自海洋而亡(16)”

  我還想起一千零一夜正中間的那一夜,山魯佐德王后開始一字不差地敘說一千零一夜的故事,這一來有可能又回到她講述的那一夜,從而變得無休無止。

  “嘭!”

  “嘭!”

  “嘭!”

  昏暗的房間內,凌亂著白發的青年坐在滿地稿紙之間,執起筆,對準一個個虛幻的形體,用文字填充它們的血肉。

  筆尖升花,其中有一具形體漸漸凝實,展現出如海般的藍發與藍眸,微笑道:

  “蘇明安,我是路,我回來了。”

  “別擔心,我不會死的。”

  “嘭!”

  紙花四濺,蘇明安一拳打出,形體化為墨水四散而開。

  “為什么寫不出來…!”蘇明安低語道:“我用靈魂擺渡記錄了路最后的死亡,他卻回不來…粉發人的武器很像橡皮,是一種規則性武器,所以靈魂擺渡才會失效嗎…”

  他繼續書寫,一個又一個藍發青年出現在面前,甚至到了以假亂真的地步,可他清晰地知道,那軀殼里沒有一條獨立的靈魂。

  “蘇明安,我回來了。”溫柔的嗓音。

  “蘇明安,別怕,我沒有死去。”文雅的嗓音。

  “蘇明安,晚上好,不用在意那次襲擊。”清朗的嗓音。

  一個又一個人型炸開,滿地墨汁如同鮮血。

  “你在執著什么呢?”迭影的嗓音突兀浮現,循循善誘:“你回不去了,你無法修正一切,你救不回逝者,你再也無法用自己的尸體擋在電車前。”

  “…”蘇明安沒有回答,

  “你們本就回不了家…”迭影道。

  蘇明安起身,推開房門。

  一縷晨曦刺入雙眼,他想起之前。

  天空萬里無云。

  當蘇明安走出昏暗的塔,他抬起雙手,指尖殘留著溫熱的觸感,仿佛有鮮血淌過。

  他殺了艾蘭得。

  艾蘭得知道的太多了,這起“東方快車謀殺案”大概率有艾蘭得的參與。

  當雙手碰觸那根細弱的脖頸,艾蘭得沒有笑也沒有哭,那一雙平靜的眼睛凝視他,胸腔起伏如風箱,喉嚨有聲如巷風,這位清醒者說:“而您——界主大人,您會做出怎樣的審判呢?”

  “我沒有資格站在偵探波洛的立場上。”蘇明安眼神清明道:“…因為我也是這環環相扣中最后的一環。”

  艾蘭得說錯了,偵探波洛可以冷靜地站在旁觀者角度,判斷眾人是否有罪。而自己沒有阻攔人們探索翟星,自己也是這“東方快車謀殺案”的最后一環。

  “那你…要…放過…所有人嗎…”艾蘭得的眼里滿是嘲弄。

  “不。”蘇明安道:“包括我自己,所有人都要懲罰。”

  這一瞬間,艾蘭得眼底的倦意化為了震驚,甚至有些期待。

  “咔噠”。

  但一聲脆響后,一切都終止了。

  厭倦也終止了,困惑也終止了,期待也終止了。

  也許在下一個遙遠的宇宙輪回,艾蘭得依舊是一位未卜先知的“預言者”,被眾星捧月的天才…不過這一次。

  “…你只是地上的一具尸體而已。”蘇明安擦干凈手掌,沒有對地上投以一瞥,轉身離去。

  沒過多久,他聽見一件駭人聽聞之事。

  ——就在粉發人攻擊之時,山田町一的下達的一個覆蓋式攻擊的決策,平定了一個區域人們相互爭斗的混亂,卻也波及到了艾尼的家族。艾尼的親人,父親、母親…皆在這一次波及中死亡。

  這是一種常事,世界危機到來時,為了快速平定某種混亂,不可避免會波及到無辜者,然而波及到的,是艾尼。

  艾尼被滿地尸體刺激,拿起母親的斷手,直沖沖找上了仍在塔內的山田町一。

  ——他坐上這個令人厭惡的位置是為了什么?不正是為了保護他的家族!

  而如今,而如今…!

  彼時山田町一心中惶惶,這次覆蓋式攻擊的命令確實出自他手,但他沒想到會造成這么大的傷亡。

  或許一個學生坐上這么高的位置,本就是錯誤的。

  他站在原地,心靈被前所未有的痛苦沖擊,腦中一片空白。其實這是電車問題,想平定混亂就必須會有人傷亡,但波及范圍太大了。

  當艾尼找上門來,山田町一仍站在操縱臺前,化為機械臂的手指懸停在按鈕上。

  “艾尼…?”山田町一對上了雙目赤紅的艾尼。

  與此同時,得到消息的蘇明安快要趕到現場——

  “我們無法從這種環環相扣的權力系統里逃脫。”

  “砰!”

  所有的聲音與困惑都戛然而止。

  所有的心悸與疼痛都戛然而止。

  交談、質問、懺悔、奔來的足音、山田町一腦中轟鳴的負罪、艾尼胸腔里沸騰的巖漿…一切聲音,一切撕心裂肺的悸動,一切啃噬靈魂的劇痛,都在這一聲中被徹底抹除。

  “從來沒有‘只要我足夠努力,就可以無人犧牲’的未來。”

  世界仿佛凝固成了一個冰冷的、無法逃脫的環。昨日被踐踏的弱者,今日執掌生殺;今日掌握力量的強者,轉瞬化為塵埃。

  披散著棕發的青年望向冰冷的天花板,白煙上浮,他的視野變得搖搖晃晃。

  最苦澀的并非疼痛,而是心中反復回響的一句話——

  “真的,回不去了”。

  “只有‘只要我足夠努力,就可以選擇誰去犧牲’的未來。”

  寂靜,分外的寂靜。

  一種吞噬了一切聲音、連心跳都被凍結的絕對寂靜。

  “嗒。”蘇明安站在門外的腳步聲,是這里最為響亮的聲音。

  他的目光穿透彌漫的硝煙,首先觸到的,是艾尼的臉。那張臉上,沒有了扭曲的憤怒,沒有了瘋狂的仇恨,只剩下一種凝固的、純粹的、巨大的——空洞。

  所有的情緒,所有的目的,都在這一刻消失了,只剩下一種無法理解的茫然。

  艾尼手中,是一柄白氣上浮的槍支,槍口仍帶火花,彰顯著它已開了一槍。

  這是艾尼在廢墟世界獲得的寶貝,紫級武器煙火之槍,子彈可穿透人體,綻放煙花,殺傷力無與倫比。

  一縷帶著硫磺氣息的蒼白槍煙,裊裊向上攀升,扭曲了他墜落的世界。

  當煙氣漂浮,艾尼仿佛被那煙氣燙到,極其緩慢、極其僵硬地回過頭。

  “啪嗒!”槍支掉落在地。

  他像是燙到了手,如夢初醒,捂著額頭,眼珠子劇烈顫抖:

  “我做了什么…我做了什么!啊——!”

  耳邊一片嗡鳴,一切仿佛變成了灰色。

  第八席遺留的精神影響,引爆了他。

  蘇明安知道有些同伴并不和睦,這種矛盾在世界游戲結束后放大,不過都是可以安撫的范疇。由于親族的欲望,艾尼這個出身貴族階級的青年為家族做過一些陰私之事,但都無足輕重,卻沒想到山田町一的一次失誤,令他失控。

  鮮血流到蘇明安腳邊,眼前是蒼白倒地的棕發青年。

  眼前這一切無比荒誕,像是一場夢,卻又是事情發展到一定地步必然出現的真實。

  從來沒有無緣無故的槍聲。

  第一幕有了槍,第三幕總會響。

  蘇明安走到山田町一身邊,抱住蒼白的青年,望見青年胸口的空洞,殘留著實質的煙花彩帶,是那把槍的效果。

  他抬頭,望著艾尼。

  心中有個聲音在回蕩。

  ——懲罰他。

  ——因為他開了槍。

  即使他被精神影響了,即使他被親人的尸體們刺激了。

  不懲罰他,無以平定此難。

  不懲罰他,此界法理何在。

  界主的座椅與同伴的影子有一瞬間重合,殘余的彩帶隨著煙氣向上飄起,片刻落上他的頭頸。

  彩虹落了他滿身。

  聽到動靜的人們遲一步趕到,望見這一幕,嚇得兩股戰戰,不知是該攀附界主假裝沒看見,還是該義正言辭譴責艾尼。

  手掌止不住血,懷中的溫度未曾挽留就逝去,山田町一的瞳孔變成了灰暗的顏色。

  蘇明安聽見自己冷靜到極致的嗓音,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

  “將艾尼帶下去關押著…容后再議。”

  這一瞬間,他感到自己手掌一重,仿佛握住了某種沉重之物。

  低頭一看,是一桿血色的天平。

  你會為了一位同伴,殺死另一位同伴嗎?

  界主。

  幸福的書頁啊,那雙百合般的素手,

  以致死的力量緊攫著我的生命,

  將撫摸你,用愛的柔帶把你牢扣,

  像征服者面前的囚徒,你戰戰兢兢。

  天朗氣清。

  今天是一個好天氣,足以被鷹國人執以“Haveaniceday”的祝福。

  蘇明安放下一束野雛菊,望向一面沉默的墓碑。

  這是十一的墓,她死于粉發人的那場襲擊。

  “抱歉,我忘了把野雛菊給你了。”他喃喃道。

  忽然,他聽見腕表嗡地一聲。

  “蘇明安,你現在有事嗎?她…想見你最后一面。”通訊傳來伊莎貝拉沙啞的嗓音。

  “我知道了。”蘇明安道。

  晌午時分,蘇明安出現在了一間房間。

  這里充滿了舊翟星的格調,木制的窗欄、墻上貼著的舊照片、綴著鮮花綠藤的墻上盆栽,米色紗簾由風而起,窗外栽著銀杏。

  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婆婆,坐在輪椅上,眺望著遠方。

  “怎么從床上下來了。”蘇明安立刻扶住她:“你不能離開醫療艙太久。”

  “是時候了…”老婆婆笑著,咳嗽幾聲:“性命由醫療艙茍延殘喘,無數管子代替了我的器官,不知何時,我快忘了活著是什么感覺。我知道時日不多,恐怕這是我見你的最后一面。”

  “不,我會復生你。”蘇明安決然道:“用靈魂擺渡。”

  “不行了,從小世界發展之初…我就在這里了,靈魂已經衰竭了。”蒼老的手掌拍了拍蘇明安的手:“走吧,推我去外面逛逛,最后一次…和你說說話。”

  陽光正好,繁花正好,一切都…那么好。

  推著白發蒼蒼的露娜,行走在繁花之中,蘇明安有一瞬間望見了普拉亞航船上那個白發的女子,她開朗又高傲,還未成為一位出色的騎士,見了自己,便試圖用道具攻擊自己,卻反被道具反噬,只能憋屈地站在雨中變成落湯雞。

  再后來,她結識了自己,在霖光突襲之際,拽著霖光毅然決然跳下火車,摔得粉身碎骨。

  那是什么時候的事情了呢?

  好像是…上輩子的事情了。

  蘇明安和她說著話,說著黃玫瑰、野雛菊、火車、新年、餃子、那天晚上的煙火、普拉亞的海浪、他的二十一歲生日、宇宙、安東尼與華德他們、滿園的銀杏、月色、廢墟世界里好吃的糖果、北國的熊…

  “我聽聞,你把野雛菊帶給十一了。”露娜說。

  “嗯,答應她的。”蘇明安說。

  隨后,他從懷里,掏出了一束簌簌搖晃的黃玫瑰,遞給她。

  “今天,我把黃玫瑰帶給你。”

  露娜錯愕地接過,垂頭望著,眼眶通紅。

  她對鮮花沒有那么渴望,人生里更多的是劍、戰斗與信條,用“黃玫瑰”命名自己的公會,也不過是老媽喜歡這花。但不知為何,今日看到這花,淚水卻決了堤。

  她想起自己回來后,第一時間就是去見老媽。

  “老媽!”露娜坐在輪椅上,駛向媽媽。

  “露娜…?”中年女人錯愕地望著白發蒼蒼的女兒,卻又透過眉眼能認出這是自家女兒。

  “我還以為媽媽會認不出我,把我趕出去呢。”露娜沙啞的嗓音里滿是少女般的歡欣。

  “去去去!”露媽強打鎮定:“你帶個女生回來我才會把你掃地出門,說說吧,你蒼老成這樣,是發生過什么。”

  媽媽一直是女強人,始終鎮定、理性、堅決,即使面對這種事,依舊冷靜聆聽。露娜講述了世界游戲的全部,講述了她為了七十億人類能夠適應這個新世界,作為第一批先驅者進入了小世界,講述了她在小世界度過了多少歲月…

  講述了,她有多不后悔,她這一生有多么豐滿幸福。

  說完后,露娜有些忐忑,媽媽卻狠狠摸了摸她的頭,將那銀白發絲摸得一團亂。

  “所以你還是沒有談戀愛結婚?不孝女!”掃帚仿佛又要拎起來。

  “媽媽!”

  露娜本想控訴,卻突然被一個懷抱緊緊擁住。媽媽抱著她,眼淚一顆顆落在她頭上,落在干枯的銀白發絲。

  “好女兒,好露娜,好露娜…”低語響徹在她耳畔。

  “媽媽為你驕傲。”

  “什么世界,什么大義,什么責任,都與媽媽無關…”

  “媽媽只有一個要求,別先媽媽一步走…”

  “人啊,真像蜉蝣一樣…”

  露娜望著漫天飄舞的銀杏。

  可惜啊,老媽,她食言了。

  這一生,她都沒有什么后悔之事,再來一次,她也還是會跳入這人生。只是一事,她仍遺憾…

  忽然,視野盡頭,望見一抹火紅之色。

  她的瞳孔緊縮幾分,不可置信地略微抬頭,望向蘇明安,想求一個確鑿的答案。

  “不是我讓她來的,她自己要來見見你。”蘇明安說:“她應該是好奇…她這樣的人,你到底喜歡過她什么吧。”

  老人臉上,露出一個寬和的笑容。

  其實年少悸動、一見傾心,早已是過往云煙。她不可否認自己確有動心,但與其說是喜歡,不如說是小孩子般的悸動。無數歲月過去,更是被他人視作玩笑。

  不過,最后時刻卻有她來,何嘗不是…有始有終。

  好在,老媽不會因為這種事把她掃地出門了。

  露娜覆住蘇明安的手:

  “我知道前些日子發生了一些情況…你一直在自責。”

  “我不多說什么,只是,作為你的同伴,一直長你幾歲的姐姐,我想…謝謝你。”

  “謝謝你與我們戰斗,謝謝你努力做的一切,謝謝你送我的黃玫瑰,謝謝你…推我走這一段路。”

  “人生如逆旅,我們皆是行人,每個人都會認錯路、走錯路,有的走向山上,有的走入海中,有的走進了淤泥里,有的走進了銀杏深處…”

  她緩緩松開他的手:

  “只要你確信,我們都喜歡這條路。”

  蘇明安望著老人的輪椅向前,車輪碾過銀杏葉,咯吱作響,紅袍白發的少女一如往昔,視線望來。

  他走向門口,最后看了露娜一眼。老人正駛向那個鮮烈如火的身影。

  “茜伯爾。”露娜道。

  “你是?”茜伯爾歪著頭。滿頭白發的老人虛弱又干瘦,稱不上半點美麗,卻讓她覺得骨骼里自有與她相似之物。

  說起來,這才是他們真正認識。

  “我是露娜。”露娜笑道,伸出手:“我覺得你很酷,愿意和我成為朋友嗎?”

  在最后的時光里,

  你是我最后的朋友。

  2027年寒冬,經過多次跳躍,蘇明安追蹤到了阿爾杰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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