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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章·守岸線·“OE·自海洋而亡(11)”

  “從前有個少年那叫塔茲米,他和朋友們一起為了理想行俠仗義。”

  “當時,世界被殘酷的將軍與大臣把持,貴族肆意欺壓普通人,世間混亂不堪。”

  “面對暴政,塔茲米和他的朋友們聯合起來,擊敗了邪惡的將軍和大臣,從此再沒有人能讓他們分開,最后,塔茲米和所有同伴們幸福地生活了下去…”

  蘇明安靠在床上,望著窗外的雪。

  一年到頭,滿目飛雪。

  窗玻璃已蒙上一層薄薄的霧氣,他伸出手指,在玻璃上劃開一小片水跡清晰的明凈,窗外白色的天地剎那涌入眼簾。

  蛛網般縱橫交錯的立體交通樞紐、高速穿梭的磁懸浮車廂、穿梭樓宇的外賣無人機…

  懸浮半空的全息廣告牌,播放著喜慶的預告畫面,金色的“21”數字不斷閃爍旋轉。

  街角巷尾,各色高科技的裝飾已悄然登場。一個年輕女孩停下腳步,仰頭對著空中變幻的祝福光影拍下照片,臉上是純粹的笑容。玻璃櫥窗里,巨大的虛擬人偶穿著喜慶的華服,在雪花紛飛的背景下舞蹈,吸引著幾個裹得嚴嚴實實的孩童。

  蘇明安靜謐注視著這一切,直到床邊的林音讀完了故事。

  “…真的是這樣的故事嗎?”蘇明安輕聲說。他記憶里不是這樣的。

  “是的,這就是與我們相似的故事。”林音拍拍胸膛保證道,拿起一碗褐色液體:“好了,聽完故事,該喝藥了。”

  “…你們真的把我當小孩了。”

  “那還不是你不聽話,要不是山田町一通知我們,你打算一個人流血到死嗎?”

  “那你們呢?”蘇明安說:“你想當奶媽協會的會長,為什么要接觸你不喜歡的政治?”

  “…”林音無話可說,只是重重哼了一聲。

  其實他們都是一樣的,誰也別想指責誰。

  “來,喝藥了,張嘴…”林音一副哄小孩的模樣,端起藥碗。

  “我自己會喝。”蘇明安接過碗,一飲而盡,表情一陣波動。

  “來,路托我給你帶的糖果。”林音這才把糖拿出來:“苦就直說,向我們要糖,不要一個人忍著。”

  “你多大?”

  “想拿年齡壓我?我們現在都是你的哥哥姐姐!”林音叉腰道:“你穿梭時間,那就根本不算年齡正常增長,你只會比我們越來越小的!”

  蘇明安沉默片刻,檸檬糖的甜味在嘴里化開,他忽然沙啞道:

  “所以,你們都會比我越來越大…嗎。”

  似是觸及到什么禁忌的東西,林音臉色一變。

  她忽然喘不過氣。

  “你…你喝過藥了,好好休息,我回去工作了,等會換十一來照顧你…”林音急匆匆轉身離開,不想面對這個話題。

  他們都會越來越老。

  而蘇明安…作為世界樹,他的時間已經定格了。

  片刻后,黑發女人推門而入,卻望見蘇明安已經離開了床,又坐在那張該死的椅子上,開始抽血。

  十一眼神變了變,旋即沉默地走到他一側,望著他做實驗。

  “別催我休息,我清楚自己的身體,我現在病了,正好可以研究生病狀態下的數據…”蘇明安呼出炙熱的空氣,觀察著顯微鏡下的玻片。

  “我不催。”十一平靜道。

  “嗯。”蘇明安垂頭繼續。

  半個小時后,他忽然身子一歪,向旁邊倒去,眼看要摔到地上,十一像是早已準備好,立刻伸出一只手,輕松托住了他。

  他的身體輕得嚇人,短短幾個月,就像掏空了血肉,十一的手指觸及堅硬的骨骼,以為自己抱住了一具骷髏,一只手就可以托住。

  她垂頭,拿出早已準備好的毛巾,擦拭他唇邊咳出來的血跡,抱著他回到床上,放平躺好。

  自蘇明安那天昏迷后,山田町一這個大嘴巴叫來了所有人,他們在床前達成了協議,十幾個人輪流過來照顧他。

  12月25日,這群人都來吃席了,我有一種把他們全都回溯掉的想法,只要阻止山田町一,是不是他們就不會發現我在這里了?

  12月26日,算了,好不容易生病了,要是回溯一次,也許我就沒法生病了。

  12月27日,同伴們的關心雖然體貼,但也有諸多麻煩…他們總是催我喝藥。還好,如果我態度強硬,他們也不能拿我怎么辦。最麻煩的是林音,她的態度很強硬,最好的是十一,她總是沉默地看著我,不會干涉。

  12月28日,下雪了,南方不常見雪,世界游戲開始后,倒是見了一次又一次…

  還好,這一次,不會再冷了。

  12月29日,喝藥的時候,我總會透過窗戶看外面,最近似乎越來越熱鬧了?對了,我好像又要過生日了。同伴們告訴我,人們已經把“界主生日”當成“人類周年慶典”一般的重大節日了,簡直跟過年一樣熱鬧…罷了,我們自己簡單點就好,畢竟,我還沒給他們每個人過生日,受之有愧。

  “我來啦,大哥!”傍晚,莫言屁顛顛地來了。

  莫言一來,室內似乎都歡快起來。

  “大哥,我們大學離你這超級遠,還好我能坐傳送陣,唰地一下,就到了,太神奇了!”莫言忽然摸了摸頭:“啊…大哥你在做實驗啊,那我安靜點。”

  蘇明安點了點頭,沒有回頭。

  莫言幫蘇明安忙上忙下,蘇明安要拿什么藥劑,莫言就屁顛顛去拿,極為任勞任怨。

  “咳…咳咳咳!”

  突然,蘇明安劇烈咳嗽起來,刺目的殷紅鮮血噴到實驗臺上。

  莫言的臉色剎時蒼白,小火車般沖了過來。

  “大哥!大哥我扶你去醫療艙!”

  “先…”蘇明安推開莫言,一邊噴血,一邊指著實驗臺:“先把那幾個玻璃瓶拿下來,別被污染…!咳,咳咳咳…!”

  躺在血泊之中的玻璃瓶,仿佛閃閃發光。

  莫言毫不猶豫地攬下玻璃瓶,把大哥放在輪椅上,快速推到醫療艙放進去。

  玻璃合上,望著大哥蒼白的臉,莫言臉上依舊帶著笑容:

  “大哥,你好好休息,要出來就按按鈕喊我!”

  “不需…要。你做你的事…這里有許多…機械人可以幫我…”蘇明安搖搖頭,這些同伴總要做一些多余的事。

  “大哥你記得按按鈕!”莫言卻像沒聽見一樣重復道。他笑著揮了揮手,將剛才的玻璃瓶放進冰柜里,踱著輕快的步子走出去。

走到轉角,視野盲區,他忽然砸碎了旁邊桌子上所有空置的玻璃瓶,一拳重重打在墻上  他垂著頭,猶如一只頹唐的鷹,沉默了很久。

  淚水忽然不受控制決堤而出,他很久沒哭過,哪怕倒在白沙天堂的大雨里,他都沒有如此哭過,現在卻像個失去糖果的小孩,抹著眼淚,哭得停不下來。

  他癱坐在地上,拳頭不斷捶打墻面,不像位功成名就的英雄,更像一個失去一切一無所有的賭徒。

  哭到一半,他忽然看到走廊盡頭的轉角,山田町一蹲在那里。

  今天不是山田町一來照顧的時間,但山田卻來了。

  “干嘛,你怎么來了,想搶我的照顧時間嗎?”莫言擦干凈臉走過去,故意這么說。

  誰知,山田町一回頭——也是一張淚流滿面的臉。他的雙眼空茫地望著莫言,嘴角疼痛般抽搐著。

  莫言張了張嘴,蹲下來,不再開玩笑:“…你怎么躲在這里,山田,不進去嗎?”

  “要是讓他看到我的樣子…他會難過的。”山田町一深深吐出一口氣,笑道:“你回去吧,我沒事的。”

  他擦干淚水,轉身離開。

  12月30日,今天晚上,同伴們全來了。很抱歉,我無法起身迎接他們。

  二十一歲的生日。

  雖然對于蘇明安,這種數字已經成為無意義之物。

  這是他誕生以來,第一次躺在醫療艙里過生日。

  也是第一次,他隔著玻璃,遠遠望著為他慶生的同伴們。

  醫療艙無法搬動,他們開啟了架構虛景系統,把冰冷的實驗室模擬成了別墅溫暖的模樣,掛滿了氣球、鮮花、彩帶。

  怕蘇明安看不到窗戶外的億萬人慶生的煙花,他們特地擺放了幾個大屏幕,播放著外面的山川河流、車水馬龍。

  實驗室不能搬來烹飪器具,他們就在外面做好了菜送進來。不過,菜做好了,也沒人吃,只是擺在那里。

  “三——二——一——”

  “吹口氣吧!蘇明安!”

  吹蠟燭的環節透過醫療艙的換氣系統進行,蘇明安隔著一個管子,輕輕吹了口氣,另一邊,蛋糕的蠟燭應聲熄滅。

  誰都知道距離這么遠的一口氣,通過長長的管道后,根本不可能吹熄蠟燭,但蠟燭就是熄滅了,誰在意這是怎么滅的呢。

  蠟燭熄滅的那一瞬間,他的雙眼輕輕睜著——他其實沒有許下任何愿望,因為去年已經說好了,只允許一次向神軟弱,從今往后,愿望都只靠自己來實現。

  “啪嗒!”

  禮花飛舞,彩帶滿天。

  他們特意隔開了實驗器具,由易頌喚出風墻,讓彩帶紛紛落到蘇明安面前的環形玻璃上。

  蘇明安將手指輕輕貼在玻璃上,仿佛觸摸到了柔軟。

  意識逐漸朦朧,醫療艙注入了恢復劑,他像是發了燒,紅著臉望著所有人歡快地慶祝。不知不覺,誰的手貼在了玻璃之上,與他的手掌隔著玻璃相貼。

  他微微睜著眼,是山田町一。

  這家伙的手很白,指腹還帶著些細小的刀傷,隔著玻璃緊緊貼著他的手。

  下一次眨眼,與他隔著玻璃相貼的手,換成了林音的手。

  林音的手腕系著紅繩,在玻璃外微微搖晃。

  再一次眨眼,玻璃外貼著的,變為了伊莎貝拉帶著老繭的手。

  再一次眨眼,是艾尼有著輕微燒傷的手。

  再一次眨眼,是昭元常年穿越戰火有些粗糙的手。

  再一次,是易頌戴著各色手鏈的手。

  再一次,是十一戴著銀戒的手。

  再一次,是莫言含著劍繭的手。

  再一次…

  他們的手掌依次與他相貼,仿佛挨個與他擊掌,一張張臉龐劃過玻璃,每一雙眼睛都神采不同。

  “明安,有爸爸媽媽握著你的手,再堅持一下,一定會度過去的…”

  蘇明安閉上眼,手掌觸及的,仿佛不再是冰冷的玻璃,而是溫熱的懷抱。

  小時候,他很怕生病,覺得生病很難受,但逐漸的,他開始期待生病。

  因為只有生病了,媽媽會放過他,不會打他,不會把鋼琴板壓在他的手指上,不會狠狠扇他巴掌。哪怕有一點小錯誤,也會原諒他。

  她會突然變得溫柔體貼,像他夢想里的媽媽,溫聲細語地問他要吃什么,喝什么,哄他吃糖喝藥,輕輕撫摸他的頭,陪在他床邊睡著。每一次他睜開眼睛,望見她寧靜的臉,數著她臉上的皺紋,他都會覺得這像是一場夢。

  他寧愿自己病得更久一點,更長一點,這樣的話,她是不是永遠都會是這么溫柔的模樣?

  ——為什么自己生病了,媽媽就能變成媽媽。

  原來她也能意識到,自己是一個會生病的小孩。

  “媽媽…”

  他意識模糊地伸出手。

  這一刻,他想起了林音那時眼里的失措,她害怕他們會越變越老,而他永恒。

  其實,根本沒有擔心的必要。

  “對了。”祂忽然道:“你手上應該有一枚樂子惡魔的神格,你的契合度太低了,千萬不要使用,否則就算你堅持到最后,靈魂崩毀幾乎是必然。”

  他騙了所有人。

  并不是毫無代價的存活。

  現在維持人性的,是他在消耗自己的靈魂。他有兩種選擇——第一,繼續維持最強狀態下的力量和感知,繼續像這樣肆無忌憚地穿梭時間,繼續消耗自己。這樣的話,也許他也僅有百年,甚至更短。第二,什么都不管,像一棵樹悶頭去活,只維持最低限度的行動能力,那樣的話,確實有千年萬年。

  他催眠了自己,在實驗過程中,他會將疼痛認知為快樂,所以,他就不會害怕了。

  “M…遲早…的事…?”他不知道在對誰說話:

  “若只有百年…”

  手指輕輕蜷縮,幻想中的媽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同伴們一張張笑著的臉。

  “那就…”

  雙眼緩緩合上。

  “百,年…”

  “蘇明安。”朦朧中,他聽到蘇凜的嗓音:

  “和你說個好消息,那些人發現了翟星。”

  “真實的翟星。”

  “考慮到小世界的航行速度已經由你加快,也許你們,很快就能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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