頑賊 第六百七十章 三日高懸
崇禎的朝廷,從未如此混亂過。
整個臘月,崇禎都處于后金黃臺吉即將稱帝的無奈中。
后金很難對大明有什么秘密,尤其是僭號改元這種需要長久準備的大事,情報早已透過各種渠道為明廷偵知。
但知道沒用,阻止不了,現在黃臺吉當皇上這件事,就連黃臺吉自己都阻止不了。
后金黃臺吉當下所處困境,其實跟元帥府的劉承宗差不多,都是長久以來積攢了太多戰爭壓力,迫切需要一個宣泄口。
尤其是劉承宗還比較輕松,內部壓力比較大,急于給部將封官;而黃臺吉面臨的情況,是外部壓力較大。
因為在稱帝之前,黃臺吉的身份,實際上是聯盟盟主,對那些盟國并無嚴格意義上的隸屬關系。
如科爾沁的汗、朝鮮的王,黃臺吉也是個汗,如何統治他們?
本來,這事緩一點也沒事,就像劉承宗這樣,八角城里埋著林丹大汗,西寧城里住著和碩特汗,漠南養著鄂爾多斯濟農,烏斯藏還壓著三個臺吉不敢稱汗。
畢竟都是講究實力的,只要實力大,元帥也能封皇上。
但后金最近兩次西征受挫,使黃臺吉威望受損,必須趁著各個盟國的反對貴族尚未抬頭,使各路首領請上尊號,稱帝定下主從身份。
雖然漠南都督府太滑頭,宣大和遼東的明軍也不好打,但收拾個朝鮮、科爾沁還有各路北元遺老貴族,對黃臺吉來說是易如反掌。
稱帝不是目的,目的是借由稱帝,更好地統合滿洲力量。
而對崇禎來說,是真無奈呀。
這個時代,光怪陸離。
老祖宗幾輩子沒見過的離譜事,全讓他趕上了。
西邊一個邊軍老兵當了善戰漢人汗,跑出去繼承蒙古大統。
東邊一個建州女真要做勇士之國的天聰汗,要做崇德皇帝。
實際上崇禎對黃臺吉稱帝這事,本身很苦惱,但并沒有多生氣。
畢竟明金之間的戰爭早就常態化,稱不稱帝兩家都早就是死敵了。
何況,對崇禎來說,這世上有些事是他根本就不會考慮的。
比如,自己亡了國,大明完蛋了。
這是可以想象的,也有微小的概率發生。
然后宦官曹化淳篡位,當皇上了。
這也有更加微不足道的概率發生。
他都不會去想象,后金入關,統治天下。
這怎么可能呢?
不可能,做夢都沒這么做的,至多就是個金國。
但黃臺吉還是準確地踩到崇禎的尾巴上,年號。
崇禎的意思,是至高吉祥。
崇德的意思,是至高道德。
就是說朕缺德唄?
只不過惱怒歸惱怒,崇禎心里也還是有點小慶幸的。
好在黃臺吉選年號,沒用個順德、崇順啥的,應了遇順則止的讖言。
這玩意早在也先那會就流傳開了。
相較而言,他這會其實更擔心劉承宗被黃臺吉這么一刺激,也稱帝。
那個才是正經動搖大明統治的家伙。
崇禎不信任的是他能見到的文官武將那些大臣,但是對自己見不到的北邊明軍基層士兵,實力一直非常自信。
黃臺吉的八旗軍確實是強軍,作戰力、凝聚力強,但明廷的北邊明軍也耐苦善戰,盡管打得比較憋屈,卻也始終以三頭六臂的姿態維持著戰略對峙。
這樣的對峙能維持,一在遼東、宣大明軍并非不堪一擊;二在黃臺吉在大明內線不得人心,即使打進邊防,也腹背受敵,站不住腳。
其勞師遠征,往往破城一兩處,便急忙退走。
而劉承宗的元帥軍就不一樣了,他的軍隊未必比八旗軍或北邊明軍強到哪里去,但在大明腹地支持者很多,戰線推過去往往就是兩場仗。
先打主力軍團,再打地方民團,然后地方上就認了,不跟他拉鋸,干干脆脆接受統治。
他是真讓崇禎對北邊明軍的信心跌落谷底……這個家伙就是北邊明軍,明軍認為他是自己人。
最明顯的例子,如今被劉承宗按在延綏鎮不敢動彈的總兵俞霄。
此人上一任官職是薊鎮的副將,帶兵以少阻眾,直面黃臺吉親率部隊,并將之擊退,這才加官進爵升任延綏總兵。
不能說他不忠誠或沒本事。
但是在延綏,軍心千瘡百孔,俞霄根本不敢帶兵出鎮。
崇禎這會兒已經不像幾個月前,對陜西的情況兩眼一抹黑了。
他對元帥府的動向,掌握的還挺多。
因為朝中首輔溫體仁。
這個跟溫體仁跟崇禎,是絕配。
都是明哲保身的自私鬼,崇禎是甩鍋王,溫體仁就是不粘鍋。
這家伙是萬歷二十六年的二甲進士,那年才二十四歲,天才。
這個天才不參與黨爭,感覺局勢混亂,就想辦法到南京當官。
他不求財、不圖利、不結黨,以兢兢業業的廉政典范姿態,一干就是三十年。
溫體仁非常有能力,兩袖清風,長于刑名錢糧,對那些讓其他閣臣皺眉的雜亂數據,其一目了然,極為機敏練達。
但是跟崇禎一樣。
溫體仁也是遇到需要解決問題的時候,就低頭不吭聲。
一到要解決人的時候,就兩眼冒光。
他跟崇禎,屬于以人為鏡,看見世上另一個我,君臣相知如自知,天造地設的忘年交。
溫體仁知道崇禎對陜西的事感興趣,就找了個當太常少卿的小兄弟,薛國觀。
薛國觀是韓城人,就是左懋第做知縣的那個韓城。
眼下整個陜西,唯一個沒有既沒有投降元帥府、也沒有跟元帥府開戰的縣。
薛國觀發動族人,刺探周邊消息,收集了許多關于元帥府的機密情報與最新動向。
這些情報通過首輔溫體仁,都擺到了崇禎皇帝的案頭,薛國觀也因此被升做禮部侍郎。
反正左懋第是賺麻了,前腳劉承宗給他舉卓異,后腳崇禎也給他舉卓異,兩邊同時認證的優秀官員。
張獻忠喊左懋第到禮衙吃飯,左懋第根本不回應,但剛上任的禮部侍郎薛國觀來信一封,左懋第就到北京匯報工作去了。
他人還在路上,崇禎這邊原本滿懷期待的心情,又因朝廷塘報跌落谷底。
黃臺吉稱帝嚴重影響草原局勢,漠南有小股蒙古貴族向東遷徙,前去依附歹青固倫,同時東邊也有蒙古兵往西跑,前去歸附漠南都督府。
由于兩邊都是窮棒子,所以在抵達目標前,為籌集路費,都會鑿開大明宣云一帶邊墻,進口搶劫。
結果白送了萬全都司的游擊郝效忠幾十顆首級。
如果說這條消息還好,那么南方的情報,就讓崇禎的心揪到了嗓子眼。
臘月初三。
被河南總兵張任學擊敗的偽河南總兵張一川,出現在潁州城外。
知州尹夢鰲、通判趙士寬正要去鳳陽謁見長官,聞詢馳回城內,率民壯固守。
城墻被鑿壞,尹夢鰲親持大刀守衛缺口,兄弟子侄七人皆死,尹夢鰲也攜官印投水自盡。
趙士寬領兵巷戰,也力竭而亡,其妻李氏,帶三個女兒登樓自焚。
生員劉廷傅是云南布政使劉九光的侄子,戰死;劉九光的兒子劉廷石分守西城,中刀死。
此外致仕尚書張鶴鳴,其子張大同、其弟云南參政張鶴騰,被殺。
中書舍人田之潁、光祿寺署正李生白、署丞李元白、黃巖知縣劉道遠、會寧知縣楊南,一同殉城而死。
還有潁州衛被圍,指揮使李從師、王廷俊,千戶孫升、田三震,百戶羅元慶、田得民、王之麟、汪檀等,在城上戰死。
其他官紳士庶死難者共一百零三人,城中婦人殉節者二十七人。
一日之內,雙城告破。
臘月初四,距潁川六十里外淮河南岸的霍邱縣告急。
當時霍邱縣令黃日芳任期已滿,正在等待新的安排,看到情勢危急,當日奔逃鳳陽,向上級報告可將守城任務交給教諭倪可大。
然而,教諭倪可大并不知道這事,也沒等到鳳陽府讓他守城的通知。
他只看到張一川聯合潁州、霍邱等地數以萬計的會道門徒眾,高舉古元真龍皇帝的旗幟,圍困霍邱。
倪可大是在危急之前,被縣中士紳推舉,取出縣令大印,從城內百姓當中組織出千余民壯,分守四門。
其人親守北門,在交戰之初,開城門偽降,將張一川部三百渡河先鋒放入城內,盡數射殺,振奮守軍士氣。
這才使用霍邱以小縣扛住一個晝夜的進攻。
但霍邱畢竟小縣,外無援軍、內無重炮,經過最初的交戰,后力不濟,軍民只能在夜里拿爆竹扔城外的農民軍。
關鍵在于鳳陽府這個地方非常復雜,在張一川的進攻中,百姓的表現可謂涇渭分明。
鳳陽府本地人,守城意志格外堅決,即使城破,也會固執殉國,體現出大明龍興之地的堅韌。
而鳳陽府的外地人,則攻城意志堅決,對張一川這個外來戶十分歡迎,幾乎每到一處,便會群起響應。
這是因為當年作為龍興之地,明太祖建設家鄉,將小小的臨濠府鐘離縣,以人力強行建設為天下首屈一指的大都市鳳陽府。
在這過程中,本地居民得了免除賦稅的實惠、當年的二十戶鄰居更是成為世代無憂的陵戶,但同時也遷來江浙百姓三十萬。
太祖皇帝強行將鳳陽府拔高到不屬于它的位置,自然盛極而衰。
突如其來的大量人口,在鳳陽府到處開墾土地,使原本只有十三萬人的鳳陽府,開墾出四十萬頃土地。
因此明中期以后,鳳陽山林光禿禿,河道混亂,再加上黃河搗亂,災難成為家常便飯。
這里首當其沖的就是明初移民的后代,四處流動乞討,自然成為各種會道門爭取的目標。
這也使鳳陽人分出了涇渭分明的兩派,要么極度擁護大明,要么反心如火,一點就著。
張一川剛經歷數萬大軍的崩潰,如今指揮這些散兵游勇,如臂使指,在土山輕易看出城池布防,隨即命部下將軍中幾門大炮挪到防守松懈的南門,轟擊城垛。
負責守衛南門的人叫史士林,補了倪可大的教諭之職,在張一川的猛攻下喪失斗志,趁夜晚縋城逃跑,失去指揮的南城墻隨即告破。
縣丞張有俊、訓導何炳若、鄉官戴廷對、田既庭,舉人王毓貞、張燦恒,在守城中戰死。
倪可大在城破后并未投降,繼續在北門死守巷戰,最終身邊民壯死傷殆盡,被憤怒的農民軍捉住,押至供奉真武大帝的元帝宮處死。
倪可大之妻戴氏得知噩耗,朝著元帝宮方向大哭、祭拜,隨后自縊身亡。
有農民軍看到她的手鐲取不下來,就用刀砍剁掉了她的手。
小兒子倪本彝,躲在馬槽本來沒事,看到這一幕悲憤至極,跳出來大聲罵賊,用自己的身體保護母親遺體,被砍三十多刀,倒在血泊之中,戰后被救活,滿身疤痕。
倪可大的女兒倪姑,年僅十二,看到父母慘死,也撞死在霍邱官舍。
倪家的仆人倪表,也在兵敗后自殺身亡。
倪可大滿門忠烈,僅余四個兒子存活。
臘月初六。
張一川率軍攻打壽州,不克,旋即順流而下直奔六安州。
這就區區幾日之間,鳳陽府被張一川徹底點燃,一時間南邊的廬州、安慶,東邊的泗州、淮安,都興起遍地土寇。
人們高舉著各種古元真龍皇帝麾下將軍、總兵的旗幟,攻城掠縣、焚關毀鄉。
同時南邊在亂,北邊河南山西一帶也在,郾城、汾州、臨縣、彰德、林縣各路土寇強賊也會聚萬余人,四處燒殺劫掠。
局勢逐漸失去控制。
這個節骨眼上,朝廷哪里還顧得上黃臺吉稱帝,紛紛上書,調大兵圍剿張一川。
一時間尤世威、張外嘉的關外鐵騎,徐來朝的天津兵、譚大孝的白桿兵、倪寵的京營兵、楊御蕃的山東兵、劉澤清的防漕兵,調令云集。
北兵亂糟糟往南下,南兵急吼吼往北調,勢要將張一川這位皇上圍殺于南直隸。
就在這樣的背景下,風塵仆仆的左懋第進了紫禁城,被崇禎皇帝召至平臺奏對。
崇禎本來寄望于,左懋第能給他帶來一點希望。
但他嘴欠,問出一句:“劉承宗這倆月在做什么?”
左懋第道:“回陛下,旬月以來,元帥府督臣大將往來西安,定要有大動作,微臣恐怕,劉承宗正在籌備僭號稱王。”
原本心情剛剛稍加緩和的崇禎立即破防,發出怒吼:“還嫌朕的事不夠多,他也稱王來添亂?”
搞得左懋第都迷糊。
他覺得崇禎最恨的就該是劉承宗,怎么這話聽起來,非但沒多少恨意,好像還隱隱帶著責怪一般?
這個皇上真奇怪。
頑賊 第六百七十章 三日高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