頑賊 第四百二十五章 需要
劉承宗對這支所謂的漠北使者隊伍,打心底里就沒抱任何期待。
漠北屬于是人少、地大、離得遠還管不住,劉承宗并不認為自己能控制漠北,別說他大元帥管不住,擱大元皇帝都管不住。
那是忽必烈的老家,忽必烈定鼎中原,反手就給自個老家在行政區劃上設立了和林宣慰司,為啥?管不住。
漠北跟天山不一樣,天山的伊犁河谷是誰都知道的好地方,環境是孕育強權的基石,較好的農牧業條件,才能讓他們擁有強大的軍隊與繁榮的經濟。
同理,伊犁河谷就是衛拉特的弱點,只要集結重兵集團打下伊犁河谷,團結的衛拉特就會成為戈壁上的散兵游勇,再也找不到像伊犁河谷那樣的好地方了。
而他們打下伊犁,那里足夠讓一萬到三萬的精兵集團過上非常好的日子,自給自足,甚至還能給他交稅呢。
漠北那是什么環境?
集結重兵集團掃蕩杭愛山,部落東南西北滿地跑,往哪兒跑都能找到跟那邊環境差不多的地方。
這就相當于劉獅子離開陜北老家,發現哪兒的環境都挺好,哪兒的收成都不壞。
他的兵就算打下了杭愛山,在那也待不住。
沒有不該存在的奢望與期待,人就不會失望,劉獅子已經做好準備,被這支來自漠北的喀爾喀使團罵個狗血淋頭,說一些關于他竊據汗位的混賬話的準備。
罵他也沒招兒,他不可能去遠征漠北。
本來劉獅子的意思,就是從自己讀書、學習、制圖的時間里抽出半個時辰,應對這個使團一下,不論是好是壞,反正都不影響大局。
萬萬沒想到,周日強從水師衙門那送來的消息,是漠北喀爾喀的盟主素巴第汗王親自過來了。
直接讓劉承宗受寵若驚,他換上嶄新的禮服,心說這個素巴第怎么回事?
這不是有沒有誠意的問題了,劉獅子是懷疑這家伙的老巢叫別人給攻占了,不然不應該由盟主親自帶隊過來……至少不該現在親自帶隊過來。
這是干嘛來了?考驗劉獅子的待客之道呢?
百工局前些時候給他做了身冬季的表里禮服,內衣是素緞的中單中褲,內襯羊絨短襖長褲,外衣是精鞣的山羊皮曳撒,配以貂領豹尾裝飾外,還用牛皮在前胸、后背、雙肩、下擺壓花團龍暗紋與十二章紋。
屬于是一件用戶名錯誤,但密碼正確的袞服。
不論素巴第是干嘛來了,劉承宗都應該出城迎接一下,為此他把書院里開蒙的巴圖爾琿臺吉和外面帶兵的謝二虎和粆圖臺吉都喊過來了。
巴圖爾琿臺吉是巴不得跑出來,在他的同學里十幾歲的額哲都算年長老大哥,主要是新城孩兒營里的小孩,上課鬧騰得很,讓他苦不堪言。
謝二虎和粆圖臺吉倒是離得不遠,他倆麾下四個屯牧營在青海牧區避冬,只有一千多人在海上校馬,過來倒是方便得很。
在校馬這件事上,素巴第想多了。
劉承宗讓謝二虎和粆圖臺吉校馬,不是為了去打別人,而是他擔心稱汗后會有人跑過來打他。
騎行出城的路上,粆圖臺吉和謝二虎一直小聲嘀咕,不知在絮絮叨叨些什么,引得劉獅子好奇,問道:“你倆說啥呢?”
巴圖爾琿臺吉操著不太熟練的漢話笑道:“大汗,他倆要組建一支蒙古具裝甲騎,哈哈!”
說罷,琿臺吉在馬背上指指倆人,道:“有火槍還要啥具裝甲騎啊,你們可別折騰我的準噶爾人。”
“甲騎?”
劉承宗看向謝二虎:“怎么想著折騰這個了?”
琿臺吉不說話還好,一說話就氣得粆圖臺吉怒目圓睜:“還不是你把我的甲騎都打沒了!”
“誒,這可不能怪我。”巴圖爾琿臺吉趕快打馬兩步攆上劉承宗,這才回頭很認真地擺擺手:“我的駝城展開都沒動,你哥指揮甲騎就往上撞。”
“駝城,它也是城;鎧甲再重,它也是騎……你讓大汗評評理。”琿臺吉撒了韁繩攤手道:“我到現在都不明白,騎兵怎么能撞城墻嘛。”
劉承宗開始聽得暈暈乎乎,后來才反應過來,他們倆這說的是林丹汗把粆圖臺吉的重騎兵一波送了的事。
倆元帥府吉祥物在這拌嘴,謝二虎倒是還有個將領的樣子,稍稍落后半個馬身,在馬背上抱拳道:“大帥,屯牧營要有精兵,否則以后就只能放羊了。”
劉承宗挑挑眉毛,看了謝二虎一眼:“接著說,你是什么想法。”
“以后近處沒了戰事,出五百里就要運糧,要運糧,出兵一定緊著野戰營。”謝二虎看模樣居然有點委屈:“那打仗,就沒我和巴旅帥的事了……沒準有他的事,我這沒有精兵不行。”
其實謝二虎這個想法,跟粆圖臺吉有很大關系。
粆圖臺吉在戰爭中發現,大元帥對蒙古西番的軍隊有歧視。
這歧視表現在將領官階、軍隊給養、士兵裝備、軍事使命的方方面面。
就比如跟衛拉特的戰爭中,劉承宗根本就沒讓手下的蒙番軍隊上戰場,僅僅是在后面保護糧道。
這種部署本身沒啥問題,游牧騎兵在看護糧道、作為快速機動的預備軍團確實是拿手好戲。
但粆圖臺吉不想這樣,咱蒙古人并不是只能干這個,擱老祖宗成吉思汗那會,重騎輕騎、重步輕步、水師攻城,咱老蒙古干啥不行?
那說到底現在這個只能拉輕騎兵出來的德行,那還不是窮的嘛。
問題是跟著元帥府,以謝二虎為首的蒙古將領并不窮,他們幾個屯牧營靠畜牧和俱爾灣市場,可以組織出一支蒙古式重騎兵,承擔作戰的中堅任務。
粆圖臺吉有心氣,以前他在察哈爾也是數一數二的厲害人物,到了元帥府這卻成了個吉祥物。
早前還沒覺得怎么樣,可同樣是個臺吉,人家巴圖爾琿臺吉都牛到天上去了,他就只是個屯牧營參將,管著手下察哈爾營三千六百人,算個屁嘛。
但粆圖臺吉自己沒有推動屯牧營軍事改革的能力,所以必須拉上屯牧營旅帥謝二虎。
謝二虎的出發點倒也不全是增強元帥府應對戰爭的能力,對出身沙漠的蒙古馬匪頭子來說,元帥府已經征服了他所知道的所有對手,外部環境前所未有的安全。
盡管謝二虎作為劉承宗的頭號蒙古戰將擁戴其稱汗,但他內心深處其實不愿承認劉承宗是個汗王。
畢竟所謂的敦塔兀魯斯汗國,在他眼中一點兒都不正經,這個汗國發展到這個階段,權貴們都在干嘛?空前團結,籌備下一場戰爭。
正經汗國發展到這個階段該干嘛了?各路諸侯早該放開手腳內訌了!
謝二虎倒不是想內訌,這節骨眼上元帥府如果內訌,他只能欺負欺負粆圖臺吉,剩下的誰也打不過。
就連同為旅帥的巴桑都打不過,巴桑那個旅裝備好。
左參將布赤,手下有漢軍炮手、西番貴族騎兵、西番平民火槍手。
右參將阿六,手下骨干是奢崇明的大梁叛軍,練出一群西南長矛手。
不說厲害不厲害,看著就很嚇人。
謝二虎想改革軍制,主要還是為了個人前途。
作為最早追隨劉承宗的蒙古頭目,謝二虎喜歡元帥府有功必賞、有過必罰的制度,長久以來,也受益于此。
但自從元帥府封官授勛,設立十三營,謝二虎官拜屯田營旅帥,這種情況就變了……受了有功必賞有過必罰的好處,就一樣要承受能者上、平者讓的代價。
制度沒變,局勢變了,以后幾乎不可能再有任何一個家伙突然竄到海上打仗,以后元帥府出戰很大可能都是遠征。
遠征意味著要運糧,在一個陜北饑民饑軍建立的割據政權里,珍惜糧食是一切的指導思想。
如何在戰爭中節約糧食?
兵在精而不在多,行軍越快越好,決戰越早越好,開戰一擊致命。
順著這個邏輯往下一推,謝二虎發現自己的部下成為屯牧旅之后,基本上是跟這些原則反著來的。
他們人數眾多、戰力孱弱、軍紀糟糕,擅長在側翼戰場擾亂敵軍、截斷糧道、燒殺搶掠。
甚至就連引以為傲的輕騎行軍速度,實際上也不夠看。
在曠野地帶,他們不但能跟上元帥府的野戰營,甚至頭三天竄出去三百里也問題不大,三天之后或進入山脈丘陵與復雜地形,他們就跟不上了。
野戰營日常行軍速度是牽著牲口走六十里,這個速度挺快,不過也沒有快到天下無人能敵,基本上所有比較精銳的正規軍輕步兵、輕騎兵都能達到這個速度。
問題出在謝二虎很清楚,大帥的七個野戰營,就沒有輕步兵和輕騎兵,說他們是重裝步騎兵可能有點夸張,但那也絕對算不上輕步兵。
何況他們走六十里,并不是這幫人徒步只有這個速度,而是因為火炮和大車,一天只能走六十里。
作為高級軍官,謝二虎讓漢文先生給他讀過元帥府的步兵操典,先生讀完他就把操典還給虎賁營了。
有操典也沒用,操典要求步兵在任何道路條件下,只要有道路,哪怕是獸道,也都要能牽著騾子日行八十里,正常情況下不準騎,理論是官軍日行六十里,他們就要日行八十里。
這不扯淡么,謝二虎今天告訴部下,牽著馬不準騎,腿兒六十里,部下估計沒啥怨言;但如果明天他還敢下這樣的命令,屯牧營就有人敢喊他大傻逼;第三天再敢下令,大伙兒就不要他了。
公平讓人討厭的地方就在這了,謝二虎早年受了公平的好處,但隨著元帥府攤子越來越大,也同樣吃到了公平的壞處。
所以他說:“大帥,不改不行。”
“可以改。”
劉承宗點點頭,其實他從來沒指望謝二虎會主動給屯牧營改革,因為他知道這套制度對謝二虎、巴桑這些蒙番平民將領本來就不太公平。
軍中所有指令都是漢文漢話,不識字的漢人士兵軍官遇到的問題可以是學習能解決的,可這些蒙番平民將領連蒙文番文都不認識,帶著通譯都得拐好幾道,學習難度比別人大得多。
所以他自從封官授勛,想法就是讓謝二虎和巴桑各領兩個屯牧營做旅帥,能學就慢慢學,學不成也算出生入死保個將軍出身,留在青海看家,下一代再學。
但同樣他也不抵觸將領有學習的心,學習永遠都是有用的,即使現在用不到,將來也會用到。
就比如此時,劉承宗說出可以改,令謝二虎心花怒放,可緊跟著就聽劉獅子道:“但如果你給屯牧營的改革是組建具裝甲騎,二虎……屯牧營依然不能出兵。”
“大帥,為啥啊?”
劉承宗在輕輕勒著韁繩嘆了口氣:“你為啥要對屯牧營進行改革,因為你知道帥府挑選出兵軍隊,一定會在有限糧草消耗下,選擇最能打的隊伍。”
謝二虎點點頭,尋思我都練具裝甲騎了,還不能打?
“你養具裝甲騎容易,兵工廠能給你提供所有的兵器、鎧甲、馬甲,每個屯牧營都有牧地數百萬畝,但具裝騎兵動起來的花費呢,我供不起。”
劉承宗說得很直截了當,擺手道:“我看你不如向楊旅帥、王旅帥請教請教,在屯牧營有限的條件下,每個營練上八百到一千的中裝步騎兵,別琢磨具裝了。”
具裝騎兵在特定條件下很厲害,但這個東西是需要戰馬太多,還不能用騾子代替,首先具裝騎兵行軍不穿裝備,需要跟其他部隊混編掩護。
有條件就添置馬匹,跟輕騎混編,沒條件就跟輕步兵混編,養這個玩意不難,但開動起來太過昂貴,一個具裝騎兵至少搭配一個輕騎一個步兵,本身三匹輪換沖鋒的戰馬、輕騎要一匹馬一頭騾子、步兵要一頭騾子。
騾子跟人的口糧差不多,一匹輕役戰馬頂四個人,一匹重役戰馬頂六個人,一個包含三百具裝的千人隊,消耗輜重大于八千輕步兵、五千騎馬步兵、三千輕騎。
“披掛再重的馬甲,也防不住火槍火炮,而弓箭很難射死戰馬,如果你想玩,可以養百十騎玩玩,但如果打算參與接下來向東……”
劉承宗說著頓了頓,因為不遠處的使者隊伍已經來了,這支使者隊伍提醒著他,將來元帥府未必僅僅向東征伐,也有很大幾率會向東北的蒙古高原用兵。
“打算受命調往東邊的戰場,我認為邊軍騎兵的中型裝備,更符合戰爭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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