頑賊 第三百九十五章 要蘭州不要
木格灘的帥帳里。
劉承宗與戴道子相對而坐,他仔細看了看戴道子,身上倒沒受什么傷,只是瘦了一點,這才笑道:“能回來就好,在瓦剌韃子那,沒少受屈?”
戴道子咧嘴樂了,點頭道:“勞帥爺掛念,卑職也算撿了條命,不虛此行,一開始在和碩特被曬了會,后來叫準噶爾臺吉帶走,就好過多了,他以為我是懂蒙語的土默特漢兒,想帶我回天山幫他造字。”
造字?
劉承宗納悶道:“好端端的,準噶爾部干嘛要造字,蒙古人不是有文字么?”
“有,但瓦剌已獨立于北元太久,他們方言太多,懂蒙文的人不多了,而且寫不清,寫出來的讀不清,讀出來又不明所以。”
戴道子笑道:“卑職還是打探到些許情報,蒙古律法難以適用,蒙古言語同樣無法溝通,其實這些事琿臺吉早就想讓和尚幫他做了,只是瓦剌一盟二主,和碩特與準噶爾分庭抗禮,以至于如筑城、律法、文字,誰都無法牽頭。”
劉承宗思索片刻,這些情況聽起來,好像衛拉特非常原始落后,但實際上并不是因為他們沒有,而是因為過去的東西不適用了。
這種情況其實跟取得河湟前的元帥府很像,三萬掌握武力和主流文化的漢人、八萬蒙古人、幾十萬番民,這種人口結構,稍稍遇到挫折,就必然導致難以為繼。
即使為了政令傳達,也必須推廣文化,這方面漢人有優勢。
世界上最早的公辦私營高等學府是齊國稷下學宮,最早的私立院校校長名叫孔丘,規模最大的古代高等學府是兩百四十房、一千八百五十室、學生三萬余的漢代太學,最早的高等專科院校是漢靈帝創辦的鴻都門學。
從先秦封建時代開始,至大一統王朝時代,從一個國家有自己的太學,到每個郡有自己的郡學,再到每個縣有自己的縣學,直到五十家有自己的社學。
這片土地是全世界學校最多最密集的地方,這是古中國文化繁榮發展,科技快速的進步,能在世界之林占據一席之地的基石。
若有機會改變命運,要靠讀書,是千古不變的傳統。
但瓦剌顯然沒有這種優勢,在戴道子帶來的情報中,顯然他們的語言和文字系統陷入混亂,導致文化無法留存傳承,存在岌岌可危。
對這個現狀,劉承宗鼓掌大悅:“我就在這里,他們何須去尋和尚幫助……這些情報很有用,他對投降有什么要求?”
戴道子不知道劉承宗為啥對這事這么高興,想了想道:“他希望準噶爾能帶衛拉特投降貴族和軍隊返回天山。”
“若大帥答應。”他看了劉承宗一眼,果然,大帥一臉看笑話的模樣:“他愿意殺馬盟誓,稱臣納貢,叩頭行禮,年年進貢,永不再犯?”
劉承宗當然像看笑話一樣,因為一樣的要求,和碩特部國師汗那個六兒多爾濟也是這么想的。
他嘖出一聲,搖頭笑道:“我就發現這個衛拉特啊,他們首領都喜歡做夢。”
“他們到我們的青海來打仗,打輸了,還想著全放回去,他們當我劉承宗是個啥嘛,陸上活佛?”
戴道子知道劉承宗會是這個反應,苦笑道:“大帥,我也是這么跟他說的,但琿臺吉說的倒也有幾分道理,說他們是行軍五千里到青海,打輸了;我們就算把他們都殺了,行軍五千里過去,也難以取勝,取勝亦難掌控天山南北。”
有膽量!
劉承宗站起身來,他知道準噶爾臺吉說的是實情。
別的不說,千里迢迢的路途,中間還要跨越大漠,最糟糕的是天山那邊連座城都沒有,他發兵攻打天山,就和大明發兵攻打他、他向康區發兵的情況差不多,甚至可能會更難。
沒有道路設施、沒有輜重儲備,甚至沒有村莊能搶劫,軍隊即使能僥幸打上幾場勝仗,長久占據補給不足,也會陷入不戰而敗的窘境之中。
劉承宗在帳中走了幾步,轉身對戴道子道:“拿出你的本,記下來。”
戴道子連忙應下,掏出剛從部下拿取回記錄了塘兵功過的隨身小本,摸遍了全身也沒找到筆,只好陪著笑從帥案上取了支炭筆:“大帥我準備好了。”
劉承宗點點頭,開始在帳中踱步,邊走邊道:“殺馬盟誓,稱臣納貢,永不再犯,這是必須的,既然永不再犯,不如永結同好,元帥府駐軍天山,設府立縣,諸部學漢文習漢語,繪瓦剌山川地形圖。”
戴道子瞪大眼睛直呼好家伙,炭筆差點捏斷了,這哪兒是永結同好啊,屬于是他娘的圖窮匕見了。
他尋思大帥還說人家瓦剌的首領們喜歡做夢,他們家大元帥也沒差哪兒去嘛。
無非是瓦剌首領們打了敗仗做著打平手的夢,他們大帥打了勝戰做著占領國的夢,都屬于過分。
“還沒完,你接著記。”
劉承宗又走了幾步,轉身道:“國師汗在西寧養傷,就不回去了,和碩特會在青海有一片牧地,準噶爾部參戰軍隊,挑選三千六百人,余下準其帶回,至于投降諸部首領貴族,我會視他投降態度,亦可帶回幾個。”
“帥府遇戰事,衛拉特諸部需受天山將軍征召作戰,衛拉特貴族官員,俱領帥府官職爵位,正妻給誥命,俱歸帥府禮衙管顧,每年至俱爾灣述職,年給俸祿。”
戴道子滿臉疑惑也不敢問,帥府禮衙是哪個部門啊?
別說衙門根本不存在了,這會只怕連蓋衙門的磚都還沒開始燒呢。
更別說這個帥府遇戰事……遇戰事先往西北跑五千里傳令,天山將軍在縱橫千里的土地上征召軍隊,征召完了再從天山跑五千里過來。
一天六十里光行軍,軍隊走過來就三四個月。
“衛拉特諸部遇戰事,天山將軍亦有協助諸部守土之責;諸府、縣,俱由天山將軍劃地筑城,修衙設學,府選千頃、縣選五百頃耕種農地,官府雇民為佃,開礦采石,諸貴族不得插手阻攔。”
劉承宗說完,才垂眼注意到戴道子的表情。
那是一種看人做白日夢的表情,在劉承宗預料之中。
他笑了笑,才道:“兩地通商,年發商隊二十支,各給商號銅牌,無牌者不得貿易,有牌者諸般商貨火藥槍炮兵器甲胄一律不禁,按俱爾灣市場定官價出售收買……銅牌俱由帥府發放。”
劉承宗說到這,頓了頓,道:“發俱爾灣十支,衛拉特諸部首領共十支。”
一開始戴道子覺得大元帥這些條件是癡人說夢,但當通商一律不禁的條件說出來后,他覺得這事它沒準還真有的談。
只不過這也讓他有些擔心,這玩意會不會屬于……資敵啊?
元帥府把衛拉特武裝起來,然后衛拉特有了足夠多的槍炮,轉頭回來打他們。
劉承宗看出戴道子的顧慮,安慰道:“沒事,你就這么去和準噶爾臺吉談,看他反應。”
槍炮賣給衛拉特自然有危險性,但槍炮交易能反哺他兵工廠的制造能力,培養更多的熟練工匠,他始終能壓制對方。
況且,一年衛拉特諸部首領的商隊只有十支,運不了幾門炮回去不說,遙遠距離也令重炮運送成為幻影。
劉承宗打算給衛拉特提供的,是規格比帥府軍器不科學一點的猴兒版槍炮,口徑小一點,長度短一點,重量大一點。
如果冒這樣的風險,將不可能控制的衛拉特,變成附庸狀態,繼而通過文化、貿易,將其逐漸半控制,那么對劉承宗來說,這一切就是值得的。
要想完全控制,不經歷一場發生在天山本地的征服大戰,是癡人說夢。
但他的重心不是西征中亞,而是逐鹿中原,目前他對衛拉特的要求就兩個,一個別在他背后捅刀子,另一個則是攔住俄國向東繼續擴張的步伐。
只要能干成這兩件事,對他來說就已經足夠了。
劉承宗相信,中原王朝在正常形態下,不懼世間任何對手。
戴道子記下所有要點,向劉承宗行禮后返身出帳,走向被重兵圍困的準噶爾營地。
就在這時,王文秀帶了個年輕士兵走上前來,那人只穿了件鎖甲,看上去不是帥府正規軍。
士兵上前行禮道:“帥爺,小的是三爺親隨,歸來,我哥叫得勝。”
“好名字!”
劉承宗剛夸了一句,歸來就從腰間摸出封信,雙手呈交道:“這是三爺寫給帥爺的信。”
劉承宗看見信,眼睛就不由自主地瞇了起來,承運知道這邊在打仗,如果沒什么事,他不大可能在戰爭中寫信過來。
劉承宗以為河湟出事了,翻開書信,卻不由自主地輕松笑了起來。
承運在信里興沖沖地告訴他,找到大掠蘭州時,臨洮那個模仿作案的衛官了,名叫師襄,此前是臨洮衛沒有實授的指揮僉事。
就在半個月前,曾收過千兩白銀賄賂,以一千五百兩白銀價格賣給李萬慶兩萬三千斤火藥的蘭州參將孔孝臣,因防守蘭州不利,被免官撤職,作為典型押往京師。
而這個臨洮衛指揮僉事師襄,則使了大手筆白銀三千兩,走了兵部門路,不知從哪挖出些陳年首級,先得了沒實授的臨洮衛指揮使,又取了蘭州參將的實缺。
在西北官場上,這是挺奇怪一人。
如今這節骨眼上,求個兵權、發財富貴,犯不上盯著蘭州參將,偌大的西北,哪里謀個參將不行?
誰不知道如今蘭州參將這個官兒,是個要命的活兒啊!
偏偏,師襄就要了蘭州參將。
但是在劉承運眼里,師襄不是糊涂人。
他派人到蘭州、臨洮打聽了師襄的出身,很容易打聽,出身臨洮大族貧苦的遠房小支,其父靠湟中三捷掙了個世襲指揮僉事,師襄承襲官職卻并不順利,幾次考試都沒過。
后來他把家里地都賣了,當年就如愿承襲父職,當上了沒有實授的指揮僉事。
這么個人物,承運確信靠著個沒實授的指揮僉事,得干至少五輩子才能攢夠白銀三千兩,突然有這么多錢去使門路,那必然來路不正。
因此承運派護兵得勝歸來兩兄弟,去蘭州的參將衙門試了試這位師參將,帶回來的消息把承運樂壞了,火急火燎寫了這封信。
劉承宗折起書信,轉頭望向歸來,問道:“承運說,后邊的話讓你們兄弟倆跟我說,你說說,后來怎么樣了?”
歸來笑起來非常憨厚,完全不像往茅廁里埋水雷,把雅州千戶用屎尿推進器炸上天的狠角色。
他道:“師參將對我倆的試探并不否認,還請我們兄弟倆吃飯喝酒,好生照顧了好幾日,最后他讓我倆給三爺帶話回去,三爺又小的再來帶給大帥。”
“什么話?”
“師襄說,讓三爺受累,問問帥爺,要蘭州不要?”
劉承宗笑出了聲,這個家伙有點意思,步步為營。
當時給自己送牛羊,劉承宗就知道這人將來要露出馬腳,沒想到這人比他想象中膽子更大,直接謀了蘭州參將這個危險的位置。
到這會兒,問自己要不要蘭州,劉承宗就對他的打算很清楚了。
很可能這小子很早以前就想跳槽了,如今做的這些都不過是按計劃行事。
他參與洗劫就有事發那天,所以直接謀求了一個蘭州參將的關鍵位置,再把蘭州轉手賣給元帥府,背靠元帥府,干干凈凈的洗清自己在朝廷那邊的罪責。
金蟬脫殼,并拿到實授官職,是個狠人,屁股插個尾巴,比猴兒都精。
劉承宗對歸來笑道:“回去告訴承運,取蘭州不急,你們兩兄弟沒事就往師襄那跑跑,多打探打探消息。”
歸來抱拳應下,猛地又想起什么,便道:“對了帥爺,漢江發了大水,三爺說八大王進了漢中,多半要夾裹饑民入川。”
“八大王?”
劉承宗覺得這名字挺熟,就是一時間有點想不起來,歸來見他皺起眉頭,便補充道:“三爺說是舊相識,你和大爺應募從軍那年,那延安捕快在家里吃過席。”
聞言,閃電般的記憶劃過他的腦海。
延安捕快張獻忠,入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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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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