頑賊 第一百六十八章 養寇自重
馬茂官跟著運銀隊離開關中平原,一路北行。
當大平原退至身后,沿蜿蜒漆水河谷的山路前走,身旁兩側隔著深溝巨壑,成了一塊塊山間大塬。
塬上人煙稠密,一望無際的村莊田野,趕上農忙處處翻地下種。
老天爺賞臉下了雨,人們說這是豐收的好兆頭。
鄰近金鎖關,道路越來越狹窄,兩側的大塬也變成碎裂千溝萬壑的小塬,再沒有一眼望不到邊的平地了。
過了金鎖關,馬茂官心中終于松了口氣,看向押運銀子的馬車目光日益熱切。
只是當日,就聽前面突然有人喊:“馬茂官,馬茂官上前來!”
馬茂官心里猛地一突突,轉頭看了眼小舅子齊雙全。
小舅子臉上還有馬鞭摔打過的傷疤,同樣充滿警惕,手已經按在腰間刀柄上。
馬茂官搖了搖頭,深吸口氣大步向前走。
只見前方停駐一支人馬,為首長者著孔雀補子緋袍,身后有將領策馬隨侍。
馬茂官心中一驚,心中萬千念頭閃過,此時卻顧不得多想,趕忙走快幾分上前行禮。
“小人馬茂官,叩見兵憲大人。”
這人叫張允登,早些年做過他家鄉咸陽的父母官,造福一地,有善政的名聲。
座師為宣黨首領湯賓尹,點了他的進士,但他并不依附湯賓尹,所以湯賓尹不喜歡他,而東林眾人又因宣黨的緣故也不喜歡他。
但其在咸陽工作的政績突出,在當時三年一度的地方官考察中最為突出。
因此被陜西舉卓異,朝廷提拔為刑部主事,外放嚴州知府,處理過兵變、在貴州參與平叛奢安。
本來要去湖廣當參政,因為去年得病就沒去,今年錄水西功勛,外放到陜西參政、分守延慶兵備按察副使。
“你跟我走。”張允登點點頭,轉臉對將領道:“楊把總領兵看護解銀,一路要小心警惕著。”
去鄜州的路上,張允登讓馬茂官跟在身側行走,白日行走之時什么都沒說。
直到傍晚抵達宜君城,張允登把他丟在云陽驛城,自己去了縣衙。
隨后沒過多久,兵備道的隨從們都出去往城外運送賑災的糧食。
馬茂官心神不寧,一直在想是不是自己聯絡劉承宗的事已經敗露,要不要逃跑,可又怕逃跑牽連家人。
一直等到天黑,張允登才回來,看上去挺生氣,但他罵罵咧咧滿是四川鄉音,說得還飛快,馬茂官也不太能聽得懂。
只知道大概是說富有人家都是瘟豬子,對賑災不熱情。
但沒想到張允登對他很熱情,看見他一拍腦袋:“把你給忘了,半夜了還沒吃飯,過來一起吃。”
隨后把便把馬茂官叫到官房,請驛站備下飯食,還問他喝不喝酒,聽見說不喝酒,張允登笑瞇瞇道:“不喝好,釀這個費糧得很。”
等到坐下,張允登問道:“我聽人說,你是咸陽人?”
馬茂官連忙道:“是,小人確為咸陽人,說起來兵憲大人是小人的父母官。”
“對,我找到就是咸陽人,在文安驛打過仗的咸陽人,說說。”
馬茂官眨眨眼:“說,說什么?”
“能說什么?”
張允登樂道:“本官知道,你過去是管隊,回去被撤了官職,但人總有起復,不過管隊而已,稍有功勛就可官復原職,再進一步也并無不可。”
“劉承宗,其部兵馬幾何、兵甲如何、巢寨何在、糧草如何,為何……”張允登道:“為何把你們都放了?”
張允登一直對劉承宗很好奇,他很早就聽過這個名字。
去年他在家鄉養病,就在友人書信中聽說了延安府劫獄的事。
在他眼中,這個賊跟別人不一樣。
陜北的大多數賊人干的事其實都差不多,就是搶劫,走到哪搶到那,這很正常。
張允登能理解,人要吃飯是天理。
但如果人吃飽飯靠的是搶,那他缺衣裳穿也會搶、缺錢花還是會搶、缺老婆了依然會搶,大明律法已經沒用了,那就只剩搶了。
所以他一上任河西兵備,就認為自己的工作,最重要的方向并非整飭兵備,而是要想盡一切辦法賑災。
只有先把災賑了,才能不讓新的百姓成為賊,那滿腦子搶劫的流賊難道還不好對付么?
因此除了賑災,他格外關注與眾不同的賊。
然后就發現了王嘉和劉承宗。
這倆人怎么說呢,有點憨。
王嘉是府谷縣之敵,府谷縣什么地方?連接榆林與宣大的鎖鑰之地,像這樣的城只有兩座,一個府谷一個河曲,鎮守黃河兩岸。
可偏偏這固若金湯的府谷縣,就好像縣城是王嘉他爹修的一樣,專門為他留了個門洞。
崇禎元年起兵從打破府谷開始,哐哐哐帶著降卒和土賊打穿一串軍堡,最后又打破了府谷縣。
崇禎二年又把這過程重復了一遍,等到今年開春要去河曲,又先把府谷縣破了。
反正打得過官軍,要先破個府谷給兄弟們提振一下士氣;打不過官軍,也要破個府谷給自己找個窩藏;要離開陜西了,也要破個府谷留個紀念。
王嘉能打是有情可原,從開始到現在一直在和邊軍作斗爭,邊軍們的窩里斗。
但劉承宗就不一樣了,張允登對劉承宗的了解甚少,從來沒聽說劉承宗圍困哪座縣城州城,也從未聽說他打破了哪座縣城州城。
唯一的延安府城,也是劫獄時大鬧一場,轉眼就被延安衛的個試百戶擊潰,說明那時還未成氣候。
但是讓張允登疑惑地方也在這,按照賊人的路數,這劉承宗應該去搶掠富戶士紳,但延安府沒這方面的消息。
只有射塌天、過天星、曹操之類的小賊四處搶掠,然后驛站就沒了。
等張允登再發現劉承宗,就是李卑延安營千余官軍被擊敗,然后是艾穆近滿編的延安營被擊敗。
他就逮著延安營打。
所以張允登覺得這個賊有點憨,擊敗他的人是延安衛,他為啥揪著延安營不放?
一個是衛軍、一個是營兵,就這么難以區分嗎?
張允登太希望得到劉承宗的情報了。
偏偏延安府有點一言難盡。
一邊是和延安知府張輦通信,知府說雖然情報不易傳遞、郊野有些小賊、百姓偶爾抗稅、稅吏膽小如鼠。
但是問題不大,北有千戶任權兒駐防塞門、南有副千戶石萬鐘駐防圍城、東有副千戶陳汝吉駐防鉆天峁。
府城左近,盡在掌握之中。
只希望河西兵憲能趕緊捉住劉承宗,這賊子極為兇悍,冬天回家還在府城附近殺人。
張允登派過去的人,也說延安府城情況還不錯,只要不收稅,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百姓精神狀態也不錯。
但問題是這地方過去一年只收上二十幾兩銀子的稅,甚至別的縣把稅解到府城附近,稅銀就沒了,總會冒出個亂七八糟的小賊把銀子劫走。
這地方如今丁口大減,剩下的百姓已經談不上民不聊生,而依照府城、縣城都仍良好運轉,不該收不上稅。
這不合理。
但他的問題對馬茂官來說,有點難。
馬茂官不想告訴他,可是左思右想,沒給自己找出不知道的理由。
只好硬著頭皮道:“小人上次被俘,看劉承宗所部確實精銳,其麾下有四千之眾,兵甲齊備,糧草應當較為充足。”
馬茂官想了想,這些東西反正也瞞不住,便道:“他給俘虜吃的是有肉干的粥,還為傷兵醫治,然后就問我們愿不愿跟他走,說不愿意的就領幾錢路費,給兩三斤黃面,放我們走了。”
張允登沉吟片刻,問道:“那巢穴呢?”
“小人實在不知其巢穴,只知其上次是自延川東邊來。”
“這就對了。”
張允登抬手重重在桌上點了一下,抬頭閉眼嘆出口氣,面上凝重而哀傷。
看來他的猜測沒錯。
劉承宗為何會由東向西?要么,是有人通賊,讓他知曉艾將軍上任參將的消息;要么,是他要回延安府城,撞上了艾穆。
他的巢穴就在延安府城附近。
如果劉承宗的巢穴在延安府城附近,延安府城就不該看上去一切正常,
如果所有地方看起來都沒問題,那么問題出在哪?
張允登留下馬茂官一個人吃飯,起身離席走出官房,找到把總楊勛,低聲道:“楊將軍,我的猜測沒錯,那馬茂官不知劉承宗巢穴何在,但其引兵自東向西,多半是要回延安府城。”
把總楊勛愣了一下,河西兵備對他說過懷疑延安府衙有問題的事,隨后慎重問道:“兵憲大人是說……”
張允登緩緩點頭:“我現在嚴重懷疑知府張輦養寇自重、侵吞稅銀。”
楊勛道:“這……這要是真的,那劉承宗必已知曉官銀運送路線,去鄜州、延安府的路恐怕會為其所截。”
“正是如此,你去城中另尋箱子與八千斤石塊,今夜子時,我們秘遣心腹將封條拆開,把官銀移放。”
“你我一同不經鄜州,直走宜川,北經延川向榆林鎮輸送;至于官銀箱,則由馬茂官帶人向延安府城運送。”
開封條是件大事。
楊勛有些遲疑,道:“大人,即便不說擅拆封條,單就改道宜川,那條路遠,若劉承宗在鄜州動手,發現箱中裝填石塊,定然會再向延川行軍。”
張允登點頭道:“所以我們要快,我這就寫信密報新任延綏洪巡撫,請他發兵于延川接應。”
楊勛不再猶豫,當即應下。
張允登這才返回官房,眉宇間看上去輕松許多,道:“馬管隊,你想不想繼續為朝廷效力?”
馬茂才被他說得心肝都顫,生怕自己的心思已經暴露,連忙問道:“大人這是何意?小人一直在為朝廷效力啊!”
張允登搖頭道:“你是咸陽人,本官對你信任之至,方才延川來報有賊人擾襲,若由你押送這批銀兩,經延安府城運往延川,本官在那等著你。”
“你,能完成么?”
馬茂才皺起眉頭,他感覺這事不對。
聽起來就像是……就像是張允登怕了劉承宗,這才有這樣的安排。
可他很清楚張允登在水西參與過平定奢安之亂,不該是個害怕畏縮之人。
不過還沒等他回答,似乎是看出他有所遲疑,張允登道:“若你辦成此事,愿留在河西,本官可保舉你為百總;若有意去往邊塞,本官也可將你舉薦給延綏洪巡撫,在他身邊做事。”
馬茂官都傻了。
別管是在兵備道身邊做百總,還是到延綏巡撫身邊做事,都是一步登天啊。
有這種好事你早說啊!
他還不就是因為管隊的官兒被擼了,才鋌而走險。
但凡打了敗仗沒被擼官,家眷親人都過得好好的,哪怕就是個管隊,他也不會去想辦法聯絡劉承宗。
別管劉承宗是愿意分五百兩也好、分二百兩也罷,為這點銀子顛沛流離,能比得上給朝廷當軍官嗎?
可現在說這東西都晚了啊,劉承宗都知道這筆銀子了,人家就在甘泉縣等著呢,誰能保得住這筆銀子?
“小人自是愿為大人效力,可是……卑職擔心這路上遇賊。”
馬茂官想了想道:“大人何不讓小人押銀兩,隨大人自宜川北行,那條路雖遠了些,但小人上次被放回來就走的山路,熟悉路途。”
張允登沒說話,意味深長地看了馬茂官一眼。
看看,馬茂官都知道,走延安府不安全,那延安知府張輦就不知道,還說一切盡在掌握!
這事越來越容易分辨了,要么是衛所和府城所有將校旗軍、官員胥吏都有問題,要么就是知府張輦有問題。
兩個可能哪個大?
很明顯,別人是可能有問題也可能沒問題,但張輦一定有問題。
難不成所有人都編瞎話就為了蒙騙知府大人?
“馬管隊,你是個聰明人,如果路上遇賊,你只需要為本官探明一件事,來得是不是劉承宗。”
張允登道:“若來的不是劉承宗,想必你擋得住;若是劉承宗,你就丟下官銀撤走,事后本官一樣會為你保舉官職,而且比百總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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