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村先生不幸身故的這個晚上,滿懷愧疚的衛燃在麗華戲樓喝了個酩酊大醉,直到夜深人靜戲臺散場,這才搖搖晃晃的回到了路對面的東羿照相館。
拉上厚實的窗簾又關上了遮光的窗門,剛剛還醉醺醺的衛燃已經恢復了清醒,慢條斯理的點燃了汽燈,接著又取出醫療箱,重新處理了一番手臂上的傷口。
與此同時,平野大翔先生也在和他心心念念的波蘭舞女小酌了幾杯雞尾酒之后,在他的貼心翻譯川口親善的細心安排之下,又一次來到了維納斯舞場頂樓的房間,盡情釋放著黏糊糊濕答答的思念。
至于死透了的中村先生,此時唯一還記得他的,恐怕就只剩下武藏野寫真社二樓,在睡夢中囈語的星野一郎了。
第二天一早,衛燃早早的便起床將照相館收拾了一番,隨后搭乘著黃包車趕到了寫真社,細心的伺候著從宿醉中醒過來的“武藏老師”。
“今天寫真社就不要營業了”
星野一郎打了個哈欠,昏昏沉沉的說道,“你去找個借口盯著川口和平野先生,催他們盡快幫奉嶸君組織好征糧隊。”
“老師也要注意身體”
衛燃恭敬的囑咐了一番,隨后才離開寫真社直奔張泰川的家里。
萬幸,他來的還算早,此時趙景榮和張泰川才剛剛準備出門。
“老鬼讓我盯著你們”衛燃笑著低聲說明了來意。
“衛兄弟愿意來幫忙是最好的,我們一起走!”
張泰川最先高聲招呼道,帶著倆人離開了這座熱鬧的石庫門,一邊往外走一邊低聲說道,“平野還在維納斯舞場沒起來呢,咱們先去接他,然后一起去兵站。”
衛燃對此安排自然是沒有意見,隨著這倆人搭乘黃包車趕到維納斯舞場,并且又一次來到了平野大翔樓下的房間。
拿起耳機聽了聽,此時平野大翔似乎剛剛結束用牙簽攪動太平洋的壯舉,正氣喘吁吁的用日語說道,“我會想辦法給你自由的。”
“看來平野先生動心了”衛燃笑著說道。
“再抻一抻,不急。”
張泰川頗有耐心的低聲說道,“今天咱們盡快把征糧隊的攤子支起來,你們倆今天就跑一趟熟悉一下路線。”
“小五那邊不會有危險吧?”趙景榮低聲問道。
“不會,越是擺在明面上的越不會。”
張泰川接過衛燃遞來的香煙自己點燃,“接下來各個幫派堂口都會去棺材鋪買槍買藥,一些情報傳遞也可以交給小五,定期由征糧隊往城外送一趟,城外有兄弟想進城也可以跟著征糧隊進來。”
“這邊交給我,況且有衛燃跟著,出不了差子。”趙景榮說著,同樣接過了衛燃遞來的香煙。
“我估計平野這老小子沒力氣返場了,走吧。”張泰川說著已經站了起來。
“等下”衛燃卻在這個時候擺擺手,隨后將音量調大了一些。
“我的妹妹叫平野葵”
耳機里,平野大翔說道,“她已經在來申城的路上了,等她來這里之后會開設一家診所,到時候我會把你買下來,你可以在我妹妹的診所里做護士,我會讓你過上自由的生活。”
“這老小子想的還挺美”張泰川哼了一聲,“走吧”。
丟下手里拿著的耳機,嘴里同樣叼著煙的衛燃一邊整理著身上的風衣一邊跟著前面二人離開了這個房間來到了樓上。
當張泰川敲響了房門之后,平野大翔也立刻應了一聲,并在不久之后走了出來。
“平野先生昨晚休息的怎么樣?”張泰川恭敬的問道。
“非常好”
耳朵上的傷口似乎有些發炎的平野大翔滿意的拍了拍張泰川的肩膀,“走吧,我們回兵站。龍之介,武藏先生還好吧?”
“還好”
衛燃微微躬身答道,“只是因為中村先生的事情,情緒不是很好。”
“中村的事情我聽說了”平野大翔嘆息道,“希望武藏先生能盡快振作起來。”
“我也會盡快找到兇手的”趙景榮跟著加入了話題。
“那種事情交給警察就好”
演都懶得演的平野大翔連忙說道,“奉嶸君,你的任務是帶領好征糧隊。”
“嗨!”趙景榮立刻給出了極其日式的回應。
三言兩語間,一行三人一狗離開了維納斯舞場,搭乘著黃包車趕到了兵站。
此時,這兵站外的路邊,已經有四五十號歪瓜裂棗般的地痞流氓,穿著偽軍的制服,或坐或站的等著了。
在見到趙景榮下車之后,其中三個立刻點頭哈腰的走了過來,格外諂媚的打了聲招呼之后,其中一個指著路對面的那些人說道,“金隊長,人我們仨都帶來了,不算我們仨整好50個。”
“平野先生,我們要把人帶進去嗎?”趙景榮問道。
“帶進來吧,我昨天就已經申請過了。”
平野大翔說著,已經走下了黃包車,張泰川也立刻幫著付了車錢。
“你們都過來,排好隊。”
那仨疑似隊長的歪瓜裂棗立刻各自招呼著在路對面等著的人都過來,又指揮著他們排成了兩列縱隊。
“報告長官!人都到齊了!”其中一個小隊長打了個敬禮說道——可惜用錯了手。
“挺好挺好”
趙景榮也用左手回了個禮,這表現出來的業余樣子別說衛燃沒眼看,就連平野大翔都搖了搖頭根本就看不上。
“隊長,這是我們選出來的兩個警衛和通訊兵,專門伺候您的。”
又一個隊長說道,與此同時,隊伍里排頭的那倆也走出來,朝著趙景榮點頭哈腰的一臉諂媚。
不說格外滿意的趙景榮,衛燃在看到這倆的時候倒是挑了挑眉頭,他記得這倆小伙子,這不就當初他上門教鬼子跳皮筋兒的時候遇到的那倆小乞丐嘛?
“你們倆叫什么?”趙景榮一邊往里走一邊問道,“都多大了?”
“我們都17了,是親兄弟,姓王。”
其中一個小乞丐點頭哈腰的自我介紹道,“您叫我王福或是阿福都行,他是我弟弟王貴兒,您叫他阿貴也行。”
“這名字吉利!”趙景榮愈發的滿意了,并且對著那仨小隊長又是一番不要錢的夸贊。
自然,他這志得意滿的樣子,也讓平野大翔臉上的表情愈發不屑了些。
在他的帶領下走進兵站又一次來到那片倉庫的門口,平野大翔帶著衛燃三人走進那個上鎖的房間之后,指著靠墻的兩個裝有武器的箱子直白的說道,“我給你的征糧隊每人配一支長槍,另外額外準備了14支短槍,這些武器不許交易。
還有五輛馬車也屬于征糧隊,能拿來出售的武器都已經提前裝在馬車里了,等下你們離開之后立刻就出城征糧吧,明天再回來。”
“今天就去啊?”趙景榮愣了一下,“我們原本打算明”
“就今天吧”
平野大翔說道,“明天你們不適合出現在這里。”
不等趙景榮說些什么,平野大翔又額外說道,“川口,龍之介,你們兩個和我來一下。”
聞言,衛燃和張泰川立刻跟著平野大翔走向了他的辦公室,趙景榮則立刻招呼著他的小乞丐衛兵給他手下那些歪瓜裂棗分發武器。
客觀的說,這個平野大翔還是比較警惕的,他給征糧隊準備的長槍都是英77步槍,那14把短槍也都是堪稱便宜貨的七釘盒子炮。
只從這些看似大方的配發給征糧隊的武器就能看出來平野大翔的小心思。
英77到底是不是一把好槍先放一邊,但它用的子彈在這個時代可不算好找。
平野大翔這個司務長手里肯定有不少英制子彈,已經被鬼子實際控制的申城的警察手里肯定也有,畢竟那些警察用的也是這玩意兒。
其他的勢力就不好說了,百八十發也許能湊出來,千八百發使使勁或許也拿得出,但誰要是交易這么大批量的子彈,那真是一查一個準兒。
顯而易見,至少在明面上,征糧隊手里的武器想要用,就得找平野大翔,它也相當于通過控制彈藥,變相的控制了征糧隊明面上的火力。
至于暗地里.至少暗地里,征糧隊不會集中使用這些配發給他們的武器去做些什么,這或許便是平野大翔的目的。
那些盒子炮卻又不一樣,這些恐怕純粹就是平野大翔從那些“貨物”里挑出來的品質最差、最便宜的給征糧隊用了——貴的要留著賣呢。
平野大翔的生意經衛燃能猜到,趙景榮大概也能猜到。
當然,此時被請進辦公室里的衛燃和張泰川,卻要幫這畜生解決一下“個人需求問題”,這貨想“救妓從良”!
“這個.”
張泰川故作為難的撓撓頭,“平野先生,等征糧回來之后,我會幫您打聽一下,維納斯舞場幕后的老板是個德國人,所以恐怕沒辦法硬搶,只能想辦法贖身。”
“需要多少?”平野大翔下意識的問道。
“這個.我回來之后先幫您問問吧。”張泰川用上了拖字訣。
“也好”
平野大翔點點頭,“川口,龍之介,這件事就麻煩你們了,另外,這次交易的貨款”
“貨款的事情,您恐怕要和武藏先生交涉。”
張泰川稍稍壓低了聲音,“不過,我建議您優先考慮用古董結算。”
“哦?為什么?”平野大翔也跟著壓低了聲音。
“那些古董無論賣給日僑還是帶回招核都能賣出大價錢”
張泰川低聲說道,“尤其想辦法帶回招核,價格翻倍都不止!這是我聽武藏先生說起過的!”
“既如此,為什么.”
“嗨!”
張泰川將聲音壓的更低了些,輕輕拍了拍自己的臉解釋道,“賣家要臉,不想落個漢奸的名聲,而且東西燙手,不想給自己惹麻煩,這才和武藏先生.您懂吧?”
“原來如此!”
平野大翔恍然大悟,隨后拉開抽屜,取出兩支手槍分別推給了衛燃和張泰川,“這是我送給二位的禮物,還希望你們收下。”
“我可用不上這個”張泰川連忙說道。
“以后你是我的翻譯,身上還是要有一件武器的。”平野大翔說著,將桌子上的手槍又往前推了推。
“平野先生的友誼,我們還是收下吧。”
衛燃笑著說道,“平野先生,我就不客氣了,以后大家都是朋友,那個舞女的事情,我們回來之后會想辦法的。”
“朋友,對!沒錯!我們是朋友!”平野大翔滿意的點點頭。
直到這個時候,衛燃和張泰川這才各自拿起了桌子上的手槍。
這是兩支蘇式手槍,一支是納甘轉輪手槍,一支則是在后世絕對算得上稀有的TT30手槍。
“你要哪支?”衛燃用日語朝張泰川問道。
“我要這個吧,這個看著輕巧些。”張泰川說著,伸手拿起了那支轉輪手槍。
見狀,衛燃則拿起了那支TT30,以一個格外外行,而且看著格外危險的方式瞎瞄瞎擺弄著,同時也好奇的問道,“平野先生,我之前從沒有見過這樣的手槍,這是從哪來的?”
“這是我在奉天的時候,從兩個抗匪手里繳獲的。”
平野大翔得意的說道,“這是我的戰利品,現在我把它們送給你們了。”
“感謝您的饋贈”
衛燃一邊擺弄著手里的槍一邊帶著笑意格外認真的承諾道,“我會好好珍惜的”。
“這兩支武器的彈藥我也沒有多少”
平野大翔說著,將兩個日式的彈藥盒推了過來,“這些就是全部了,也是當初一起繳獲的,全都送給你們了。”
“我們平時可用不上武器”
張泰川雙手接過彈藥盒的同時感激的說道,“這些就夠我們用好久的了。”
“至少要有些武器拿來自保”
平野大翔說完緊跟著問道,“你們打算什么時候出城征糧?”
“我們也去看看奉嶸君準備好了沒有”衛燃站起來的同時說道,“如果準備好了這就出發吧,早點走也能早點回來。”
平野大翔聞言立刻起身相送,等他們三人走出辦公室的時候,趙景榮和他的三個小隊長,乃至跟著一起進來的那些歪瓜裂棗都已經各自分到了武器。
告別了平野大翔,這浩浩蕩蕩一盒撲克牌的征糧隊也立刻驅趕著那五輛騾子車離開了兵站。
這五輛騾子車上各自放著幾個裝有草料的麻袋包,都不等車子走出兵站,那些沒個正形的征糧隊隊員們已經搶著坐在軟和的麻袋包上了。
最后一輛馬車上,衛燃坐在一個里面明顯藏著東西的麻袋包上,給坐在同一輛車上的趙景榮和張泰川各自分了一支煙。
這輛車駕車的是趙景榮的“衛兵”小乞丐王福,另一邊還坐著王貴。
只不過,因為前面一輛車坐著那仨小隊長,顯然現在不是聊天的時候,所以衛燃三人全都保持著沉默,只是有一搭沒一搭的嘬著煙。
抽出剛剛平野大翔送給自己的TT30手槍重新打量了一番,衛燃不由的嘆了口氣,這支槍的膛線磨損的并不算嚴重,但是手槍的握把貼片卻是木頭做的,而且很明顯是使用者手工自制的。
在這左右兩邊的握把貼片上,是分別有“抗聯從此過,子孫不斷頭。”以及“東北抗日聯軍”的字樣。
“也不知道是從哪個戰士的手里繳獲來的”張泰川看著衛燃手里的槍嘆了口氣。
“是啊”衛燃搖搖頭,取出這支槍的彈匣看了看,這里面并沒有子彈。
“以后再和他一起算總賬”趙景榮含糊不清的嘟囔著。
“會有那天的”張泰川說著,同樣拔出了從平野大翔那里得到的轉輪手槍。
這支手槍之上倒是沒有什么特殊的文字,這也是他當初選這支槍的原因——他擔心平野大翔在借此故意試探他們。
“今天還得死上幾個才行”
趙景榮示意衛燃和張泰川湊近了些,低聲用日語說道,“等出了城,打頭那倆趕車的得死,貼膏藥的那個小隊長死不了,但是得嚇唬嚇唬,你們倆到時候離他們仨遠一點。”
“其他人都知道?”張泰川低聲用日語問道。
“剩下的都是自己人”
趙景榮的聲音壓的更低了一些,“就差你倆不知道了”。
張泰川點點頭沒有再說什么,見衛燃正在給剛剛得到的手槍壓子彈,他索性也打開了彈藥盒,從里面拿出子彈裝進了那支轉輪手槍里,并且在趙景榮和衛燃的雙重提醒下少裝了一顆來保證安全。
如此慢慢悠悠的走了能有半個鐘頭,征糧隊帶著五輛車在縣城邊的一座棺材鋪門口停了下來。
這棺材鋪占地面積可不小,諾大的院子里堆著不少木材、石料,以及雕刻出了大概輪廓的墓碑和各種樣式的棺材,甚至還放著不少紙人紙馬的高粱桿框架。
“卸車!”
趙景榮也沒瞞著這小隊里的外人,那些歪瓜裂棗一般的征糧隊成員也立刻下車打開了麻袋,將里面藏的東西一一取了出來。
與此同時,小五也已經帶著幾個之前在戲班子里見過的跑堂伙計,合力推開了幾個還沒有上漆的兒童款棺材。
等那些武器和油料和藥品分門別類的放進了不同的棺材里,棺材鋪的伙計們立刻扣上棺蓋,安排人刷上了一層粘糊糊的桐油。
這一幕可是把那個后脖頸貼著狗皮膏藥的小隊長,以及打頭那倆趕車的把式給驚的目瞪口呆,他們可沒想過還能把東西藏在這種地方。
當然,其中一個負責趕車的偽軍大概更沒有想到,趙景榮早就知道他是安輕幫那邊打進來的探子,甚至安輕幫大概都不清楚,這消息還是趙景榮故意安排人放給他們的。
“小五,東西就放你這里了。”
趙景榮說道,“天黑之后會有人拿著麗華戲社包廂的派司來找你提貨,你可要比對清楚了。”
“您放心吧”小五拍著胸脯做出了保證。
與此同時,這棺材鋪里的伙計們也抬出了一些不大的木頭匣子裝進了草料麻袋里,又或者干脆綁在了騾子車的下面。
“都別愣著”趙景榮吆喝道,“咱們早去早回,可不能耽擱了。”
“金隊長,您這生意做的!嘿!真是特碼高!”
后脖頸子貼著膏藥的那位小隊長比著大拇指恭維道,“我是真長了見識了!以后咱們兄弟可就跟著金隊長吃香的喝辣的了!”
“老閻客氣了”
趙景榮散給對方一支煙,揚聲說道,“這拉隊伍做隊長,我也是黃花閨女上花轎,特碼的人生第一遭,以后還得多靠老閻把把關,您以前畢竟當過隊長呢。”
“我那就是苦哈哈!”
老閻連忙拍著胸脯開始表衷心,“您就瞧好吧!我肯定給您帶好了隊伍!”
“既然這樣”
趙景榮跳上一輛騾子車,“從今天起,老閻就是咱們這押鏢的隊伍的副隊長了!以后我不在的時候,你們可都得聽老閻的!”
“金隊長放心!”
這些偽“偽軍”們立刻你一言我一語的響應著,同時各種溜須拍馬的祝賀也都砸向了笑的滿臉褶子的老閻,砸的他連連保證等回來之后就請大家喝酒。
“這老閻什么來歷?”
等騾子車重新動起來,衛燃這才低聲問道。
“聽說淞滬會戰之前就在偽軍里當小隊長了”
趙景榮低聲答道,“后來淞滬會戰打起來之后,這老小子擔心丟了命就跑了,等打完了再回來的時候偽軍里已經沒有他的坑兒了,索性就做起了專門給鬼子拉皮條的生意。”
“他也租住在我那房子里”張泰川低聲補充道。
“所以這就是個.”
“頂雷的”
趙景榮低聲說道,“萬一征糧隊出了事兒,他這副隊長可逃不了責任。”
“別說他了”
張泰川低聲說道,“我剛剛和小五說了,今天晚上就會有人去維納斯舞場把那個大洋馬買走,等咱們回來,估計那畜生得傷心一段日子了。”
“打算什么時候送回去?”趙景榮低聲問道。
“別急”
張泰川意味深長的笑了笑,“正所謂雙喜臨門,等他那妹子到了申城的時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