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秦禮說的內容,崔孝起初也沒全信。
秦禮本身就是王室宗正一脈出身,對朝廷政務律法熟稔再正常不過,不排除秦禮高熱嚴重引發某種病變,臆想出這么一個“未來”。可當他看到一本本聞所未聞的詳盡農書,崔孝直接信了個九成九。趙奉捧著書簡看了又看,他本身也是農家子出身,也懂點農事。
“這都是公肅想出來的?”
崔孝截斷秦禮的解釋:“公肅雖不是四體不勤、五谷不分,但也不是能自己下地干活嘗試這些言靈的主,他靠什么想出來?多半是公肅口中的林仆射的大作,確實是瑰寶。”
趙奉“哦”了一聲。
又問:“落款人怎么不寫?”
崔孝搖著刀扇輕笑:“說你憨,你還不信。公肅要是將人家未來的成果落了名字,你讓人家以后怎么辦?咱們就先厚顏用著,待未來見了這位仆射,多多還對方的情就是。”
趙奉爽朗笑道:“是極是極。”
秦禮也勉強自己露出些許淺笑。
“大義與令德確實關系好。”
別看趙奉是武職,之后又常年在外負責大項目建造,但他不忘初心,甚至親自照料名下的一個田莊。田莊每年的產出一部分送同僚,剩下都留著自個兒府上消耗。林風這邊前腳推出什么新種,他后腳就給種上,對方的農書他第一時間收藏訂閱,還經常與她切磋。
趙奉不由聽得入迷。
現在的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以后會是這模樣,但從秦禮口中知道自己熱愛農事的源頭細節,他又覺得理當這么發展。每個農家子,最初的人生愿望不都是有田種,能吃飽,與老婆將日子過得紅火,生一堆孩子享受天倫之樂?
雖未見面,但趙奉對林風的好感已拉滿。
有言靈的輔助,這一年收成在秦禮看來算歉收,但在其他人看來已經是大豐收,再加上他們隱姓埋名干了點兒“小生意”,不到兩年便安定下來,比流亡時期好上太多太多。
秦禮這些時間還仔細梳理好每一步計劃。
期間也不忘讓趙奉幾個給有修煉根骨的女兒打好基礎,該從文的去啟蒙,該從武的去鍛煉,磨刀不誤砍柴工。眾人信服秦禮,對他的安排并無異議,一切都有條不紊進行著。
崔孝:“為何不提前去找沈君?”
“我倒是想,可不湊巧。”
他回來的時間不對,此前他去打聽,發現庚國那位唐郭已經有一個義子公西仇,也就是說公西一族已經被屠過了,那口沉睡著主上的棺材自然下落不明。他已經在暗中尋找,奈何現在沒依附勢力,僅靠自身這些人查不到啥消息。這個結果秦禮并不意外,公西仇不也找棺材找了多年,不照樣沒有線索?秦禮在這上面耗不起,只能選擇最笨最穩的辦法。
等到一切水到渠成!
秦禮也沒有提前去接觸未來同僚。
一來,崔孝他們相信他是因為多年的交情與信任;二來,提前接觸他們,難保不會發生其他不可控的意外。除此之外,秦禮還特地讓人打聽了吳賢的動向,根據吳賢的行動判斷大致時間——這就要怪當年各國年號不同,時間記錄更亂七八糟,給康國負責給前朝修史的官員帶去了莫大折磨,一度修到深夜崩潰痛哭。
秦禮也只能根據吳賢以及一些比較轟動的事件當做錨點,以免自己錯過了重要事情。
時光流轉,匆匆數年。
“公肅,公肅,快醒醒。”
趙奉輕推秦禮肩膀,后者驀地驚醒,卻在看到趙奉模樣后輕嘆,趙奉自然是清楚秦禮嘆什么——不外乎是秦禮以為這些年的經歷都是幻境,也許某天一醒來,周遭一切如舊。
而秦禮只需洗漱一番散去宿醉的酒氣,整理好官袍去上朝:“公肅方才夢到什么?”
秦禮不解:“嗯?”
趙奉道:“你在夢囈。”
“哦,是夢到當年踏春賞花游湖,主上坐在船舷…”秦禮仔細回憶愈發模糊的夢,怪的是他記不清夢中人的模樣,卻記得她口中吟誦的言靈詞句,“傳語風光共流轉…”
暫時相賞莫相違。
秦禮神色不由黯然,但面對趙奉也不愿過于低沉消極,便岔開了話題,輕笑道:“那是許多年前了…也不知,如今五海荷花開得如何,主上可有吃上她心心念念的藕盒。”
而自己又究竟為何會回到過去?
莫非是那一日當真喝到猝死?
主上聞此噩耗,不知又是怎樣的心情?
秦禮不知,這些年也一直克制自己往這些方面想,只是今日倏忽夢到過往,種種情緒齊齊涌上心頭讓他失控。見秦禮如此,趙奉心中更不好受,可他現在是給他帶好消息的。
“公肅,有個好消息。”趙奉在秦禮期盼目光下,緩緩道,“辛國已被鄭喬所滅。”
秦禮失態起身,險些帶偏桌案。
狂喜道:“當真?”
距離水到渠成已經無限接近。
秦禮留下大部分青壯照顧老弱,命令他們看守好大本營,沒收到消息前,不可妄動。
他則帶著趙奉崔孝幾個出發。
半道上便收到鄭喬殺沈氏,流放龔氏的消息。當年龔氏族人是被分為好幾批上路的,流放發配的地方各有不同。秦禮直接帶人蹲守發配孝城那一支,這一等便足足等了一旬。
崔孝:“會不會錯過了”
秦禮抿著沒什么血色的唇:“再等等。”
崔孝能明顯感覺到秦禮的氣息變得浮躁甚至是狂躁,心里也有不祥的預兆,好在隔天便收到近日最好的一個消息:“找到人了!”
此刻,秦禮眸光亮得驚人。
他扭頭沖眾人笑道:“隨我去見主上。”
押解流放犯人的差役哪里是趙奉等人的對手?他們一行人直接出手將一眾犯人截胡,也不管這些男男女女驚慌失措,秦禮腳下生風,心情雀躍地朝著集中起來的女眷堆走去。
“主…”
秦禮目光掃過一張張狼狽不堪的臉,他不用分辨她們泥灰燼下的真實相貌,只用看眼睛,便能精確找出自己要找的人。可當他視線掃了一圈又一圈,依舊沒找到記憶中的她。
這一瞬,強烈恐懼無措猶如張開血盆巨口的惡獸,在暗中虎視眈眈,等待將他吞噬。
秦禮喉頭干澀,滾了一滾。
“沈家大娘子在哪里?”
一眾女眷面面相覷,不敢聲張。
秦禮聲音陡然高亢三分。
“你們從那口棺材找來的沈家大娘子的替身,她現在在哪?她是不是已脫身出逃?”
崔孝見勢暗道一句不妙。
急忙給上下忙活的趙奉使了個眼色。
二人不動聲色靠近秦禮,而秦禮注意力根本不在他們身上,甚至連有人靠近他身后也不知曉,他只是死死盯著那些女眷:“人呢!”
趙奉也催促:“快說吧,別墨跡。”
終于,在秦禮耐心即將告罄的時候,有個膽子略大的女子交代:“我等也不知恩人們口中的那位是誰,什么沈家大娘子的替身?”
“差點跟龔騁拜堂那個!”
聞聽此言,幾人又是面面相覷。
“沒、沒有啊。”
新娘是跑路沒錯,但并沒什么替嫁拜堂的新娘,沈氏倒是想找一個替逃婚的沈大娘子遮掩一二,可時間上不允許這么做。因此,秦禮要找的那位新娘自然不可能在她們中間。
秦禮仿佛被人按下了暫停鍵。
整個人僵在原地,連呼吸也微乎其微。
“你們說…沒有?”他幾乎聽不到外界的聲音,可他的嘴巴還在本能驅動下張張合合,“沈二爺不久前淘的一口棺材,也沒有?”
眾人自然不知什么棺材。
只是忍著懼怕說出自己知道的內容。
秦禮不可置信地倒退:“不可能…”
腳下沒站穩,全靠趙奉眼疾手快扶了一把才沒跌坐在地。趙奉也暗暗吃驚秦禮此刻的狀態,像極他曾經收殮的袍澤尸體,軟綿死沉,面色鐵青中透著灰敗。眼前的秦禮跟尸體唯一的不同在于秦禮他口中還會無意識低喃重復“不可能”三字,而尸體不會開口說話。
趙奉焦急給崔孝使眼色。
崔孝急中生智:“公肅也別心急,咱們再找找。你想想啊,你都能回到過去了,這些年也沒如上一次參與天海的事情,這中途、這中途…或許是哪里受影響改了,那個沈二爺沒淘到那口棺材呢?自然,主上她也不會出現在這,此刻或許就在別的地方,對吧?”
這些聲音艱難傳入秦禮耳中。
他勉強消化完,強打起精神去控制自己軟綿無力的身體:“對,善孝說的有道理。”
一點點影響都可能產生無窮的變化。
自己回到過去又怎會一切照舊?
待混沌的腦子稍微清明,秦禮咬牙切齒道:“既然主上下落不明,就先去找祈善!”
崔孝略有為難。
“咱這些年也有找他,但都無功而返。”
找不到沈棠,扭頭找祈善也沒什么用啊。
秦禮擺手,微喘著氣道:“不一樣,那不一樣,祈元良的文士之道只能發動七次,他這個狀態壽命無多,以他的性格,定會在死前報了舊仇,咽氣之前落葉歸根去祖籍…”
“所以?”
“這廝跟孝城的晏城還有一筆賬沒算。”
在這個通訊不便捷的年代,找個人跟大海撈針沒什么區別,哪怕雙方就在一個郡縣。
崔孝輕聲寬慰秦禮情緒:“既然晏城是他仇人,盯著晏城動向肯定能蹲到祈元良。”
趙奉應和:“是啊,公肅別太心急。”
“不行,那樣速度太慢。”
于是,秦禮就想了一個辦法。
他找不到祈善,但他可以讓祈善來找他。
不過,他也不想此刻喊破祈善身份讓晏城有了警惕,壞了祈善的事兒,于是他將自己知道的幾個祈善馬甲都寫上去,指名點姓找這些人。只要祈善看到,他肯定會來見自己。
只是,沒等來祈善,先等來噩耗。
出去采買干糧的人回來了。
大老遠就搖頭咋舌感慨什么。
趙奉問:“打聽到什么消息了?”
副手道:“消息倒是沒打聽到,就撞見一樁慘案,唉,死得太慘了,尸體被拋…”
咔嚓一聲,陶碗落地。
趙奉等人循聲看去就瞧見秦禮面無人色模樣,副手縮了縮脖子,用眼神詢問趙奉自己是不是說錯話了。趙奉正想說沒有,秦禮失態沖上前來,一把抓住副手的胳膊追問慘案。
副手被嚇得不輕,小聲道:“是路上碰見的,看尸體穿著打扮,該是富貴人家…”
他們也是想著秦公子著急等消息,路上就不敢耽誤,不然肯定要留下來將尸體收殮。
唉,曝尸荒野就是飽了豺狼虎豹啊。
他剛說完,秦禮便將他推開,踉蹌著往副手幾個來的方向去了,趙奉幾人急忙追上。
滿地的血,滿地的尸體,其中多是女眷。她們被兇手拋下山崖,不是摔個粉身碎骨,便是掛在懸崖樹上,也有僥幸落水隨波漂流。
趙奉等人趕到的時候,秦禮正半跪在一口被劈碎的木箱前。他視線越過秦禮頭頂,看到從木箱缺口淌出的血早已干涸。他想上前卻被崔孝抬手攔下,正欲開口又被眼神制止。
秦禮動作僵硬地撥開木箱殘片。
箱中蜷縮著一個不大的女孩。
從她身上致命傷口的位置判斷,應該是女孩兒藏身在這里的時候被歹人發現,歹人連箱帶人都給劈了,當場斃命。秦禮對林風幼年模樣不甚熟悉,卻能從尸體五官依稀看到未來林風的痕跡。他試圖用手指擦去冰冷皮膚上的血跡,奈何血跡早已干涸,他一邊啞聲喃喃一邊垂下淚珠:“不該是這樣的、不該這樣…”
主上對林風是何等偏愛?
即便在百余年前,她都能救下林風前世,讓林風變成公西風,又變成唯一繼承人即墨風,又怎會在此間讓林風喪失生機?不該這樣的…秦禮近乎崩潰地抱著幼年林風的頭顱,幾顆眼淚滴答滴答落在她死不瞑目的眸中…
不該是這樣的!
趙奉等人不敢上前。
趙奉的副手見狀也嚇傻,自責不已:“早知秦公子子嗣在此,咱說什么也得趕上。”
從尸體來看,慘案發生也沒太久。
趙奉踩了副手一腳。
“別瞎說。”
“不是啊?”
這傷心模樣跟白發人送黑發人也差不多。
趙奉無奈讓他閉嘴。
“不會說話別說話。”
直到一刻鐘后,秦禮才勉強恢復理智。
他讓人好好將尸體收殮安葬。
崔孝跟趙奉這才開口詢問死者身份。
秦禮的聲音幾不可聞:“林風。”
“誰?”
“林風,林令德,林仆射…”
趙奉不可置信地猝然睜大了眼睛,指著那具尸體抖著手指:“你說她是,林令德?”
讓他神交已久的那位林仆射?
秦禮茫然看著天。
“是啊,是她。”
最不該的就是她!
之后發生的混亂更叫人措手不及。
等不來祈善的消息,孝城又被大軍圍攻,秦禮等人想入城也不方便,等到趁亂混進去卻發現到處都是燃盡的斷壁殘垣,數不清多少尸體倒在廢墟中。秦禮在一處廢墟前蹲下。
手指拂過灰燼,露出牌匾上的殘字。
崔孝正欲根據殘余偏旁辨認。
這時,卻聽秦禮恍惚道:“是月華樓。”
廢墟中有具尸體,全身沾滿泥沙碎石,半截被燒焦,全身上下只有半張臉能依稀辨認身份。從死狀來看應該是逃的時候被砸斷腿,背后挨了致命一刀。趙奉還以為是哪個普通人,卻在看到秦禮反應后怔住:“也是…熟人?”
經過林風的刺激,秦禮發現自己此刻平靜得可怕,對趙奉的問題也只是麻木地點頭。
“是褚曜。”
“褚——”
崔孝那邊傳來消息打斷他要說的話。
“這里不能留了,先撤!”
遠遠的,秦禮回首看到視線盡頭一片旌旗,隱隱還能看到為首的青年立在馬上。他喃喃了一聲“公西仇”,便頭也不回跟著眾人撤離。趙奉憋了一肚子疑惑,在眾人找到落腳地后問出來:“剛剛那位真的是公肅說的褚令?”
秦禮道:“是啊,是他。”
“可他為什么會…”
趙奉本想問褚曜怎么會在這里。
秦禮卻驀地垂首,以手擋住大半張臉,肩膀小幅度輕顫。聲音似哭非哭,似笑非笑:“林令德都死了,再死個褚無晦又能如何…”
全都是主上最在意的人。
若她在,冥冥中也不會放任二人這般。
崔孝:“那接下來有什么打算?”
趙奉暗中拽他袖子,示意崔孝不要逼這么緊,秦禮眼下的精神狀態很不對勁了,再刺激下去真要崩潰。崔孝卻無視,拂開趙奉的小動作,嚴肅道:“公肅,你該活在當下!”
秦禮抬起臉,眼睛紅得嚇人。
“活在…當下?”
“不然呢?你口中的主上,我相信她在你的過去確實存在過,可在這里——”崔孝指著自己腳下,厲聲道,“公肅,沒有這個人!”
趙奉嚇得要捂住崔孝的嘴巴,卻被對方用刀扇打開:“別捂嘴,有什么話不能說的?你看看公肅他現在的樣子,他自己將自己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公肅,你該清醒了!”
秦禮從未感覺空氣如此稀薄窒息,用盡渾身力氣也無法將空氣渡進肺腑,而崔孝這番話更是往他最薄弱的命脈重重插了一刀。他道:“我從沒糊涂過!我一直非常清醒——”
“你這叫清醒?”
崔孝怒極,揪著秦禮衣襟將人拖到水邊。
趙奉手忙腳亂地跟上。
“善孝,你輕些——”
正當三人推搡,其他人想攔也不敢攔之時,一道聲音穿過人群,精準落入秦禮耳中。
“請問,誰是秦禮?”
幾人齊刷刷回首,來著是生面孔。
但,對秦禮來說不是。
他啞聲喚出來人的真名:“顧望潮。”
顧池上前道:“你認得我?”
秦禮嗤笑:“不用在我面前裝模作樣,不信你聽不到我此刻想什么剛剛又想什么。”
顧池:“…”
他也是沒想到此行會有意外收獲。
只是沒想到秦禮下一句話更不客氣。
“顧望潮,你為何不死?”
顧池險些被這話氣笑:“且不說你我無冤無仇,即便有冤有仇,也不該上來就問我為何不死,這便是祈元良盛贊的秦公子的教養?”
“祈元良讓你來的?”
“是他,我瞧他可憐,替他了卻遺愿。”
孝城外的攻勢太猛,破城之后更是見人就殺,顧池跟圖德哥一行人失散了。他正要咒罵一聲晦氣,意外發現一個故人。受故人所托,他來找秦禮:“你現在啟程還能趕上。”
秦禮見到了祈善。
一個半死不活的祈元良。
祈善受了重傷,秦禮不用靠近也能嗅到濃郁血腥味:“聽說你一直在尋我報仇…”
其實他也好奇秦禮怎么會知道那些馬甲。
本以為是眾神會哪個老登,命人調查接觸才知曉是秦禮,祈善頗感好笑,卻也沒有出面跟對方接觸。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辦。
辦完這樁事,他才來找秦禮。
嗯,趁著傷勢新鮮熱乎,秦公子這么心軟的人,自然不會對一個重傷病患火上澆油。
二人往前的恩怨興許能一筆勾銷了。
而秦禮的反應出乎祈善意料。
他只是用那雙黑沉的眸子盯著祈善,盯得對方都受不了,秦禮才問:“沈幼梨呢?”
祈善不解望他:“這是誰?”
三個字,仿佛擊碎了什么東西。
祈善就看到秦禮彎下直挺一輩子的脊梁,雙手捂臉,如煮熟的蝦一般慢慢蜷曲,整個狀態極其不對勁。他用眼神詢問顧池,顧池的反應也很微妙。看了看秦禮,又看看祈善。
無奈,祈善掀開薄被,忍著傷口開裂的劇痛下榻:“秦公肅,你倒也不必如此…”
他人還沒有死呢。
雖說現在離死也很近了,好歹剩半口氣。
祈善:“還是因為我不知道沈幼梨?”
秦禮不說話,只是靜靜直視他。
明明沒有水波,祈善卻覺得秦禮此刻已經在失聲痛哭,是他的靈魂在哭:“公肅。”
“我沒找到她…”
“她?沈幼梨?”
“哈哈哈——我懂了!一切我都懂了!”不知想到什么,秦禮倏忽笑出了眼淚,踉蹌后退,“你不是祈元良,她不是林令德,死掉的那個也不是褚無晦,可我是秦公肅啊!”
因為死掉的人不是她真正在意的。
所以那位神啊,她就沒有出現。
可他秦公肅是真的,真切被困在這里!
靈魂不得安息,肉身無所依附——
看著瘋癲狀態的秦禮推開想要上前寬慰的眾人,笑著哭著往外飄去,祈善都顧不上自己也只有半口氣,捂著傷口咬牙道:“追啊,愣著作甚?天老爺,亡國都沒見他這般!”
“這究竟怎么回事!”
祈善都顧不上碰見崔孝時的尷尬,忙追問根由——肯定不是自己帶去的!要是秦公肅這么脆弱,當年也不值得祈善耗費那么大精力。
崔孝跟趙奉二人也不好多透露。
而顧池這張嘴巴就沒有一點顧忌。
他表情古怪:“秦公肅好像發了癔癥。”
“癔癥?”
他是知道文心文士發癔癥發神經的概率很大,但從未想過這些詞能跟秦公肅綁一塊。
趙奉不滿駁斥。
“什么叫癔癥?公肅分明是——”
“分明是什么?”
這個疑問在顧池這邊得到了解答——在秦禮認知中,祈善應該在幾月前救下一個被發配的女囚,并且帶著女囚來孝城,而這個女囚會率領團結一幫人,南征北戰,完成一統。
而現在,祈善卻不認識那個女囚。
祈善聽后只覺得荒誕。
下了定論:“他確實發癔癥了。”
而這還不是最荒謬的。
最荒謬的是秦禮居然因為一個不存在的人的消失而強烈悲慟,繼而心衰。祈善起初看著前方停下的秦禮,還以為他要冷靜下來,卻在下一息看到對方抬手捂著胸口彎下腰身。
趙奉幾個魂都要嚇飛了。
趕在秦禮倒地之前將人接住。
崔孝一把脈就知道情況極其惡劣。
不用吩咐,趙奉也第一時間往秦禮經脈灌輸武氣——其實類似的心衰前兆也發生過,只是多在秦禮夢中。這一回卻是秦禮清醒的時候,趙奉面對秦禮紊亂失控的文氣也沒轍。
趙奉不敢用武氣強沖,心脈本就脆弱,一個不好秦禮都不是死于心衰而是死于他手。
崔孝感覺自己一輩子的氣都要嘆完了。
無可奈何:“秦公肅,你非要如此嗎!”
文氣天然就能保護心脈,而秦禮這種情況只可能是他毫無求生欲!僅僅因為這世上沒有他期待中的人,他便如此絕情要舍他們而去?
秦禮此刻已經說不出話。
他只是用逐漸渙散的眼看著灰蒙蒙的天。
從他在過去醒來的第一天開始,這個天就沒有真正見過晴日,一直一直籠罩著厚云。
他似乎聽到自己的靈魂在感慨。
果真是虛幻的幻境。
或許只有死亡才能掙脫虛假,返還真實。
在意識潰散之際,他匯聚全身力氣想要抬手,即將垂下之際被崔孝握住。崔孝感覺到掌中的手微微收縮,似乎想通過這點微不足道的力氣傳達什么。崔孝沉重閉眼:“好。”
要說這世上還有什么能勾起秦禮不舍之心,那只剩當年跟隨他逃亡的故人。
崔孝也知道秦禮性格執拗。
他要走,誰也攔不住。
可是——
這對活著的人來說又何其殘忍。
似是得到崔孝承諾,秦禮露出釋然輕笑,緩慢闔眼,放任意識沉入無邊無際的黑暗。
“公肅?”
有個聲音從黑暗傳來。
“公肅醒醒?”
對方聲音明顯急切了一些。
“怎么還不醒來?”
爾后似乎有第二道聲音喃喃什么,女聲道:“公西仇,你究竟投毒投了多少毒菌?”
秦禮明明喝酒喝得不多啊。
公西仇不吭聲。
即墨秋:“殿下,阿年已經知錯了。”
沈棠憤怒:“他知錯個屁!”
天曉得她收到文武重臣集體食物中毒的消息有多崩潰,整個朝會原地停擺了,效果堪比天崩地裂。沒等她調查怎么回事,罪魁禍首已經自首,全是公西仇投的酒蠱搞出來的。
即墨秋:“醒了。”
沈棠立馬顧不上修理公西仇。
扭頭俯身湊近悠悠轉醒的秦禮。
“公肅,可還覺得哪里不舒服?”
秦禮沒作聲,只是目光無神看著沈棠。
“壞了,別不是毒菌把腦子毒壞了。”她不知道即墨秋搜集什么品種的毒菌子,也不知道養蠱半吊子的公西仇用了啥配方,但她知道秦禮這個狀態極其不對勁,“醫士——”
剩下的話戛然而止。
因為,她被人用手臂箍住了。
力道幾乎沒有,對沈棠而言是石破天驚。
她眨了眨眼:“…”
不是,發生什么事情了???
這章終于寫完了,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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