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
見那名杏林醫士投來疑惑眼神,董道意識到自己拒絕太急,不由得緩和語氣,欲蓋彌彰一般補救:“我的意思是時間上來不及,鳳雒境內就咱們十五名杏林醫士。疫區遙遠,路上變數太大,萬一這期間冒出個三長兩短…老夫說句諸君不樂意聽的,你我肉體凡胎折進去還沒什么,可這怪病在鳳雒城中散開了…”
眾人神色凝重鐵青。
不敢想那是怎樣的人間烈獄。
董道嘆息道:“民貴國重,老夫受主上知遇重用之恩,要不是她,世上早就沒有董行道這把老骨頭,哪里還有今日光景?不管付出怎樣代價,老夫都不能讓此疫肆虐康國。”
聞者無不動容。
感性些的眼眶都開始涌起晶瑩水光了。
主動請纓去疫區的杏林醫士更激動。
“董行道,你這是什么話?說得好像吾等不曾受主上恩德一樣?為臣子,為君盡忠;為醫者,為民解痛!這本就是分內之事!你董行道可以不惜此身,吾等就貪生怕死了?”
她要是貪生怕死也不會請纓去疫區了,說完又話鋒一轉:“你的擔心不無道理,眼下最缺人手,離不得一人…只是,疫區的消息能傳出來,怎么沒人將具體病案送出來?”
若有詳細記載的診籍,也能給個參考。
董道含糊:“或許是怕疫病散播出來?”
要是仔細追究董道前后言辭,這個借口其實不太站得住腳。不過,醫署又不是隨時隨地勾心斗角的朝堂,這個部門在沈棠刻意引導下,學術氛圍濃郁,醫署醫者有點精力都投放在鉆研醫術,攻克醫家圣殿典籍言靈,心眼子不多。醫署上下心眼最多的人就是董道。
這點心眼還是為了發展醫家而生。
作為太醫令,他不得不代表醫署跟王庭討要各種優待福利,好讓醫者都能專心學醫。
因此,十四人絲滑接受這個蹩腳說辭。
即便心中有疑惑也悶在心里。
他們相信董道不會危害醫署醫家以及王庭,即便有所隱瞞那也是出于不得已的苦衷。
這次會議過后,醫署愈發忙碌。
有資格進入醫家圣殿的杏林醫士排了個班次,爭分奪秒找尋破解之法。醫家圣殿典籍浩如煙海,日夜不停翻找也只是翻了冰山一角。董道又用堂測名義給學子布置作業,讓他們也入醫署藏書閣翻找這十余年從醫家圣殿抄錄出來的典籍。祈妙也被董道從外召回來。
“老師。”
祈妙進來的時候嚇了一跳。
老師董道生活極其自律,她何時見過老師屋中這么凌亂?活像是藏書閣書架子倒了。
“君巧來得正好。”
董道的聲音從角落傳來。
見他從幾堆一人多高的典籍爬出來,手中還握著一冊畫上批注的典籍,祈妙急忙上前攙扶他一把,不解道:“老師,您這是遭賊了?”
董道拍拍身上的灰塵:“老夫情愿是遭賊了…咳咳咳,咱們去外邊兒說,這里灰塵忒大!你心細,這里有些事要你去辦一趟。”
祈妙拱手道:“老師請吩咐。”
待聽了任務內容,祈妙茫然眨眨眼。
她以為老師將自己緊急召回是有什么要緊大事,誰知他一開口就是讓祈妙去跟戶部溝通要錢買柴火煤炭,還讓她找人給大街小巷張貼告示,派人去鳳雒周邊地區溝通喝熱水。
董道咳嗽一聲道:“這事兒不好辦的。”
祈妙:“弟子知道不好辦。”
董道開口要的東西就讓戶部難辦,那是一筆極大數字,往年冬日賑災都不及這筆的十分之一。再者,現在這個氣溫人人都穿夏裝了,誰家會去燒煤炭?還是讓全國都燒煤炭?
建國這些年,康國王庭派人到處找尋,意外發現好幾處方便開采的露天煤礦。為了提高產量,也杜絕煤炭淪為貴價珍品,目前市場上售賣的煤炭品質相對較低,氣味大煙大。
每年冬日最冷的時候,王庭還會給一些煤炭補貼,讓大部分市井庶民咬咬牙也能燒上一陣,再加上土炕推行,各地山林開放砍伐,每年寒冬的傷亡數字逐年腰斬下跌。王庭還會讓戶部提前囤積御寒之物,待到冬日依次流入民間市場,保證冬日御寒之物物價平穩。
作為祈善之女,祈妙醉心醫術卻也不是不懂這些圈圈繞繞。要是煤炭消耗過大,導致冬日價格飆升,產生的影響可太大了。她必須問個清楚,至少要知道老師這么搞的原因。
聽到祈妙擔心煤炭價格,董道懵了一下。
他確實沒想到這層。
只是,想到了也顧不上啊。
夏日本就是各種邪風淫氣活躍的時候,要是怪病在這時爆發,傳播速度可比秋冬兩季快得多,也更加嚴重。要是將性命丟在今年夏季,一幫死人擔心什么冬日煤炭價格飆升?
董道解釋:“是為了防疫。”
祈妙大驚道:“何時何地生了疫病?”
董道含糊跳過這段,拉出沈棠給自己背書,主上說一切行動以醫署為先,有些不好解釋的內容都可以隱瞞過去:“經老夫數日研究推測,此病易從口入,故飲水必須煮沸。”
王庭這十多年都是提倡喝開水。
不過,還是那句話——
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
經過十多年宣傳教育,庶民也知道他們大多疾病跟引用生水有關,只是沒有天天都喝開水/涼白開的條件。貧窮人家連燒火做飯都要幾戶湊一口鍋,節省柴火,更何況喝水?
王庭這些年想盡辦法也只是讓家家戶戶喝開水的頻率提高一大截,但仍做不到想喝就能喝上,不少人家還是以生水為主。董道不知敵人何時來投放疫病,只能盡可能防范了。
飲水燒開能杜絕絕大部分邪風淫氣穢物。
想來,疫病的病源也不例外。
家家戶戶舍不得燒,也沒條件燒,那只能讓王庭這邊出點血。董道也知道自己靈機一動非常為難財政,讓本就不富裕的國庫雪上加霜。雖說主上下令一切以醫署為先,董道仍擔心戶部官吏會為難自己,在流程上不盡心。讓祈妙出面就不一樣了,沒人會想惹祈善。
祈妙的面子在荀貞面前都好使。
“原是如此,弟子明白,這就去辦。”
去趟戶部,祈妙出來的時候滿腹心事。
此行太順利了!
一向一毛不拔的戶部何時這么爽快?
她嗅到了風雨欲來的氣息,直覺告訴她,似乎有什么大事要發生。祈妙又馬不停蹄監督告示,連著幾天親力親為到處宣傳。不僅鳳雒暗潮涌動,康國境內其他地區也是如此。
王庭在冊的杏林醫士都收到醫署統一命令,被派發去不同地區,隨時待命。有些沒在冊的野生杏林醫士不知哪里聽來的風聲,也過來打聽。他們都擔心同一件事——這是敵人要干仗打進康國境內的前兆啊!不然怎么調動這么多醫者待命?絕對是到危急存亡關鍵!
收到風聲的野生杏林醫士遲疑沒多會兒,也紛紛收拾醫箱行囊去各地折沖府報道了。
他們沒什么其他心思。
只知道康國沒了醫者處境會一落千丈。
能成為杏林醫士的,哪個沒有經歷過西北諸國亂戰的黑暗歲月?那些行醫艱難,謀生艱苦的歲月,他們半夜想起來都會哭濕枕頭呢。
跟其他國家比,他們希望康國能活下來。
得知緣由,有人無奈搖頭。
“爾等一身本事,去哪里不能立足?”明知敵人要打進康國境內還不跑,傻不傻啊?
野生杏林醫士:“吾等杏林醫士不如文心文士、武膽武者那般根基深厚,人丁旺盛,杏林一門發展多年不過百多人。這么點人,更需依附大樹方能根深蒂固…沈君為吾等提供一席之地,危急當頭,吾等又豈能輕易抽身,明哲保身?非人哉!更有違醫者仁心。”
他們之所以是野生的,不肯登記在冊,只是不想受約束而不是對康國有意見。也有人曾離開康國這把保護傘,發現外頭暴雨傾盆。
有對比,更顯康國難能可貴。
聞者不由肅然起敬:“先生大義!”
康國境內沉浸在這種緊繃氛圍之中,一部分人以為敵人要打進來了,積極備戰,一部分啥也不知道的,一邊糾結心痛夏天燒煤的奢侈舉動,一邊寫文章抨擊現在的奢靡風氣,剩下知道真相的已經忙得腳打后腦勺,跟陀螺一樣轉個不停。寧燕更是睜眼閉眼都公務。
近一月下來,每日睡眠不夠一個時辰。
鐵打的文心文士也遭不住。
“難怪沒人想監國,實在不是人干的活…”寧燕甚至覺得不眠不休干個十天半個月的仗也比現在要輕松,她不用照銅鏡都知道自己眼底是烏青的,眼皮沉得像是灌了鉛水。
輔佐寧燕的李完苗訥二人也如此。
連著二十天沒回家一趟了。
她們知道一部分真相,卻不能將真相告知家人——按醫署告知的疫病威力,家人送出鳳雒也沒大用,鳳雒這邊藥物醫者準備齊全,還有接受治療的可能,跑出去就啥都沒了。
李完輕扯悶熱的衣襟,低頭聞了聞。
面無表情:“酸臭酸臭的。”
睡覺都沒時間,更別說洗澡沐浴更衣了。
要不是文心文士能言靈維持清潔,一身衣裳穿二十多天早就臭不可聞了,還是夏天!
苗訥用手指撐開眼皮,讓自己醒神。
她沒啥精神:“聞久了就聞不出來了。”
又強撐了兩三時辰——
寧燕看她們接近極限的狀態,善心大發:“準備差不多了,你們也回去休息半日。”
二人感激:“多謝侍中。”
回去也不打算拿來洗漱,準備蒙頭就睡。
苗訥在老師欒信的幫助下落腳王都,買的宅子地段不是非常好,但性價比高,周圍鄰里也算和善。她回去的時候,門外站著二人。
其中一人若有所感回首,眸光迸發驚喜。
崔熊幾乎是跑著過來,撞來將她死死抱住,聲音隱約帶著幾分啜泣哽咽:“希敏!”
苗訥:“…”
被一二百斤重物正面撞擊,她眼白一翻,竟當場昏死。嚇得崔熊慘叫:“希敏——”
最后還是他弟弟崔麋穩住了陣腳,給苗訥留出呼吸空間,又給她嘴里散了兩顆飴糖。
唇色發白的苗訥悠悠轉醒,那股子虛弱暈眩感覺才壓下去:“你鬼吼鬼叫要招魂?”
崔熊手背擦淚:“嗚嗚,你別說這字!”
苗訥連翻白眼的氣都沒了。
“那你哭什么?”
崔熊哽咽說不出話。
崔麋按了按眉心:“進去再說吧。”
苗訥吸了好幾碗濃粥,唇色終于恢復正常,這才有精力詢問兄弟二人怎么跑到鳳雒。
自從大軍出征迎敵,崔熊兄弟就回到他們父親崔止身邊,輔助穩定西南局勢。崔麋能力又特殊,也能防止意外情況。這倆人不乖乖待西南,怎么跑到鳳雒?是出了什么大事?
想到崔熊那副哭喪模樣,苗訥放下碗筷。
“莫不是我要死了?”
苗訥也就是玩笑一問,誰知崔熊癟著個嘴,化成人形壺嘴,嗚嗚嗚個不停:“希敏,你別說這個字,我聽不得,真聽不得…”
苗訥:“…”
不是吧,她真要死了?
苗訥鎮定問道:“那我死得英勇不?”
可以活得無足輕重,一定死要重比泰山!
崔熊眼淚直接啪嗒啪嗒掉下來,崔麋一把捂住他的嘴,求饒道:“您少說兩句吧。”
苗訥噗嗤道:“行,說說怎么回事。”
交談一番,苗訥才知兄弟倆是留書偷跑過來的,而不是崔止或者崔孝授意。二人跑來也是源于崔麋不經意間看到的一段未來:“我在大哥這邊看到女君形貌非人,不僅女君如此…城中不少人皆是如此,追溯源頭似在王都鳳雒。我們兄弟二人便快馬加鞭來了。”
兩個大孝子還偽造了崔止的官印。
不然也不能從各地驛站借到最快的戰馬,一路暢通無阻。入城之后,崔麋也試著探尋更多未來細節,只是運氣不好,看到的內容不是雞毛蒜皮爭執便是毫無價值的瑣碎雜事。
思來想去只能先來找苗訥碰面。
再由苗訥帶他們去見寧侍中。
“形貌非人?”
“青面獠牙,甚為恐怖,且——”
“且什么?”
“且無活人氣息,卻能如活人行走。”
苗訥不由想到醫署這段時間大大小小的動作,不由攥緊了拳頭,讓自己冷靜下來。
退朕的實體書還沒發貨,據說六月才發貨的泡泡瑪特敖丙搪膠小人都發貨了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