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我們為什么做游戲

屋子里鴉雀無聲，只有楚千城的話在回響。

“……但是這無法解釋我們為什么觀測不到有文明痕跡的星球。”楚千城以堅定自信的眼神望著前排的每一個工作室主要員工的眼睛。

“我的解釋是，文明都被吃了！”楚千城舉起雙手。

有一瞬間，屋子里靜得像墳墓，隨即各種呼吸聲突然響起，而且全都漸漸變得沉重。

“而這些可怕的，懂得不存在于真實宇宙的星際旅行方式的外星人，正在朝我們的地球飛行。我們是可觀測宇宙之內最后的文明。”楚千城雙手攥在一起，橫在胸口，“他們，我定義為蟲族，蟲族來吃我們了。”

李湯米拼命地用手糊著臉，躲開了舒懷紫和成嘉熙望向他的鄙夷眼神：“都是創作者……”。

他也曾經試圖寫科幻小說，但他不是瘋子。他怎么知道竟然有這種事！

“如何才能真正的躲避這種壓倒性的威脅。假設地球首腦真的能夠統一意志，做出決策，那么我只能想到一種辦法。就是在蟲族到來之前，先行核平地球，抹去地球的文明，令蟲族失去興趣。等到蟲族離開，讓人類保留下來的火種在后來的歲月里，慢慢發展，重建文明。”

“當然，這是建立在蟲族會通過神奇的星際旅行到別的星系去繼續吞噬文明的假設上。同時這個星系距離銀河系非常遙遠。只有這樣，才能給地球留下存活和發展的時間。”

“楚先生……”管青忍不住舉起手來。但是他舉手的動作都是艱難而顫抖的。

對于楚千城黑暗詭異的預言，管青雖然有所準備，但是他充滿說服力的發言風格，讓這個預言的震撼力雙倍地加強了。這就像小時候驚鴻一瞥的恐怖電影，又以高清晰的畫質再次播放了一遍。

管青發現，自己好像從未長大。

“叫我老楚好了，什么問題？”楚千城溫然一笑。

“為什么是蟲族？蟲族怎么來的？”管青壓抑著顫抖。

他的態度讓楚千城精神高度集中。他敏感地覺察到以管青為代表的未來工作室職員們開始融入到故事的情境中來，這很好！

他希望把這個氛圍保持住，讓這個作品不再僅僅是自己的，而是所有人共同的，這才能孕育出難以想象的，無比美妙的合力與火花。

“為什么要用蟲族來代表外星人……”楚千城笑了，“因為蟲子能吃，這是宇宙真理。而且蟲族在多種游戲和影視中都用來代表宇宙的災難。我覺得用它們的形象代表這種迫近的威脅，非常合適。”

“剩下的都是我自己的想象。”楚千城吐了口氣，“雖然這是一個科幻背景，但是必須有現實作為參照才能給玩家以真實感和代入感。所以在經過我前工作室同事們的討論之后，他們認為我這個解釋是最符合現實的，當然我完全歡迎大家的熱烈討論和質疑。”

大廳里的眾人默默點頭。每個人都全神貫注地看著他，包括管青，包括李湯米。

每個人都在好奇楚千城的解釋。

“在這個世界，隨處可見的是資本對人，對行業，對國家的異化。它正在把我們的世界改造得表面上符合邏輯，但是底層卻無比瘋狂。”

“資本的逐利性和它的擴張性令其永遠朝著增熵的方向前進。在逐利天性下，所有資本都會自動流向增殖潛力最高的投機行業，例如金融、房地產和博彩業，這并沒有在解放生產力上做出貢獻，反而加劇了市場泡沫和經濟危機，國進而民退。”

“很多偉大的科幻作家預言了賽博世界，我們的大劉甚至提出了終產者的概念，但是，這也許不是資本進化的最高形態。”

說到這里楚千城忍不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其實也覺得自己的設想有些出人意料，但是這個設想是有趣的。

“資本的擴張，是對利潤的追逐，隨著這個追求，它異化所有與其接觸的個體。錢、產業、資本家、打工人。如果這個追求再進一步升級呢？利潤的追求與生存和繁衍的本能合二為一，達到極致。

到最后，資本化的最高形式不止于賽博朋克，不止于終產者，而是成為吞噬一切的母巢。”

李湯米口干舌燥。他拿起桌上的咖啡杯，卻發現里面已經沒有一滴咖啡。

“人們總說剝削者是寄生蟲。那么終極的剝削者，宇宙的毀滅者，為什么不是最可怕的蟲子——母巢之王！”

楚千城說到這里，興奮地一屁股坐到講臺上，拿起身邊的咖啡杯，低頭啄飲。

“也許我們每一個人，都是潛在的蟲族。”他喝完咖啡，又添了一句。

屋子里再次安靜起來。每個人都面如土色。

福馨臉色慘白地偷偷看著周圍的同事，他們都在強裝鎮定。她也踴躍地表現著堅強，但是她的內心已經開始瘋狂尖叫。

“所以……他們來了。那批已經達到終極形態的資本化外星人？”李湯米嗓音干澀地開口問。成嘉熙和舒懷紫望了他一眼，目光中沒有了慣有的從容和堅強，而是透著一絲無力。

“沒錯。蟲族在文明消失的地球沒做停留，呼嘯而去。只留下一批幼蟲來吞吃掉核爆后空氣中殘剩的能量。故事的時間線到達了五百年后，殘留的人類重建了文明，與地球上的蟲族最終相遇。”

“于是，我們來到了枯骨鎮，戰爭的前沿，復興后人類的邊疆。我們……也就是玩家，作為來自過去的人類，穿越到五百年后，我們……將為人類的存續而戰。”

楚千城的話語激動而熱烈，猶如在敘述一篇人類的史詩。

但是未來工作室里的其他人，卻完全沒有一點激動的意思。有的人全身僵硬冰冷，動都動不了。有的人膀胱腫痛，想上廁所。有的人口舌干燥，眼看著就要起泡。

原來這就是R108立項的原因！

因為人類在宇宙中不但孤獨，而且即將滅亡。

看著眾人慘白的臉龐，楚千城感到一絲驚奇。他們似乎比城爵工作室的職員們更容易深入到背景故事的情境中去，在極短的時間內就找到了那種絕望和急于尋找出路的感覺。

不愧是出過無數響當當大作的游戲集團。里面哪怕是新人，對于游戲的態度也是真誠的。

楚千城欽佩地看了一眼臉色慘白的管青，朝他點頭致意。管青朝他咧嘴一笑，比哭難看。

只不過，他們也有點入戲太深了……楚千城沒有深入去想。

“這就回到了我們討論的根本話題，為什么是枯骨鎮？”楚千城拍了拍身后的白板，“假設人類在蟲族到來之前，預先引爆了核兵器，偽裝了文明的滅亡。那么我大膽假設，一定有一批人類，他們通過某種手段預見到了未來！”

眾人紛紛點頭，真實。

“這批人必然為人類預留了足以戰勝蟲族的武器。這也許是一批神奇的科技，也許是一批有特殊基因的人類，又或者是兩樣兼有。我假設這些科技和人類在未來的作用，都已經被預言。”

“我們玩家，既然因為特定的原因穿越到了枯骨鎮，又遇到了枯骨鎮的女主角艾莉，那么她必然是預言中的一份子，她身上存在著拯救人類的拼圖。”

“所以為什么是枯骨鎮？因為……它出現在預言之中。這是我們救世之旅的起點。”楚千城用馬克筆在枯骨鎮上畫了一個大大的圈子。

福馨連忙站起身，從楚千城的箱子里拿出他打印好的故事構架和劇情梗概分發給未來工作室的眾人。

這是執行策劃的使命。

人們抓過材料，如饑似渴地看著，越看臉色越是凝重。

“沒有具體的劇情線？”李湯米第一個抬起頭來。

“這里我只是將枯骨鎮面臨的困難和內部的隱患寫了出來，包括他們的來龍去脈，包括所有反派的背景，包括枯骨鎮周圍勢力的變化動態，包括枯骨鎮所有鎮民的心理特征和行為模式，但是劇情是不固定的。”

楚千城笑著搖搖頭。

“呃~~~”李湯米思索著，“總要有分支劇情，分支結局之類的吧。”他不是真正的背景架構師……

“這就是我渴望在這個游戲里嘗試的新東西。”楚千城振奮地說，“我想要做一個即使沒有玩家參與，也會自行運轉的開放世界。運轉的規律和結果完全取決于我們設定的人物、勢力、社會和自然條件等等。玩家的參與會產生影響，影響力大小要靠玩家本身的參與度來決定。

能不能改變主角的命運，能不能讓主角在激烈變動的世界環境中生存、成長和成熟，全靠玩家自己的努力。故事的結局是開放的，擁有無限的分支。”

“喔！這個游戲我想玩！”李湯米吹了一記口哨。

“但是……但是艾莉她，不會死吧？絕對不可以的！”福馨揪心地說。

“這就是做游戲的樂趣之一。”楚千城笑了，“你可以選擇讓主角去死，創造一部華麗的悲劇。這如果是小說或者電影，自然會被噴死。但是在游戲里，這只能怪玩家不夠努力。他會重新再玩，堅持著把最理想的結局打出來。我們創作者可以同時享受到寫悲劇和寫喜劇的雙重快感。”

“老楚，你要設計的，是一個連續運轉，完全自洽的虛擬空間，一個以枯骨鎮為邊界的世界！”管青忽然意識到了什么了不起的事。

“是，這就是我現在的想法。在仔細思考過小靈的潛力之后，我決定只有這樣的游戲，才能夠將它的潛力全部呈現出來。”

楚千城興致勃勃地說。

“這……這太有野心了。”管青作為小靈的負責人自然知道這是多么龐大的工程。當初決定收容楚千城的時候，哪怕是管理局的巨頭們恐怕都沒想到他要干這件大事。

雖然說R108的意義重大，但是總部有沒有投入這么大資源的決心呢？

管青著急地開口：“這需要驚人的算力，甚至電力都是問題。而且玩家的電腦根本不可能跑得動這么恐怖運算量的軟件。”

楚千城神色冷靜地點頭：“沒錯。玩家的電腦不會跑得動。但是現在云游戲已經普及，可以讓玩家在購買游戲后與我們提供的服務器連接，云游玩。我們需要的算力，可以通過游戲優化，可以通過云計算來分流。”

“但是，記住這是單機游戲。也就是說，每一個玩家一個世界！”管青語音急切，“如果有一百萬玩家，這個算力和電力消耗是天文數字。”

“可以考慮與現在一日千里的量子計算服務接軌，并行運算。”楚千城笑了，“現在這些技術也許不健全，但是在可以預見的未來，在我們把游戲做出來的時候，這已經是可行的了。”

管青頭搖得像撥浪鼓。他已經跟不上楚千城的思路了。

“哪怕只有幾個人能玩，我也希望成為第一個將這種游戲做出來的人。”楚千城沉靜地望著未來工作室內的眾人，“這是科技的邊疆，游戲發展的未來，象征著人類科技與藝術結合的最高形式。我希望成為這個新時代的開拓者。”

人們面面相覷，互相遞著眼色，卻都沉默不語。

“我們為什么要做游戲？”楚千城張開雙手，吸引著所有人的注意。

人們看著他，鴉雀無聲。

“有人說，電子游戲是第九藝術，也是人類藝術的終極，是人類其他所有藝術類型的補完。一款偉大的游戲，往往是小說、電影、戲劇、音樂、繪畫、雕塑……一切藝術形式的完美融合。在可以預見的未來，游戲將是所有藝術最終的歸宿。”

“但是我認為游戲還不是終極。”楚千城雙目猶如璀璨的星辰，照得所有人目眩神迷，“當我們能夠塑造足夠真實，足夠可信的虛擬游戲，以至于魔環的邊際不復存在，那么……我們將會創造一個真正的世界。這是第十藝術，創世的藝術。”

他的話猶如原子彈爆炸產生的蘑菇云，觸目驚心。

未來工作室的干員們呆呆地站著，任憑無法控制的酥麻感一遍遍沖刷著全身。

“如果毀滅終將來臨，生命必然消逝，熵增永不可減。那么當初生命如何出現，又憑什么存在？只能用奇跡解釋嗎？還是說，奇跡，就是一門藝術！”

消逝的魔環 第十三章 我們為什么做游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