織明 第七十六章吾往矣
宣府鎮北路與東路地方,也是如臨大敵,各方進入的重要關口堡寨,都設立了臨時巡檢司,加強對進入人員與貨物的查驗,以防有人進入北路、東路地方搞破壞。
畢竟,“狗急了跳墻,兔子急了也蹬鷹”,而北路、東路乃是勇毅軍根本之地,張誠也不能不防。
在勇毅軍幕府的大力宣傳之下,東、北兩路地方的軍民人等,也是上下一心,他們一面加緊生產各種物資,就算山西、大同暫時斷了銷路,可還有京畿、遼東、山東等地客商的訂貨。
更何況,薊、遼、山西、大同四鎮軍將們訂購的大批銃炮,這些可都是真金白銀一般的存在,自是開足馬力,加緊生產。
而另一面更是軍民一心,嚴防死守,尤其是那些軍戶、民戶等普通百姓,他們可不想自己吃飽穿暖的小日子,被外人破壞掉。
東路地方上民戶大多分了田,許多人更是申請加入軍戶,所以他們這些才剛看到美好期望的人們,守護自己幸福的欲望更強。
就連那些士紳大戶,他們的田地雖被各個衛司按冊丈量,重新核算,各家多出來的田地都被州衙、衛司分別收回,但也按田地優劣給予了三成的補償。
這對于他們來說雖不能補回各人的損失,卻也是聊勝于無,畢竟,李際遇率領的勇毅軍玄武營數千將士遍布各地,他們可都是殺人不眨眼的惡魔啊。
張誠那邊前腳才剛離開東路,前往鎮城赴任,李際遇便在東路開始了清查田畝的行動。
東路大多都是民戶,經過二百余年的發展,就如大明其他州府一般,田地幾乎都已集中在那些士紳大戶名下。
而他們又藉由各種理由和借口,甚至賄賂地方官吏,少丈量田地,更將許多上田劃為荒地,總之,他們使盡渾身解數來偷逃田賦,隱瞞名下田地借以少交田賦。
這就使得廣大民戶因為失去了田地,淪為士紳大戶名下的佃農,完全依附在士紳名下。
而那些還有田地之民,則要負擔起他們偷逃、隱瞞的田賦稅收,進而導致越來越多的人,因交不起田賦賣田賣地,甚至是賣兒賣女,直至最后賣身為奴。
至于廣泛流傳的明朝“士紳不納糧”之說法,則完全不存在,只是一些人的謠傳和歷史誤讀而已!
在大明朝真正不納糧的,只有皇帝、皇后名下的“皇莊”,以及歷代御封的各位親王名下“王田”,才無須向朝廷繳納田賦正稅,除此之外的一切人等,都不得蠲除矣。
明代的“士紳優免政策”始見于洪武朝,據《太祖實錄》載“食祿之家與庶民貴賤有等,趨事執役以奉上者,庶民之事。若賢人君子既貴其身,而復役其家,則君子、野人無所分別,非勸士待賢之道。自今百司見任官員之家,有田土者輸租稅外,悉免其徭役。”
由此可見,優免的只是官員之家的徭役,而“有田土者輸租稅外”這句話,更表面即使是朝廷官員,也要繳納朝廷的田土正稅,而后才免去其余全部徭役。
而“百司見任官員之家”這一句也表明,有資格享受優免的只包括在京城任職的朝官,并不包含外放的地方官員,也不包括那些退休致仕的官員,更不用說什么進士、舉人、秀才了。
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從弘治十八年開始便明確“見任及以禮致仕官員照例優免雜泛差徭”,從此以后,致仕官員也享受朝廷的優免政策了。
后來,朝廷優免政策的范圍又進一步擴大,到了嘉靖二十四年修訂《優免則例》時,更是明確劃定了“京官一品優免役糧三十石、人丁三十丁,以下遞減……;外官減半;舉、監、生員免糧兩石、丁二人;致仕優免本品十分之七。”的規定。
自此以后,更連中了進士、舉人、秀才的家庭都一樣免除徭役,這種擴大化的優免,使人數眾多的升斗小民負擔愈加繁重。
而這里提到所謂的“免役糧三十石……人丁三十丁”,其實指的還是免除附著在人丁田畝上面的泛雜徭役,與其應該繳納的田賦正稅,完全沒有一分錢的關系。
大明朝的優免正常從始至終,都指的是田賦正稅之外的各項徭役,從來就沒有包含過田賦正稅一說。
可一旦到了“優免政策”的執行層面,就完全徹底地脫離了朝廷《優免則例》的規定范圍,雖然在大明朝的優免一直都只包含徭役,從未包括過田賦的正稅。
但是,到了具體的執行層面上,各府、州、縣治下鄉紳們會運用各種超乎想象的手段,通過和知州、縣官吏相勾結,既不服朝廷徭役,也不繳納田賦的正稅。
如此一來,所有的勞役和賦稅就全都集中在名下沒有幾畝薄田的廣大貧苦農民手中,也因此出現了大范圍的貧民逃亡。
而那些貪婪無匹的士紳鄉宦,則在貧民逃亡之后,再一次侵占貧民的田地,從而引起更多的貧民離家逃亡。
這就是為什么明朝末年,天下處處有流民的根源所在!
也是明末流寇闖王李自成、張獻忠等人,但只要散些許糧谷,再振臂一呼,便能獲得天下云集響應的基礎。
其實在很多的時候,政策都是好的,可政令的執行需要各級官員來層層往下落實,否則連紫禁城都難出。
而在層層落實的過程中,總會出現各種各樣的偏差,使得許多官員士紳鄉宦成為了既得利益者,他們的越發貪婪,終將像饕餮一樣吞噬一切,直到最后的國破家亡,而不能止!
現在東路延慶州、保安州的士紳鄉宦就是如此,他們不但侵占了大量田地,還勾結州縣官吏,隱匿自己名下的田賦,想方設法偷稅漏稅。
許多年下來,他們之間也早已結成一個個利益團體,無論誰來做知州、知縣,他們都會主動示好,只要不動他們的利益,大家便可相安無事。
一旦動了他們的既得利益,那就上下聯手,向上極盡誣告之能事,向下則會煽動各家名下佃戶,罷耕鬧事,最后結局往往是他們獲得勝利,而知州、知縣則被調任別處。
就如當初的永寧知縣劉敏慎,雖一心想要整肅地方政事,清丈田畝,清收田賦正稅,可層層阻力卻使他舉步維艱。
這些阻力既有來自上官的勸阻與喝止,更有來自于底層貧苦佃農的反對與阻撓,而那些隱匿田地不報,又千方百計偷逃國家田賦正稅的士紳鄉宦,卻完全隱身在幕后,頭影不露地操控著一切。
不過,李際遇便完全沒有這些顧及,東路清丈田畝、催繳田賦正稅與商稅諸般事務,他只向張誠一人負責,余者皆不在他的考慮范圍內。
此前,玄武營中軍官周如立與李際遇曾有過一段對話。
“大哥,東路這事可不太好做啊。”
李際遇面色不變地回道:“不好做,咱也要做,這是伯爺對咱的信任。”
“阿尼陀佛……”
周如立宣了一口佛號后,不無擔憂地繼續說道:“‘一念成佛,一念地獄’。東路這事可不好辦,成了未必有功于朝廷,敗了則有可能是殺身之禍啊。”
“和尚,俺不比你修佛之人,懂得那些道理。”
李際遇仰望著天空,繼續說道:“俺只知一點,便是伯爺對咱的‘知遇之恩’,今次這趟差使咱必須應下,還必定要辦得漂亮才行。”
“我的老哥,這可是個苦差啊。”
周如立面上神情嚴肅地接著說道:“老哥,弟兄幾個肯追隨你到如今,全賴‘信義’二字,你的所作所為值得老哥幾個尊敬。
當日,鐵佛寨內你決然接受張帥招撫,帶領咱這幫老弟兄歸順了朝廷,雖受各樣軍法軍規約束,然畢竟是正途,且張帥也是值得追隨之人。
可我等既已為朝廷將官,便要為將來考慮,就說東路這個事,他們張廣達、張國棟、陳錚這般殺神老將都不出馬,卻教我等河南幫來做這惡人。
一旦今日殺戮過重,將這東路文官士紳得罪個遍,恐對大哥你異日發展不利啊!”
李際遇嘴角上揚,泛起一絲獰笑,道:“和尚,你在少林寺里既練武,也讀了些書,講得話都很有道理,比他們那幾個大老粗確是強了許多。”
他先是夸贊了一下海用和尚周如立,可話鋒突然一轉:“不過,咱雖是流寇的出身,可年少時也讀過幾本書,道理懂的不一定就比你老弟少嘞。”
周如立略顯尷尬地笑了笑:“海用充其量也就讀了幾本佛經,怎敢與大哥相比。”
李際遇并不與他計較這些細節,他看著周如立,又說道:“我等明面上雖是歸順了朝廷,做了朝廷的武官,然如今這朝廷已成了咋個樣,你我心中都十分清楚。
若不是被那些官吏逼迫,我等也斷不會走上占山為寇之途,而今雖已為朝廷武官,可若是與這幫子混蛋為伍,早晚還是逃不脫被他們玩死的命運。”
他雙眼死死盯著周如立,語氣堅毅地說道:“我李際遇投順的是永寧伯張大帥,并不是投順于這該死的朝廷,伯爺以真心待我,識我用我,我必以命相報。”
“雖千萬人,吾往矣!”
宣府東路境內的延慶知州黃道中、保安知州鄧容恂二人,集體失聲。
雖每日間前往州衙拜訪求見之人,絡繹不絕,他二人便如同商量好的一般,概不接見,一律以身體抱恙,不便見客為由予以回絕。
東路各州城、縣城的鄉紳仕宦個個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然連州衙的門都進不去,上告無門,卻又無可奈何,紛紛痛罵黃道中、鄧容恂不講道義,平日沒少吃大家的好處,今時卻是這般態度。
許多人也曾往懷來城中的懷隆兵備道衙署,求見懷隆兵憲齊玉初,在這里沒有吃閉門羹,可也未能討得一絲好處。
能到懷來求見兵憲的都是兩州望族大戶,齊玉初自然是不得不見,更是以禮相待,好吃好喝的招待,卻只字不提清丈田畝諸事。
就算有人提及清丈田畝、催逼陳欠田賦、收繳商稅諸事,齊玉初也都是顧左右而言他,逼得急了,也就是一句:“此事,乃永寧伯所為,非本官職責,不便插手。”
各鄉紳仕宦們在東路沒了辦法,便又糾結在一起,給鎮城里新到任的宣府巡撫朱之馮,陽和所的宣大總督江禹緒。
同時,他們還聯合起來發動各自親朋好友,同窗故交等各種關系,甚至進京收買御史,賄賂朝臣,想方設法,阻撓李際遇清查田畝等事。
而在地方上,他們也是故技重施,用一些虛無縹緲的承諾,如以減免地租為誘餌,或是散發糧谷以收買,鼓動那些無地的佃戶貧民出來鬧市。
往往為了使事態看上去更為嚴重,他們更會派出自己豢養的家丁打手,還會雇傭一些城中青皮惡棍,混在鬧市佃戶中間,既能監視他們,又可挑起更大事端。
然而,這一次他們卻徹底地失算了,為了東路的這個事,張誠可是費盡心機,提前謀劃了一年多的時間。
他先是整頓東路的軍屯,強力清丈屯田,并大力組織開荒墾殖,期間也偶有觸碰到民田的地方,然田地不多,最后也都能圓滿解決,并未引起鄉紳仕宦的過多在意。
雖然他們此前勾結衛司官將,也曾侵占了數量不少的屯田,但這些畢竟是軍田,張誠以衛司名義清查此事,他們就算心中不愿,卻也不好過于糾纏。
而后,張誠這邊雖明面上從未曾提過民田、官田之事,卻一直在暗中謀劃,有一段時間里蘇易陽的暗堂,便將大部分人員和精力投在了東路。
早已將各家鄉紳仕宦的情況摸排得清楚明白,而今,更是得到延慶、保安二州的魚鱗冊,那剩下的事就如按圖索驥般容易。
一隊隊披甲的戰士在各自上官帶領下,深入各縣下的村寨,直接按魚鱗冊清丈田地,同時清理各大戶家的陳欠田賦。
在這些百戰精銳的戰士面前,還有何人敢于鬧事?
被鼓動起來的佃戶心中也是清楚,那些軍戶們此前一個個都窮得叮當響,在清丈屯田之后,幾乎各家各戶都分得一些田地,雖不能衣食無憂,但卻不至于凍餓而死。
再者,那些青皮最是懂得‘識時務為俊杰’這句話的道理,他們才不會傻傻的沖上去,直面勇毅軍戰士的刀槍。
那可是連遼東韃子都感到畏怯的存在,又豈是他們能夠與之抗衡的?
雖也有一些不長眼的家伙,混跡在人群之中,意圖鬧事,可他們稍有動作,就見頂盔摜甲的英勇戰士,迅速沖進人群之中,將其十分精準地揪出來。
二話不說,便即當眾斬首!
這種無須審問,便即當場執行的氣勢,瞬間就將眾人完全震懾,自此以后,再無人敢在勇毅軍戰士面前鬧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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