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東京成為令和茶圣 053.不是尾聲的尾聲
5月4日星期二,東京的天空來到了一年中最藍的時候。千臨涯坐在起居室里,再一次拿起了毛筆。距離他上一次做這種事,已經過去了2個月。
上次他是照著家藏秘傳寫了一副“一期一會”,那副字被狡詐的田鼠太郎毛掉了,所以現在的茶室里的壁龕上是空無一物狀態,對于一個茶道世家來說,非常不像話。
之前想著回去上課,就這么想了一周,也沒來得及付諸實施,原因就是除了壁龕,茶室里其他地方更不像話。比起回學校上課,拯救顧客預約迫在眉睫的茶室更加緊急。
磨好墨后,他靈光一現,在紙上筆走游蛇起來。
“永和九年,歲在癸丑……”
算起來,今年也是癸丑年,令和三年,歲在癸丑,這日子寫蘭亭集序,正是應景不過。千臨涯都被自己的風雅給迷倒了。
“暮春之初,會于會稽山陰之蘭亭……嗯?”
他寫到這里,微微感到有點不對勁,掏出手機,打開中文版的萬年歷,5月4日這一天下方寫著“青年節”,而在5月5日也就是明天,赫然寫著“立夏”。
這哪是暮春,這已經算是春天的彌留之際了!今天是2021年春日的最后一日!
就算寫出來,這副字最多也只能掛一天就過期了。千臨涯氣得當時就想把紙給撕了。
換了張紙,他開始重新考慮該寫點什么應景的。
這個星期,他一直在緩慢而堅定地重新恢復茶室往日的模樣。
對于開一場正式的茶會來說,要準備的東西太多了:不光是字畫,花入里的花卉,茶具上的茶釜、各類物件,以及服裝,都需要重新準備。
之前花入里還一直插著枯荷,本心上那里應該是一朵鮮荷,至少一年前是鮮荷,一直沒更換,就一直枯在那兒了。
還有茶釜,家里的幾尊茶釜已經賣掉抵債了,亟需購置新的;茶巾、衣物、各類小物件,都需要換上時令款式。
茶道是一種非常講究時令節氣的道,在細節上功夫很深。
比如3月用的茶釜叫吊釜,能給人初春輕盈悅動感;夏天用葉蓋洗茶盞,能讓客人感受到涼爽;秋天中置爐火,一方面是暖和,一方面也比較文青……
一般的茶室也就罷了,如果宗千家在這些方面沒做好,他之前費盡心思營造起來的形象就白費了。
一周以來,茶室里的各類東西算是準備了個七七八八,最后讓他最為頭疼的,便是茶點了。
茶點,是茶道中的重頭戲。雖然它不是主角,但不少人還就是為了吃它來的。
一場茶會,先點濃茶,再點薄茶。濃茶很濃,薄茶也不薄,共同點是都很傷胃,因此需要吃點心墊一墊。
在喝茶前吃的點心,就是茶點了。茶點又叫“茶懷石”,“懷石”是禪宗說法,指的是僧人聽經時饑餓難耐,在懷中懷抱石頭以止饑。表示求佛心切之意。
最初的茶人多是僧人,受“禪茶一味”思想影響,“懷石”這個詞被借了過來,成了指代茶道里用的點心的詞匯。
在茶人這里,“懷石”又有了新的含義:“縱使無米之炊,懷抱石頭捂熱乎了,也要獻上給客人,以示自己的好客之心。”
由于茶道是講究時令之道,每個月份、每個天候、每種場合,都要用不同的茶點,這導致懷石餐的菜譜越來越多,最終發展成一個很龐大的體系。
后來,懷石餐脫離了茶道,另立門戶,一些高檔餐廳專營懷石餐,成了日本高檔料理的代表性名片……這便是“懷石料理”的由來。
正是因為這種來歷,導致“懷石料理”有兩個特點,一是貴,二是少。
貴是因為茶道體系下沒有東西是不貴的;少是因為本來是佐茶點心,一開始就不是為了讓你吃飽。
所以如果你在日本肚子餓了的話,還是建議不要去吃懷石料理。
現在的千臨涯,正是為了“茶懷石”傷透腦筋。
茶室的吃茶費很貴,但貴得有理由,如果正式茶會,他弄兩塊和菓子打發客人,絕對會被噴到倒閉的。
所以他最近一直在學習茶點做法。用了一周時間,他只搞明白了一件事:自己并不適合做料理。
他就是廚房里的人形天災,遇見他是每一種食材的悲劇。
妹妹夢葉倒是有料理天分,可家里已經有個學渣了,他希望夢葉專注于學業,不希望她再分心。
還有一條路子,便是他想辦法從“茶藝大師”那里刷技能,如果運氣好,說不定可以刷到料理方面的技能。
所以他一直在抽空和宮城美咲線上聊天,一周來熟絡了很多,但宮城和他關系變好后,有點百依百順,從她身上壓根刷不到技能,全是一二點的自由技能點。
醍醐琉璃子的接近計劃還在醞釀當中,在擺平自家茶室之前,還沒到回學校的時候,她身上的翻倍獎勵自然也無從刷起。
自己不能做茶點,就只有求助場外觀眾了。
他撥通了石田一橋的電話。
“喂,千老師!有何指教?”
石田一如既往地開朗,跟他說了茶點的事后,連一向積極的他都猶豫了。
“我家店里確實經營茶點,但一來是固定菜譜,缺乏靈韻,二來檔次太低,放到茶屋還好,不適合無待庵,三來……從我這里送到無待庵,恐怕都不新鮮了吧?”
千臨涯知道他不是在推脫,不新鮮的茶點,確實還不如不要。
那邊石田建議道:“對了,千老師,我有個主意,但你不一定能接受。”
“姑且說來聽聽。”
“池田先生是雅士,他在茶人圈也有門路,求助于他的話,或許能找到辦法……”
千臨涯連連搖頭,去求助池田一弘?絕對不考慮!
那家伙提供便利是不用想了,沒準還會趁機奚落自己一番,絕不能求助于他。
但通過石田的啟發,他想到了另一個人:菊池麻理。
菊池的母親杏奈也是雅士,家里也富有得很,找她沒準能找到門路,還能順便探聽到醍醐琉璃子的消息,一舉兩得。
給菊池麻理發過去消息后,菊池卻撥通了他的電話。
“千同學,好久不見了,”那邊說話的聲音很大,背景似乎有點嘈雜,“有什么事嗎?”
“沒什么,感覺有段時間沒聯系,想問候一下而已,”千臨涯說,“怎么,今天沒有上學?”
他確認了一下時間,確實是周二沒錯。
那頭傳來少女歡天喜地的聲音:“千同學,你日子過糊涂啦!現在還在黃金周啊!”
日本不過勞動節,但五一左右節日很多,往往會一連放一周的假期,便被稱為黃金周。千臨涯一拍腦袋,因為夢葉每天都上補習班,他倒是把這個搞忘了。
“你現在在家里么?我也好久沒去拜會你和夢葉了,那個……我、我能去你家做客么?”菊池麻理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
這正中千臨涯的下懷:“歡迎啊!我也很想邀請你來我家做客呢。”
夢葉正好不在家,也就是說,孤男寡女。如果她再用腳做點什么,或者更過分的事情,他恐怕……嘛,只要能在夢葉回來前消滅證據就行。
“太好了,我這就回東京!”
“回東京?等等,你在哪?”
那邊的電話掛斷了。一個小時后,一輛加長的黑色高級轎車上,呼呼啦啦下來一大幫人。
千臨涯打開門,迎接哭喪著臉的菊池麻理,以及大大咧咧的菊池杏奈。
菊池杏奈今天穿著一件裹胸式的上衣,外面套著一件白色短襯衫,襯衫下擺打個結,整個腹部都袒露在外,下半身穿著條牛仔短褲,頭發上掛著墨鏡,一副度假剛回的樣子。
“正在沖繩的別墅里度假呢,因為你的事,麻理非要回來,我就跟著回來了,千老師,你不會不歡迎我吧?”
千臨涯無慈悲地棒讀:“歡迎!怎么會不歡迎呢?”
杏奈伸手捏住了他的臉:“幾天沒見又變帥了,就算是這么個態度,姐姐也討厭不起來呢。”
“阿姨,你說笑了,我是真心歡迎。”
“說誰是阿姨呢?叫姐!”
“那我跟麻理同學怎么論?”
杏奈似乎是覺得這個問題很無聊,自顧自去起居室了,態度好像是回自己家。轉過頭,菊池麻理一臉沮喪:“千同學,我說我是來找你一起學習的。”
千臨涯一臉正氣道:“當然是一起學習的,不然還能一起干什么?”
都進了屋,菊池杏奈還在那里抱怨:“讓這孩子自己回來實在是不放心,不得不一起回來了,假期還有好幾天呢,浪費啊!”
千臨涯坐了下來:“請問你們是怎么回來的?”
“坐飛機。”
“剛好就有飛機?”
“私人飛機……很便宜的啦。”看千臨涯眼神很怪,杏奈做了畫蛇添足的解釋。
“既然是私人飛機,還擔心什么?”千臨涯問。
“我不是擔心飛機,我是擔心你!”杏奈拿起千臨涯遞過來的白開水,咕嘟咕嘟喝了下去,期間老奸巨猾的眼睛一直在他和麻理兩人間飄來飄去,好像已經發現了什么。
千臨涯有點心虛。上次在她眼皮底下,跟她女兒雙腳交纏,總感覺被她發現了點端倪。
喝完了水,杏奈道:“上次在新宿御苑,你做了好大事啊?我都看到新聞了。最近我那個圈子里,你都成了熱門話題呢?到底怎么回事啊?”
原來,她此來的真正目的,恐怕還是探聽野點茶會的事。
千臨涯稍微放下心來,給兩人講述了野點茶會的種種經過,他是如何考慮,池田又如何發難,自己又如何應對,最后如何點茶……都一五一十說了出來,聽得兩人驚嘆連連。
說完這事后,千臨涯又趁機提了茶懷石的事情,正好問問菊池杏奈有沒有解決辦法。
“一時的解決辦法倒是有,可撐不來很久,”菊池杏奈皺眉道,“我讓附近的料理店幫忙準備也可以,但這樣能有什么利潤點?也不是長久之計。”
聽到“利潤點”這個詞,千臨涯又萌生了新的想法,他打開手機,調出預約軟件,道:“對了,杏奈桑,我可以把單場茶會的價格調低啊!這樣不就能采用簡便的茶點了?”
他原來的定價過高,那是包含高檔茶懷石的價格。現在既然做不到,直接下調價格不就好了?想到這一點,千臨涯暗呼自己腦子僵硬,這么簡單的辦法,居然這么久都沒想到。
菊池杏奈卻連連搖頭:“不行。”
“不行?”
“不行。”菊池杏奈說,“你居然不知道?”
“知道什么?”
“你現在的價位,已經是最低價位了,”菊池杏奈說,“再調低,新宿茶聯可不會答應。”
“新宿茶聯?新宿茶聯是什么?”千臨涯滿腦子問號。
菊池杏奈按住了額頭:“我忘了你還沒真正進入茶道圈。聽好,茶室的定價,是不能由自己隨便定的,如果一家茶室定價過低,會引起擠兌和惡性競爭,之后大家就都不值錢了,所以,定價權是由當地茶聯掌握的,你的無待庵也不例外。”
千臨涯不滿:“我愿意定低價,消費者樂意就好了,新宿茶聯又能把我怎樣?”
“摘牌,褫奪茶人身份,貶為一般商人,”菊池杏奈攤開雙手,“所以說不要把茶人的世界想得太簡單了。”
千臨涯大為震驚:“他們有這個權利嗎?不是由侘的編委會來定茶人等級的嗎?”
“茶聯也是編委會的一部分啊,”菊池杏奈嘆氣道,“新宿茶聯全稱:新宿區侘刊素材編纂供給處暨茶人商事聯合會。”
千臨涯的表情頓時變得很難看:“我的茶室開了這么久,可從來沒有接觸過他們的人。”
“那這就有點意思,一般你這樣的身份,應該經常聯系才對,”菊池杏奈道,思索了一陣,恍然大悟道,“哦,我懂了,可能是因為新宿茶聯主席的緣故。”
“新宿茶聯主席?誰?”
“小堀遠山。”
“不認識。”
“他認識你,”菊池杏奈瞇著眼,樣子好像狐貍,“提示一,小堀這個姓,你想到誰?”
“小堀遠州?”千臨涯問道。
小堀遠州,是德川家光的茶頭,遠州流創立者,同時也是一方大名。
“bingo!”杏奈拍手道,“小堀遠山是現任小堀家的家元。提示二,他同時也是織部流的當主。”
“織部流?古田重然?”千臨涯又道。
古田重然,織部流創立者,乃是茶圣千利休的徒弟,也被千利休稱為“唯一能繼承我茶道的弟子”。
小堀遠州,正是古田重然的弟子。
“既是織部流的當主,也是小堀流的家元,這位小堀遠山,來頭很大啊,”千臨涯點頭道,“等等……他不會就是因為這400年前的一句話,對我不服氣吧?”
“bingo!”菊池杏奈再次拍手笑,“但凡織部流的人,又怎么會對‘四千家’服氣?”
號稱唯一能繼承千利休衣缽的弟子,最后茶道的榮光卻還是集中在了他的幾個兒子身上,也難怪織部流對四千家不服氣。
不過,這位織部流的當主,能為了400年前的事情憤慨至今,也算是個奇葩了。
千臨涯有點氣短。
“好了,我也該走了。”菊池杏奈站了起來,腿后短褲下,留下了榻榻米的印子,“麻理要換洗的衣服和行李都留下了,我繼續去享受我的假期了,拜拜。”
“媽!”旁邊一直掛機的菊池麻理站起來,紅著臉又驚又喜。母親的安排雖然奇怪,她卻半句話都不敢說,生怕對方回心轉意。
菊池杏奈也是個瀟灑人物,說走就走,轉眼她和那一大幫保鏢就不見了。
起居室里,千臨涯頓時和菊池麻理大眼瞪小眼。
菊池麻理坐在被爐桌前(被爐的被子早被撤下了),雙手顫抖地翻開桌上攤開多時的資料,聲音細微如蚊蚋道:“千同學,前幾天的筆記,你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嗎?”
“忘了,我得再看看。”不知道為什么,千臨涯有點想流汗。
菊池麻理和千臨涯并排坐著,她把資料移到千臨涯面前,順勢整個身體也貼了上來:“你看吧。”
感覺到懷里滿是柔軟的軀體,千臨涯身體努力后傾:“我、我自己看,你先學你的,我不懂再問你。”
“噢。”菊池麻理語氣里有點失望,從旁邊拿回了自己的書包,從里面翻出一大堆東西。
柔軟的軀體離開了,千臨涯故作鎮定地收拾東西,可腿上又傳來感覺,菊池麻理俯身收拾東西,無意間(?)大腿側面和他貼在了一起。
少女今天穿著短裙,因為在家,他也穿著短褲,能很明顯感覺到布丁一樣冰冰涼涼的觸感。
不得不說,夏天里這種體溫還是很讓人舒服的。
“我來幫你收吧。”千臨涯克制住內心,站起身來,走到她的行李旁,幫她收拾,實際上只是為了離她遠點。
“不用了……也沒什么,哎呀!”菊池麻理的手和他的手碰到一起,她發出小聲尖叫,接著就滿臉通紅地站起來,“那個……我去一下洗手間……”
千臨涯迷惑了。
敏感部位有點不對?
在書包里翻找一陣,眼尖的他在女孩子諸多瓶瓶罐罐之間,敏銳地發現了一個物品,那東西上的一行字一閃而過。
他頓時心臟狂跳。
他伸手抓住了那物品,小心翼翼地取了出來。
那是一個心形的盒子,外面用粉紅色的禮品紙包裝了起來。
菊池麻理回來了,鬢角沾濕了,臉上的妝容新補過。看到千臨涯手里拿著的東西,她走了過來。
“菊池同學,我能問你一下么,”千臨涯拿著那個心形的禮盒,沖她晃了晃,“今天是你的生日?”
菊池麻理在他身旁坐下了,距離依舊靠得很近:“不是啦,我的生日是3月3日。”
“那怎么會有生日禮物呢?”
“人家想送,就送咯。”菊池麻理咯咯笑了起來,“剛好在沖繩碰到她了。”
千臨涯深吸一口氣,把那個禮品盒放在了桌上,隨后,努力平穩著氣息,用鎮定地聲音問:
“我能不能問一下,醍醐琉璃子,是誰?”
禮品盒上,秀娟的字體非常平常地寫著:
“生日快樂!”
“醍醐琉璃子,敬上~(*^▽^*)”
菊池麻理用疑惑地眼神看著千臨涯,同時露出關切的表情:“千同學,醍醐醬她……在學校的時候,不是就坐在你旁邊嗎?”
中午留下的燥熱依舊沒有褪去,陽光高懸,天空碧藍如海。
5月4日,立夏的前一天,2021年春天的最后一天。
格外有些漫長。
(第一卷終)
在東京成為令和茶圣 053.不是尾聲的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