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衣 第七百五十三章:有殺氣
像楊侃這樣的人,其實說穿了,他的職業就是挑毛病。
而且因為他御史的身份,某種程度而言,他挑的毛病,大家還得重視。
不過這些年,御史式微,日子并不好過。
可其實御史還有一項功能,那就是揣摩帝心。
要知道,皇帝是人,是人就有七情六欲,會有想法。
誰能揣摩到了皇帝的心思,據此而上奏言事,若是簡在帝心,那么未來平步青云也未必沒有可能。
尤其是倘若朝中出現了權臣,而這權臣已經受了皇帝的忌憚,自己若是趁機加一把火,那么便算是名利雙收了。
一方面是猜中了皇帝的心思,皇帝正好可以借此剪除異己,為了證明上奏之人的正確,自然要好好的重用起來。
另一方面,則是以小博大,直接將這權臣拉下馬,也算是博了一個不畏強暴,剛正敢言,錚錚鐵骨的形象,將來名垂青史,不在話下。
現在許多人已經有了判斷,這就讓楊侃這樣想要以小博大之人有些難受了。
因為這事兒……確有幾分把握。
可是……大家也難保這可能是誤判。
成了就是平步青云,而誤判的結果,卻說不清。
而因為此事許多人已開始傳出謠言,卻又讓人根本沒有更多時間去觀察和揣摩。
畢竟,若只是楊侃一人得知這件事,或許還有充裕的時間去判斷。
可若是許多人都知道,誰能保證,在自己判斷的過程中,有人先下手了呢?
這等事,只有第一,沒有第二。
第一個上書的,必定是天大的功勞,而后頭的,可能就只是喝一口湯罷了。
楊侃等不起。
于是,他與人喝了酒,與這國子監的司業心照不宣的酒過正酣之后,等送別了這司業,才轉過身,方才還醉醺醺,目光迷離的樣子,此時卻好像一下子精神了,目光清明!
這位國子監司業雖沒有提及這件事,但是神態和表情頗有曖昧,這明顯也是躍躍欲試了。
因而……楊侃終究是按耐不住了。
他想搏一搏。
當日,便修了一封彈劾的奏疏。
痛陳張靜一十大罪。
這奏疏寫畢,楊侃的手已開始顫抖了。
也不知接下來如何。
次日,送通政司。
奏疏出現在內閣,頓時讓內閣諸公們一時無措。
因為就在不久之前,魏忠賢帶來了陛下的口諭,讓內閣修一份給張靜一封親王的旨意。
這一下子……倒是撞在一起了。
黃立極拿著這份彈劾奏疏,面上帶著似是而非的樣子。
他老了。
已是老眼昏花,身子早就大不如前了。
回顧自己的這一生,位列首輔,在這平衡木上玩了十幾年,哪一日不是如履薄冰?不是害怕得罪皇帝,就是害怕得罪百官。
皇帝覺得他是百官之首,不愿和他交心。
百官激進,不是對他口誅筆伐,就是道德批判。
也虧得他臉皮足夠的厚,這才熬了下來。
此時的黃立極,其實已開始萌生退意了。
因而……憋屈了半輩子,此時他終于有一種想掀了桌子,而后霸氣的大罵一句:老子不干了!
若是以往,看到這么一份奏疏,黃立極一定會覺得頭痛,又要開始琢磨著,怎么的息事寧人,大抵他的角色,永遠是那個在大型開片現場,那個歇斯底里的大吼著:“別打了,你們別打啦。”這樣的人。
可現在,他怒了。
黃立極的心情很不美麗。
老夫都要致仕了,爾等居然還在此鬧騰?
好嘛,要鬧,那就鬧好了。
不過他面上依舊是風輕云淡的樣子,卻是先讓人尋來了孫承宗和劉鴻訓。
彈劾的奏疏,孫承宗和劉鴻訓是知道的,不過封親王的事,暫時也只有黃立極知曉。
此時,黃立極道:“二公,楊侃的彈劾奏疏,你們怎么看?”
“此子當誅。”孫承宗繃著臉,冷聲道,態度很堅決。
劉鴻訓卻是淡淡地道:“確實大不應該。”
黃立極便道:“這樣說來,你我三人,便算是一致了,那么該如何處置?”
“立即申飭一番,如何?”劉鴻訓道。
孫承宗冷哼了一聲道:“構陷忠良,這是大逆,申飭了又有何用?”
黃立極則是微笑著道:“就怕想要附和此人的人大有人在啊。我看……這事不是我們能夠做主的,暫時將此奏,先壓一壓吧。”
“壓一壓?”孫承宗大惑不解,一時猜不透黃立極的心思,挑眉道:“若是壓著,勢必引發海內猜忌,輿情……怕要沸騰。”
黃立極繼續微笑道:“老夫已老眼昏花了,時至今日,已是垂垂老矣,已一腳踏在了棺材板上了,輿情沸騰也好,海內猜忌也罷,就算不壓,立即做出反應,該不服氣的,也依舊還是不服氣,該想要鬧事的人,遲早還是要鬧事。今日有人上書試探,就算是申飭了回去,明日呢?后日呢?孫公……”
說到這里,黃立極看向孫承宗,神情認真地道:“老夫打算歲末之前,上奏告老,到時……就是你來為這天下掌舵了,老夫已是上奏,希望你來接替首輔之位。老夫既要走了,就給你鏟除一些麻煩吧,也算全了你我多年的同僚之誼。按老夫說的,這奏疏……暫不理會。”
孫承宗和劉鴻訓對視一眼,此時孫承宗來不及向黃立極稱謝,因為他很清楚,要搞大事了。
劉鴻訓忍不住皺起眉,說實話,他并不太愿意摻和其中,或者說,他認為黃立極這樣干,是不對的,因為這事兒若是不迅速反應,勢必會引發不少鉆營之人借此造勢,到了那個時候,局面可能就一發不可收拾。
都說當家不鬧事,可現在這黃公是打算把事直接鬧大啊。
可現在內閣首輔,和未來的內閣首輔一旦達成了一致,他這內閣大學士,唯一能做的,就是冷眼旁觀,任何一個動作,都可能導致未來他在內閣之中難以立足。
于是他最后只好苦笑一聲,再也不言了。
當日,黃立極便往西苑面圣。
緊接著,消息開始流傳了出來。
御史楊侃,彈劾張靜一十大罪,就差直接告訴天下人,當今禍亂天下者,乃張氏。
這消息一出,有人嘩然,也有人冷眼旁觀,有人義憤填膺。
當然……也有不少人……繼續觀察風向。
朝廷居然沒有過激的反應,內閣也好像是死了一般,莫非……內閣那邊,也得到了宮中的授意?
宮中為何沒有反應?
若是以往,一定會狠狠申飭的,可這一次……
波云詭譎啊!
不少人……開始來了興致,他們敏銳的察覺到……可能機會來了。
次日,又有六部院及各寺十七名大臣上書響應。
第三日……越來越多人開始上書彈劾。
于是楊侃在轉眼之間,成了敢于仗義執言的風云人物。
區區一個御史,引發了天下矚目。
墻倒眾人推,連續數日沒有反應,這一下子,令不少人開始意識到,倒張的時候可能已經到了。
而東林軍校之內,已是群情洶洶,突然要倒張,令他們一時間措手不及。
不少軍官和學員,義憤填膺,也就軍規似鐵,才勉強令他們沒有什么過激的舉措。
等到了月末。
京師六部九卿,至南京六部,上書言罪者,竟已達到了三百二十七人。
自然……物極必反。
這三百二十七人……人人都言張靜一可殺。
可另一方面,卻也有大量的大臣開始行動起來。
張靜一就算再如何不濟,那也是大明的岳武穆,現在彈劾張靜一罪責的奏疏越來越多,就仿佛張靜一十惡不赦一般,這顯然引發了許多人的反感。
于是,又有許多奏疏,開始俱言張靜一的功績。
就在這水火不容的時候。
歲末的廷議終于開始了。
楊侃顯得很興奮,他一大清早,便穿戴了朝服,而后興匆匆的入宮。
這些日子,他確實風光無比,而且他隱隱有感覺,自己應該賭對了,陛下和內閣放任人彈劾張靜一,宮中一定是對張靜一出現了嫌隙,君臣相疑,這張靜一是死定了。
而他敢為天下先,賭對了陛下的心思,又得到了士林不少人的支持和擁護,如今萬眾矚目,將來入閣拜相,只是遲早的事。
到了午門之外,果然他一到,便有許多人熱絡地上前來和他打招呼。
作為如今炙手可熱的新貴,當然不缺人給他抬轎子。
楊侃則只是面上帶著微笑,一副很拘謹的樣子,若有人想說點什么,他便義正言辭:“我與張都督,非親非故,也絕沒有任何的仇怨,此番上奏,不過是義憤而已。”
又或說幾句:“士大夫心憂國家,縱死無怨。”
隨后,午門大開,在眾人羨慕的目光之下,楊侃挺直腰桿,徐徐進入午門。
百官至大殿。
可在這里,卻早有人在此等候了。
正是魏忠賢。
而在這大殿的內外,卻是布置了無數的東廠番子和衛緹騎。
一個個衛的大漢將軍,渾身帶著殺氣騰騰的氣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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