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道書 第六十六章 人死不知我
這男人以張為姓,是他從林子里把葉枯給救了回來。
那日上山本是為了去尋走丟的孩子,卻在山中發現了不省人事的葉枯,那片地方多野獸出沒,像葉枯那樣暈倒在地上,在這男人想來他被野獸叼走做了腹中餐是遲早的事情,就將葉枯給扛回了家中,保住了一條性命。
這張姓漢子卻不知,那日葉枯被妖禽帶了飛上了天去,那一雙爪子上的紫色電弧可做不得假,早讓葉枯身上沾染了那妖禽的氣息,莫說是三日,就是一旬日子過去,尋常的山中猛獸也不敢靠近。
葉枯只說自己是這趟是要去附近鎮上做活,謀一份生計,討一口飯吃。
“去曲屏鎮上做活?你這副身子骨能做得什么活,一張臉白的嚇人,弱不禁風的,怕是扛幾包麻袋都費勁。”男人心直口快,一點也不忌憚什么,也不管葉枯愛不愛聽,又尷尬一笑,道:“我這幾天忙,家里的情況也不景氣,留你下來反倒是會磕磣到你,你看這……”
葉枯連忙擺手,道:“張大哥說的什么話,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在林中救下我,我已是感激不盡了,哪里還敢舔著一張臉在這里麻煩你們兩口子。”
這是葉枯心底的話,這張姓漢子也不是容不下他而逐客,只是說了些辣耳的實話罷了。
茅草屋的簡陋與這平凡人間的悲哀被葉枯盡收眼底,心中暗襯道:“可憐天下父母心,人道是貧賤夫妻百事哀,如今又逢上著白發人送黑發人的事,當真是可憐復可嘆。那虎兒的死與我雖無直接關系,可心里總覺得自己像是半個殺手,我也只能盡些綿薄之意,不敢說補償,至少讓這在世的兩人過的好些。”
心思一轉,葉枯站起了身,將那碗水一飲而盡,這水中有些雜質,喝起來有些硬,將碗放下了,一拱手道:“小弟慚愧,實話跟大哥大嫂說了吧,我之前本是古葉外門弟子,因為沒什么修道的天賦又偏愛些旁門雜術,修行上不夠勤奮,到了歲數了又沒有什么門路關系,就給長老按照門規給逐了出來。”
“我雖然不及那些仙長一般說能飛天遁地,但一些如看卦算命的仙家手段卻懂得一二,我方才見得大哥神色匆匆,一副要出門的行頭就算了一卦,偶得了幾句話在心中,就是不知道大哥和大嫂愛不愛聽了。”
葉枯說著,面前放著的那碗就自己浮了起來,懸在他身前,這御物的手段算不得高明,他自是不會拿出來顯擺,只是要讓這兩口子信了他說的話罷了。
“這……”
那張姓漢子一臉驚容,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仙長在上,您神通廣大,一定知道那娃娃在哪,一定知道啊!”婦人本是心如死灰,見了葉枯醒來也沒什么大的反應,現在卻神情激動,把手中的碗一放就沖了過來。
葉枯讓那碗落下,見了這婦人一臉希冀的樣貌,心中的愧疚不禁多了幾分,沉吟片刻,道:“嗯,那看來我這一卦算得也有幾分準頭,大哥大嫂你們家最近走丟了一人,那人年紀只小于我,應是你們的孩子,還是個男孩,在這大山中走丟了。”
“對對對,仙長您……”婦人說到關鍵處,卻突然止住了聲,轉而向一旁五大三粗的男人,顫聲道:“你幫我好生問問仙長,我出去看看,一定要好好問,好生問。”
她心中生了怯意,說話便發了顫,只不敢面對,這是一個母親的懦弱,害怕從葉枯口中聽見那幾個字。
這其中的意思葉枯與這漢子又怎么會看不出來,待那農婦走遠了,葉枯看了一旁的男人一眼,道:“那人只怕已是兇多吉少了。”
張姓男人一聽,身子猛然一顫,瞳孔一縮,久久未語。
“呼。”
只聽得他長舒了一口氣,也未起身,只問道:“那他,他現在在什么地方?”
葉枯將那禿山頭的位置說了,從懷中摸出些銀兩,法力一轉便生出一張紙來,以指代筆,太玄陰陽氣劃動間便在紙上又生出文字來。
“大哥你救了我性命,我心中是感激不盡,但無奈天機不可欺,這一卦卻算得這般結果,心中有愧疚萬分,這些銀兩不多,卻是我身上只有這么多的世俗錢財,這一篇紙上卻是一門延年益壽的法子,一并作了賠禮。”
葉枯將那紙張向一旁土灶臺上一放,有用銀子壓了,再一拱手就轉身離開了。
那漢子回過神來,再要尋葉枯卻是萬般尋不得了,直望著灶臺上的白紙黑字與銀兩,怔怔出神。
“死了也好,死了也好……”
葉枯離了茅草屋不久就遇上了個進山砍柴的人,他向這老伯問明了方向,就直奔著曲屏鎮去了。
那些金銀他也不知給的對是不對,或者說他不知是不是就該這般像那兩人說了實話。
按理來說,一件尋常生死事絕不可能影響他葉枯的心境,只是這次不知為何見了這生死被后的情貌,心緒萬千,讓那葉枯自認的道心無暇境界竟有了些缺口。
心井一開,萬千思緒紛紛涌出,葉枯心道:“想我自蘇醒從那白極真冰大蛇腹中脫身而出以來,只以為自己有了這第二段記憶便不似以往了,卻從未真正想過這個‘我’到底是誰,我現在究竟是那一位只喜歡悶頭讀書的北王世子,還是第二段記憶中那通天徹地的人物?”
思以至此,葉枯的腳步頓時慢了下來,游物之境不起,只用雙足步于林中,每一步比尋常凡人都短,步子也慢,好似失了魂落了魄一般。
修行之人得了一身力量,飛天遁地,焚山煮海,能做得許多尋常人想也不敢想的事情,這心性之變也自然較之常人而言要明顯的多,也要復雜玄奧的多。
“我雖有一副肉皮囊,魂海中兩段人世記憶,卻尋不出一個真正的我來,我若是北王世子,那為何會隨了上官玄清那古夏公主一道出了北城向那什么上虞趕去,為何能從那三千經卷中窺得太玄與荒二法,又為何會有這以五行入神識神識的手段?”
“我若是那修為通天徹地,傲世寰宇之人,又怎么會有這般紛雜心緒,做得這般戚戚之態,又怎么會有凡心萌動,這番出來又怎么會覺著這般那般的新奇,這般那般的好玩?”
心亂如麻,不可自拔。葉枯的魂海中有驚濤駭浪生,電閃雷鳴起,一片暗沉中那墨色的魂海之水起了兩處空檔,本是平靜地魂海中竟生出兩個巨大的漩渦來,那旋渦中漆黑一片,只見著海水在卷,渾然不見任何其他事物。
只可惜此時的葉枯根本無法沉寂心神,見不到這魂海中的異象,那兩口旋渦好似兩方餓到極處的巨獸,張了這血盆大口,要吞噬這魂海中的一切,又似那黑暗的深淵,要讓人永墮其間,再也尋不得半點光明來。
有風怒號,卻見得這一片兇神惡煞的魂海邊緣竟有一艘獨木舟向著這兩個大漩渦緩緩駛來,好似全然不受這驚濤所侵擾,不被這怒風所左右,只行的筆直。
魂海之外,葉枯行處,此時只杳無人跡,樹皮還未干,腳下的泥土濕而軟,周遭似是浮著一層水氣,連他的衣裳都沾了濕意,寂然的林中像是彌漫出一股霧氣來,朦朦朧朧的罩了。
葉枯的身形本就有些瘦弱,一身粗白麻衣衫,目中無神,步下無魄,似在沉思,又似全然沒有什么想的,像極了那等無意入了山中,亂了心智,失了方向又被艷鬼迷了去的文弱書生。
“年輕人,你剛才問我路,是要去鎮上罷,不是向那邊,那邊是古廟的方向,反了反了,誒,你這小娃子怎么不聽勸,那間廟子鬧過鬼,去不得……”
先前葉枯問路的老伯這時擔著兩捆山柴,正好要從此處返回,見了葉枯的模樣不禁出聲提醒,后者卻似失了魂魄沒有聽見一般,兀自走著。
這老伯本還想追上去將葉枯拉住,卻又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般生生停住了腳步,搖了搖頭,將肩上的兩捆柴一挑就快步離開了。
葉枯一路走,腦中一片昏昏噩噩,腳絆倒了石頭他不知,頭撞上了樹干磕出了紅印他也不覺,渾然不曉得自己已經到了什么地方來,又向著什么地方去了。
忽然之間,天色頓轉,昏黑一片,大雨如粗麻大繩般地傾下來,這霧氣一下沒那么稠了,在他眼前現出了一座古廟來。
他自也是毫不避諱地就走了進去,一股莫名的寒意浸身,葉枯也渾然不覺,只想著在這里可以躲得這場雨。
這古廟只有兩間房屋,卻都已是墻坍壁倒,破敗不堪,頂上結了蛛網,看那一座像是主殿當中所供的神像,鎏著紅漆再染了些金的衣裳早已剝落,只剝出一塊塊的灰泥胎來,神座前的香案亦復欹斜欲倒,案上有空盤兩個,都生了灰塵,沒有一丁點兒的瓜果供奉,想來是個久已無人住持的廟子了。
仙道書 第六十六章 人死不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