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魏春 第六四五章 何故憂慮
元深暗忖著楊舒的用心,楊舒則盯著墻下拌三合土的丁卒目不轉睛,好似要將配方記下來。
劉芳志不在此,環首四看,打量著修城的兵卒與民夫。
待看到幾架大車往這邊駛來,只見車上裝著好幾個木桶,還散發著熱氣,擺明是兵卒與民壯的吃食。
劉芳抬頭看了看已至中天的太陽,不解道:“為何此時才食?”
李亮先是一愣,而后又失笑道:“尚書以為這是朝食?非也,而是午食……”
午食?
豈不是說,早間已然吃過一頓,這是第二頓?
“如此一來,莫非還有晚食不成?”
“自然是有的!”
這一聽,劉芳就更好奇了:“民夫也有?”
李亮微微一笑,“不怕寺卿見笑:郎君予三年前大敗南梁之后,清水縣民便銳減,如今尚不足兩千戶。便是每戶六口,也才不過萬余口。供養萬余百姓而已,對我西海而言,算不得艱難……”
這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為何陳倉之戰后,清水縣民陡然銳減?
自然是被李承志偷梁換柱,給偷運到西海去了。此公案早已水落石出,是以李亮才說不怕寺卿見笑。
清水縣民至多萬余口不假,但這才是一縣。而偌大的隴西,舉三州三鎮,如清水一般的縣沒有兩百,也有百五之數。
若這般算下來,至少也有民戶二十萬往上。
二十萬民,如果處處都如清水,只是一日一人費糧一斤,一日就是二十萬斤糧,一月呢,一年呢?
依崔光所斷,若是不差,西海之糧也就勉強糊口,一季緊跟一季,要說有多富余,無疑于說笑了。
因此便是李亮所言非虛,也只可能唯清水如此。到于其他州、鎮、郡、縣之民,自然只能放任自流。
更何況,李亮不一定說的就是實話。
劉芳稍一沉吟,朝領取吃食的幾個民夫指了指,又朝李亮抱了抱拳:“還請將軍行個方便,可否容老夫細問一二?”
幾個老農,一頓吃食而已,有什么好細問的。莫不是真如李孝章所言,劉芳真就對清水城的民生好奇不已?
心中猜疑,李亮笑吟吟的回著禮:“尚書請便!”
劉芳也不避他,徑直往車前走去。
他穿的是朝服,還戴著三梁冠,便是民壯見識再不足,也知這是大官。見狀紛紛丟下瓷盆湯甕,跪地伏首。
而如西海兵卒只是讓到兩側,好奇的打量著他。
劉芳先至車前,往兩只桶中瞅了一眼。
其中一桶中為餅,粟米中混著麥粒、菽豆,并許多菜葉。應是早間蒸制,此時已然涼透。負責發放的兵卒手拿一柄鐵鏟,三兩下就能切出一塊。
不算大,也不小,足兩寸厚,巴掌方圓。且做的如此厚實,便是吃不撐,也至少能吃到七八分飽。
麥、菽自是常見,軍中常用做馬糧,也有貧寒之家當做口糧。
但那混在餅中的菜葉卻不多見,非菽非蒿,卻嫩綠異常。
劉芳心中狐疑,竟向伙頭兵討要了一塊,送進口中嘗了嘗。
其中放足了鹽,還挺好吃。劉芳邊砸摸邊問道:“又綠葉又是何物?”
伙頭兵恭身回道:“秉上使,只苜蓿耳!”
苜蓿?
劉芳愣了一愣:這東西何時傳到了隴西?
只記得華林園中種了許多,每值仲夏花開之時,便如金海一般。
也只以為是傳播于隴西,被當做了野菜,劉芳再未深究,又往另一只桶中看了一眼。
見湯面上浮著厚厚的一層油花,湯下隱急可見肉物,劉芳心中倏的一凌。
肉湯,且還如此之肥?
他心中驚疑,猝然抬頭,仔細的看了看兵卒與民壯的吃相:不急不徐,不緊不慢,并無狼吞虎咽,饑不擇食之豐,看來早已習以為常,也絕不是只有就近幾日才有如此待遇,而是早已有之……
豈不是,便是不至于頓頓有肉,至少也該是每日都有一頓。不然西海兵卒尚可,清水民夫絕不會如此淡然視之。
而便是朝廷再富余之時,也絕對沒有給兵卒、民壯天天吃肉的時候。更何況西海如今不是一般的缺糧,能供足兵卒口糧就已然不錯了。
自己來的倉猝,進城也是臨時起意,李亮沒有時間、也沒有必要為糊弄自己而提前安排。但自己也絕不會看錯,那湯面上確實浮著油花,民夫、丁壯的碗中還有肉塊、骨頭。
莫不是菜肉?
劉芳的心臟猛的一縮,臉色當即往下一沉,劈手就從兵卒手中奪過了長勺。
他硬是忍著嘔意,放在鼻下聞了聞。
嗯,有些腥、有些膻……好似是羊肉。
他又喝了一口……
還真就是
羊肉?
鹽也放的足,味道還比較鮮美……也怪劉芳年老體哀,馬不停蹄,衣不解帶的奔波十數日。只因心事重重,心焦意燥,竟連染了風寒,失了嗅覺都不知。
不然離的如此之近,他早該聞到了。
但不應該啊……就算連敗吐谷渾與柔然,西海繳獲牲畜不少,但絕不至于富余到這種程度才對?
劉芳不可思議的轉過頭,真愣愣的看著李亮:“羊湯?”
可不就是羊湯?
李亮怔了怔,又聽劉芳問道:“莫不是天天如此?”
他頓時啞然失笑。
也不怪劉芳驚奇:小民小戶,一年中能見到肉食之日屈指可數,也就如歲終、歲首、三節、四至之時沾點葷腥。
家境稍好些的,至多也就一旬吃上三兩頓。非富貴之家,誰敢言日日都能食肉?
西海便是牲畜富足,李承志便是愛兵如子,也絕不敢如此奢侈。今日不過是湊巧,恰值逢三食葷,就被劉芳撞到了。
清水縣的民夫之所以淡然,不過是習慣了一日兩食,猝然間改成一日三食,腸胃還沒有完全適應,早間吃過的那一頓還沒怎么消化,食欲不振之故。
李亮這么一解釋,劉芳就比較好理解了,不過依舊好奇的問道:“若老夫所料不差,西海并無多余的存糧。如今已非戰時,為何不見將軍限糧?”
李亮倒是想限,但李承志不許。
既想馬兒跑,還不給馬兒草……天下沒有這么便宜的道理,何況是人?
現如今的西海已經搶夠了足夠多的地,攻占了足夠多的城池。百姓雖搶的不多,舉隴西三州三鎮也就二三十萬,但與西海整個體量相比,已足足翻了一翻。
所以現階段的主要戰略目標,就是將搶到手的好處裝到袋子里,吞進嘴里的想辦法盡快消化完。
而無論是地還是城,都要人來種,都要人來守。所以西海的重心,已然由開疆擴土轉變為穩定民心,發展民生,人就自然成了重中之重。
所以不該省的地方,堅決不能省。該攏落人心的時候,絕對要做到最好。
李亮自然唯李承志之命是從,絕不打半點折扣:就如攻城之時,他能勸降勸降,不到萬不得己,李亮絕不會強攻。
入城之后,莫說搶擄,就連官紳、富戶為買平安送來的敬奉,李亮也是能推就推。
不看朝廷都已艱難到了何種程度,為崔延伯陳兵之處的隴西,百姓又有富足到哪里去?
最慘的便如清水縣,因離隴山最近,撤的最遲,兵卒又為崔延伯麾下中軍,是以軍心尚定,算是驚而不亂,有條不紊。
官兵撤出清水縣時,幾乎將百姓的糧搶了個精光,更是將再有兩月就熟的粟、黍等一把火燒成了灰。
好在不是處處都如清水一般,官兵可以從容不迫,可以堅壁清野。而大多的郡縣,都是潰,而非退。
莫說將軍糧帶走,將青苗燒毀,十軍中有九軍都是丟盔棄甲,倉惶而逃。不但丟下了許多糧草、戰馬,便是百姓也并無受兵禍之災。
這倒是便宜了李亮:官兵之糧草自然是盡數笑納,若有門閥、世家等郡望縣望之縣,未被盤剝過甚,尚有富余者,李亮還會買一些。
都說兵過如匪,能遇到這樣講道理的,無論士族與百姓便是不感激涕淋,至少也不敢陽奉陽違。
更何況人家給的還是真金白銀。
或是金帛等財貨,或是鐵器農具,或是牛羊等牲畜,甚至還有戰馬、刀槍等器。
只要你來換,價錢好商量,反正絕對不會高過市價,童叟無欺。包括于城下幫工的民壯,于城外耕田的農夫,不論男女,不論老弱,全是雇來的,而非強征。
古有商鞅轅門立木,今有李亮千金賣馬骨,效果自然如立桿見影。
還不至一月,也不管是真心還是假意,凡隴西之內,十縣中已有八縣流傳“西海乃王師”的傳言。
至少百姓是從骨子里感恩戴德:從來沒聽說過,修城墻不但管飯,還有工錢可拿的?
至于劉芳所說的西海缺糧,確實缺,但是不至于到火燒眉毛的程度。
一是敦煌富饒,鎮軍鎮民雖足有二十余萬戶,但自給自足綽綽有余。更有甚者,官倉、鎮民家中余糧尚有不少。
所以李承志給李松送去了數百萬牛羊,以求與敦煌鎮民換糧,運來后再反哺河西、隴西。
而只是自吐谷渾、柔然搶來的牲畜,就要以數百萬計。若是到了萬不得已,盡數宰殺了也能撐個三兩個月。
這只是其次,關鍵是朝廷為借兵,許給吐谷渾和柔然的那些糧草,已盡數被李承志所劫。
只是從這兩部胡族手中搶來的,就近有萬余車,近二十萬多石之巨,合三千萬斤有余。
再加西海的存糧、民戶手中的余糧,便是坐吃山空,維持兩年應該是沒什么問題的。
以缺糧也只是相對而言,若朝廷真能罷兵休戰,只需給西海兩年的時間,只憑隴西所產之糧,就能供養西海近六七十萬戶,并十萬大軍所需,
是以此一時彼一時,朝廷只以為西海已絕了與南梁換糧的商道,已火燒眉毛。其實李承志至少兩年內不用再為糧食發愁。
此是軍情,自然為機密中的機密,李亮怎會說予劉芳知道:“某倒是想限糧,但郎君不許,徒之奈何?”
“他為何不許?”
李亮打著哈哈:“某只是一介家臣,怎敢質詢主上?只需遵令便是……左右不過千余里,待寺卿到了鎮夷見過郎君,問過便知……”
一聽就知道李亮沒說實話,但兩國如今是敵非友,李亮唯如此才是人之常情。
便是他見了李承志,也更莫想問到一句實話。
劉芳輕嘆一聲:“倒是老夫莽撞了!”
李亮連稱不敢,又陪著劉芳的城中轉了轉。
待問過民壯,得知民夫來此修城并非強征,而是雇傭而來之時,劉芳便恍然大悟:李承志所費不貲,不惜錢糧,竟是只為收買民心?
想通此節,便是劉芳向來城府如山,依舊忍不住的露出了躊躇之色。
出京前,太后萬般交待,就只一道隴山,委實太過單薄。且李承志已然占了秦州與薄骨律,隨時隨地都可繞過隴山,或由北兵進高平,或由南急攻陳倉,均可進犯關中。
所以無論如何也要收復隴西之地,令李承志退至大河以西。太后更是明言:李承志無論是要糧、要人,更或是將宕昌(今甘肅武都,元魏屬國)劃分予他也無不可。
但如今看來,李承志已然是鐵了心的要強占隴西,不然不可能花費如此大的代價安定民心。
朝廷也根本不可能再拿得出令李承志心動的東西,若是為此僵持不下,更或是分崩離析,必然刀兵再起。
如此一來,征南大軍不調也得調了……
劉芳頓時惆悵無比,哪還有觀看的心思?借口年邁體哀,要暫歇片刻,李亮便將他請到了縣衙。
飯食已然備好,只草草吃了幾口,劉芳便要上路。
李亮也不強求,恭恭敬敬的將他送出縣城。
車隊再次啟程,浩浩蕩蕩往西而去。
依舊順著渭水西行,此時已至申時(下午三點),正是最為酷熱之時。劉芳不耐車中悶濕,索性坐到了車轅。
此行兵務由元淵掌負,是以他并未坐車,而是騎馬。見劉芳滿臉愁色,他便打馬靠了過來。
“寺卿因何憂慮?”
大魏春 第六四五章 何故憂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