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提醒

儀式在位于札幌的北海道神宮舉行，之后的酒會與宴會又移到附近一家久負盛名的法式餐廳。在第一次聽到這一安排時，清水徹覺得這種搭配在一定程度上確實反映了這個國家的某些特質。

十一月的北海道，即使挑了個晴朗的日子，空氣也像是滲入了冰雪一般，冷得刺骨。

穿著西裝在風里硬挺了一個上午，剛回到溫暖的宴會廳，清水徹就感覺到積累已久的寒意瞬間爆發出來，如同河水解凍后的春汛，突如其來的洶涌差點讓他失去平衡。所幸被一旁的七見奈奈美及時扶住。

在角落的椅子上緩緩恢復溫度，沒過多久，一杯熱茶被遞到手中。

“熱飲暫時只有這個，怎么樣，感覺好些了嗎？”

抬頭看去，一身和服打扮的七見奈奈美就立在身前。素凈底紋上，淡粉色的梅花從下擺開始，一路向上攀沿，環身一周后，最終在發髻間綻放開來。至于她本人，則像是落在花瓣間的積雪，白皙晶瑩著。

“很好看。”

“還有心思說這個。”

對贊美無動于衷，七見奈奈美板著臉監督他將茶水飲盡后，自然而然地接過空杯，正打算再盛一杯時，卻被清水徹伸手拉住。

“我沒事，去陪玲子姐吧，這種時候，她應該更需要你才對。”

“你確定？”

饒是清水徹用力點頭，七見奈奈美也握著他的手，待感受到溫度恢復正常后，又叮囑兩句才離開。

視線跟著她的身影，清水徹看向了會場中心處正在接受各種祝福的新人，最終了落在那位新郎身上。

自己好像對他有些低估了。

如果說這位森內醫生作為北海道大學醫學部的副教授，請來醫學部長為新人致辭，還可能歸結于自身能力和人脈的話，但北海道知事的出場，無疑凸顯了森內這一姓氏在當地的影響力。

而具備這種影響力的人，無疑具有抵抗一定風波的實力和底氣…

將這一發現記在心中，清水徹感受到體內的最后一絲寒意被驅逐出去，也起身開始活動。

距離儀式開始還有段時間，絕大多數賓客們并不急著入座，而是趁著這個難得機會聚在一起談笑。

當然，除了七見奈奈美和一對新人，清水徹誰也不認識，所以說是活動，也只是端著咖啡在人群中踱步，聽著旁人的種種議論，期待發現值得取材的內容。

剛走到角落，就突然聽到個有些意外的名字。

“…我推薦你們關注下東京電力的股票…”

放慢腳步，清水徹循聲望去，注意到墻邊立著兩高一矮三名中年男子，西裝筆挺，皮鞋锃亮，都是副小有資產的精英打扮。

緊接著，仿佛回應他的疑惑一般，三人中的矮個子又開口：“我聽到風聲，明年東京電力可能會有大范圍的結構調整，到時候…”

側耳聽著他們的討論，清水徹卻沒發現有人也正在觀察著自己，待他聽完走開時，立刻有侍者迎了上來。

“清水先生嗎？那邊有位客人找您。”

面對突如其來的邀請，清水徹楞了下，在看到來人后還是走了上去，主動躬身問候：“高橋知事。”

請他來的正是剛才在會場露面的現任北海道知事——高橋春美。她看上去六十歲左右，臉上帶著年長女性看待晚輩時的慈祥笑容，仿佛是小零食店里那種和藹可親的老婦人。

當然，能當上知事的人肯定沒這么簡單，從她站在桌前卻沒有人隨意接近就可見一二。

“清水君，”她含笑點頭，聲音和緩而親切，“知道我為什么想見你嗎？”

“這個…”

“稍微提示一下，想想我的姓氏。”

高橋…我身邊姓高橋的人…

腦中突然閃過的名字，讓清水徹不由開口：“是我的老師，早稻田的高橋敏夫教授嗎？難道您…”

“猜對了一半，不過不是我，我本姓新田，我丈夫才姓高橋。他和你老師有些血緣關系，所以我們每到年節時總會見幾次，也就是從他口中聽說過你。”

“原來是這樣。那您找我來…”

“也沒什么特別的，只是想著既然有緣，不如正式認識一下。清水君是位文學家吧？”

“是的。”

“啊，”將他上下打量一番，高橋春美拖著語調，面露懷念道：“其實，我年輕的時候也考慮過學習文學，可是最后還是按照家里的意思讀了經濟學。現在想來，比起從事政治，當個文學家或許更好。”

不明白她這番話的含義，清水徹只能順水推舟，“言重了，您作為政治家也很成功。”

“政治家的世界里哪里有成功二字，”高橋春美面色稍暗，又瞬間恢復，對著清水徹緩緩開口，“不過，以我自身的感受來說，文學和政治也許有相通的地方。”

“請您指教。”

“也沒什么復雜的，只不過是‘量力而行’罷了。”

“這個…您指的是…”

看著貌似迷惑的清水徹，高橋春美漸漸斂起笑容，“那我就說的清楚一點。清水君，你剛才是在聽那幾個人談論東電的事情吧？”

既然選擇了偽裝，清水徹也沒打算現在就攤牌，“啊，沒錯，我最近正在考慮要不要學習理財，正巧聽到他們討論東電的股票，就稍微聽了一會，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那要是我現在告訴你，你聽到的是真的呢？”

下意識看了眼周圍，清水徹強行壓住震驚，“難道…”

“沒錯，東電正在籌劃進行改組，將現有的主體業務剝離出來，成立三家子公司，東電本身將以空殼子控股集團的形式繼續存在。”

“那東電對于福島事故的善后和賠償責任…”

“全部由控股集團負責，子公司不承擔任何不良資產。”

“那這樣一來，豈不是東電本身幾乎沒了穩定的收入來源，又哪來善后和賠償能力？永田町會讓這個方案通過？”

“清水君，你應該也關注了之前福島受害者對東電高層的起訴案了吧？那你告訴我，為什么最終的結果是不進行起訴？”

清水徹已經抑制不住驚訝，“難道是…”

“沒錯，東電高層已經和永田町達成了協議，以交出東電換取無罪判決。等到東電被拆分成幾個子公司后，剩下的東電集團將會以籌集善后資金的理由大量出售子公司的股權，到時候就會有一些人趁著低點大量購入。清水君你可以再猜一下，到底是誰有資格大量買入東電的股票？那些無需承擔任何責任的優良資產，最后會落在誰的手里？”

“果然是這樣…”

“清水君明白了嗎？現在東電已經不是家犯了大錯的企業，而是塊被無數人盯著的肥肉，是永田町的囊中之物。至于善后和賠償的責任，只要留下個空殼子頂在前面就夠了。”

聽到這里，清水徹也只能無奈苦笑，“所以要‘量力而行’嗎？”

“沒錯。清水君，不論你是想理財還是想做些別的，因為你是敏夫最看重的弟子，我才來提醒你一聲。幾萬億日元的利益，足以把永田町整個和東電綁在一起，不要以卵擊石，害了自己。”

說完這句，高橋春美就放下酒杯，離開了宴會廳，之前立在附近阻止別人靠近的幾名隨從立刻跟了上去。

不遠處，始終關注著這邊的七見奈奈美卻靠了過來。

“清水，你和高橋知事…發生什么事了嗎？”

“沒什么，不過是她對我一見如故，介紹了一個發財機會，”清水徹轉身面向她，故作輕松地聳了聳肩，“可惜我沒有那個資格。走吧，一起去見玲子姐。”

認真看了他一眼，七見奈奈美才微微點頭，“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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