間章 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就是那個小賊！抓住他！別跑！”

懷抱著一串未熟的香蕉，克莉熟練的穿過鐵絲網，這是個因為銹蝕而破掉的洞，剛好可以讓他這么嬌小的人鉆過去。

身后傳來了槍響，他矮下身子，匍匐前行……

嗤啦——

褲子被地上的某個銳物劃破了，一同劃破的還有他的小腿，血流了出來，有些疼。

但是所幸，那么小的洞不足以讓追來的守衛通過——網上是帶電的，自己成功逃脫了。

回到家，勉力扯了根香蕉放在媽媽胸前，他癱軟在地，休息了很久，終于恢復了些力氣，撕開香蕉皮，放進嘴里……是苦的。

不過并沒有關系。

他機械的咀嚼著，每一次吞咽，都能感覺到口腔、喉嚨、胃……乃至整個身體的疼痛。

“吶，媽媽……”

——無人應答，整個屋子里都彌漫著一股血肉腐壞的臭味。

哦，她死了啊。

我掐死的。

從她身上搶來的那56.77通用點，只讓克莉好受了一夜，第二天，當他打開家門，看見地上冰涼的母親時，終于想起了什么。

或者說，其實他一直知道，大腦很清楚。

但當他難受時，他是不在乎，也不愿意去想的……

只有當他不難受時，人性才會回到他的身上。

坐在地上，愣愣的，看著媽媽，沒有任何表情。

情感是訓練出來的，當你過上很長一段時間不在乎情感的日子，它就會從你身上悄悄溜走，直到某一個瞬間，猛然想起——就如這一刻。

他呆著呆著，突然變哇的哭了出來。

苦得很用力，可惜沙啞的嗓子已經發不出多少聲音。

痛哭慢慢變成抽泣，然后又變成呆滯，當他的雙目再次變得有神時——那雙眼睛，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已經不再屬于克莉，而是另一個惡鬼。

焦躁、難受、痛苦……

像是沒頭蒼蠅般，在本來就不剩什么東西的家里翻箱倒柜。

——如同他曾親手弒殺的父親一樣。

賣掉一切可以賣掉的東西，包括自己的靈魂，去換取那一小撮能讓他暫時離開地獄的東西。

——這是十幾天之前的事情了。

而今，家徒四壁，空空如也，沒有東西可賣了。

就憑我？

就憑我……別說它，我連一頓飯都找不到。

克莉很清楚自己的能力。

所以他用僅剩通用點去換了最后一針，然后又去香蕉園——那個洞，很久以前就在了，當然，今天之后，它就會補上。

在剛搬到這里時，他的身體還沒這么差，有點兒力氣，能不被發現的從香蕉園里偷東西……

啊不過這一切都無所謂。

打下最后一針，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又吃了兩根苦澀的香蕉，讓自己勉強能站起身體。

其實他沒有胃口，對，即便惡得前胸貼后背，他還是沒有胃口，去偷這一串香蕉，只是因為……他不想做個餓死鬼。

他搖搖晃晃的走上天臺。

站在天臺邊緣……

感受著微風的吹拂。

原來，這才是真正的，成為風的感覺。

然后，就在他準備往前一步，永遠成為風時……

他又難受了。

不是犯癮的難受，而是一想到自己死后，根本沒有人會在乎……我的尸體會腐爛在樓腳下，直至化為白骨。

很酸楚，很委屈，特別是想到這個世界上唯一愛自己的人被自己殺死了，而自己竟然沒有力氣埋葬她……

有沒有人來幫幫我，又或者，這個世界上真的沒人會在乎自己了嗎？

他打開信息板，在漆黑一片的通訊錄中翻找——其實不用找。

自始至終，只有一個名字是亮的。

心中仿佛抓住了一點希望。

“如果我死……”

他刪除文字，重新輸入：

“能借我1000通用點么？”

消息發出去，過了那么兩秒，他又嘲諷的笑了笑。

怎么可能呢。

但希望，就是在最不可能的時候降臨了。

賬戶里突然就轉入了300通用點。

看著那行數字，兩行渾濁的淚水從他臉頰滑下，然后便徹底失掉了向前一步的勇氣。

——那是一種懊悔的淚水，他不該發這條消息的。

對，他不想死，沒有人想死。

但他更不想活，因為他怕。

“安東尼，懂了嗎？我已經沒有未來了——能再借我300通用點么？”

看著眼前如爛泥一般癱坐在地上的克莉，看著他脖子上那串細密的紅點，安東尼當然懂。

沒救的。

“你走吧，安東尼，我們以后不用聯系了。”

安東尼走了。

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克莉臉上露出了笑容，是的，他理解，完全理解，我們志趣相投，他把我當做朋友，他，也是我唯一的朋友。

朋友愿意幫助朋友。

可朋友并不知道，朋友是個什么樣的人，當他看清……他便會離開，而我，我……

——安東尼走了。

可就當他走到門口時，心中有一個聲音叫住了他。

不是因為憐憫，對，絕對沒有任何憐憫，盡管他心里的確有憐憫。

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三角洲人，他很清楚那些紅點意味著什么，這已經……已經是不可挽回的事情了，這個世界上根本不可能有人能救他，就算是三大公司也未必能。

可是……

‘我們見一面吧。’

昨夜，當安東尼看到這條消息時，心中最大的感覺是即將見到好朋友的高興，而在那份高興之外，還有一些些……

激動與……野心。

不，不能說野心，那只是一種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對光明未來的期盼，那些所有的，美好的念頭在他腦子里轉了整整一晚上，越想，就越激動，然后激動中對見到摯友的那種高興就越少——不，不是變少了，而是比例少了，別的激動多了。

從昨晚到現在，他一直在策劃未來的人生，那不僅僅是他一個人的人生，還是老鼠窩所有孩子的……

所有的夢境都被衛生間里的現實擊得粉碎！

不甘。

我好不甘啊！

雙腳停在衛生間門口，再也邁不出去。

某一個瞬間，他深吸一口氣，握緊拳頭，沖回隔間，拽起克莉枯瘦的身體：

“起來！克莉！起來！你不要放棄！”

——在安東尼沖回來時，他有一種想哭的沖動。

然后便是更多的懊惱與悲憤，他哈哈大笑起來，看著安東尼的雙眼：

“我打頭了……我都打頭了！——你知道為什么嗎！？安東尼！我全身上下已經摸不到靜脈了！你明白這是什么意思嗎？安東尼，你明白嗎！？”

——那是雙絕望的眼睛，安東尼看著那雙眼睛，知道他說得沒錯，但是……不，不不不不不，我得想個什么辦法，都計劃好了，全都計劃好了，不能就這樣倒在起跑線上！

“但這是你的夢想啊，克莉，你說過你想成為世界上最好的職業選手，這是你的夢想，不是嗎？即便……即便……我們可以試試，真的，你有那么好的天賦，我們今年就能奪冠！至少，在最后的這些時間里，讓你圓個夢，好嗎？”

——啊，這原來，是我的夢想么？

我一直以為這只是個借口。

畢竟像我這種人，怎么會有夢想呢？

安東尼，真是個好心人呢。

克莉陰霾的生命中，仿佛灑進了陽光

不過也對，在生命最后的時間里，不管是夢還是別的什么，至少得圓點兒東西吧。

戰隊的名字叫做白鴿。

安東尼說，白色的鴿子，代表著希望。

隊員們都很友愛。

他們又讓克莉感受到了那種虛榮感——不過這一次他已經不在乎那感覺了，就像安東尼說的，他只想圓個夢，也必須圓個夢。

生活方面，也漸漸好了起來。

當然，對克莉來說，永遠沒有所謂的好。

是相對好了起來。

安東尼幫他安葬了母親，每隔幾天，便會來看他一次，給他帶些食物，以及……他必須的東西。

“我咨詢過了，克莉，如果再這樣下去你活不過一年，不能……”

“直說吧，安東尼，最理想我能活幾年？”

“三年，但是得控制量，這會讓你很痛苦，但你得堅持下來，要用在該用的時候，明白嗎？”

安東尼已經知道了，他并非真正的天才玩家，他能成為克莉奧帕特拉，是有原因的，離開它，克莉的水平就會急速下滑——這就是為什么之前他的狀態時好時壞。

“還有就是你的保持一定的運動，一定要吃東西，這樣身體才會……”

“我早就告訴過你了，”克莉打斷了安東尼的話，“量不夠我就沒有辦法進入那種狀態，這是必須的事情。”

就是因為一直保持著大量使用，所以克莉才會在短短五年的時間里發展到現在這個地步。

安東尼愣了愣，斬釘截鐵道：“不，即便你沒有辦法發揮出最好的水平，也必須控制，只要我們能贏下總冠軍，就會有很多錢，那時候說不定，說不定……”

克莉無所謂的笑了笑，安東尼并不了解它。

不可能的，即便以現有的技術，也不可能擺脫它的魔爪。

但他還是很感動，因為他明白，這是為了讓自己多活幾天。

生活似乎真的變得好了起來。

積分賽開打了，他們的戰績一直保持著全勝。

隊員們都貼心友愛，克莉一直偽裝出一副無憂無慮活潑快樂的樣子，因為安東尼說這樣對團隊好。

某天晚上，他甚至聯系到了姐姐。

也不知姐姐會不會來看我，長這么大，我還從未見過她，如果她來了……

我會很高興！

——曾有那么很長一段時間，克莉以為，自己會得到救贖。

改變，開始于輸給BB戰隊的那場比賽。

那天晚上，安東尼來找自己，他的臉色很難看。

其實不單是那天晚上。

從安東尼鼻青臉腫的回來那天起，他就不怎么笑了，克莉問他，他也不回答，不過大體能猜到，是因為偷偷做生意，被本地幫派找上了……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一整個戰隊要運轉，再加上自己這么個無底洞。

那不是一筆小錢。

這辦法是安東尼提出的，克莉一開始并不同意，因為他比安東尼更加了解，這是不可能的事，不現實。

可安東尼說他能解決……不能解決又怎么樣？

沒有別的辦法了啊。

——最后他還是解決了，克莉曾數次問他，他都不回答。

而這天晚上，這天晚上……在他進門時，克莉明顯感覺到，這不是自己認識的安東尼。

“今天怎么回事，為什么那么好的幾次機會都會打偏？”

“安東尼，我盡力了，當時的情……”

“不！你沒有！我很了解你！這不是你的全部實力！你完全可以做得比這更好！”

克莉愣住了。

這段時日以來他一直聽從安東尼的話，只使用最低的劑量，是的，安東尼沒說錯，他的確可以做得比現在更好。

“但是……我們只是輸了一場，現在的戰績……”

“你知道BB戰隊是什么戰績么？他們現在一場都沒輸！如果未來的比賽中，再有一支的積分超過我們，我們就會直接喪失資格！”

安東尼尖叫起來：“我們不能輸！一場都不能輸！你知道為了走到今天，我付出了什么嗎？你知道你用的這臺高級終端，你所有的這些需要，都是怎么來的嗎？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怎，怎么來的？”

安東尼猛然頓住了，他愣愣的看著克莉，良久不說話。

克莉手足無措，他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么，為什么安東尼會這樣？

“那，那你的意思是，我以后不要控制劑量？但是，安東尼你知道嗎？我現在的日常劑量就很大了，如果再加大，恐怕……恐怕根本就撐不到總決賽。”

這話像是踩了安東尼的尾巴，他一下子跳了起來，瘋狂大喊：

“你都打頭了！你都打頭了！！！你就不能稍微犧牲一下，幫幫我嗎！？我們所有人，都是！……”

他又頓住了，或許是終于察覺到自己在說什么，又或許是看到了克莉不可思議的眼神。

他猛的撲倒在克莉面前，熱淚奔涌而出：

“克莉，行行好，求求你了，行行好，我們所有人都沒有回頭路了，真的沒有了。”

這是個陽光明媚的早晨。

克莉把買回來的東西放在桌上，拉上了窗簾。

不知從何時起，他已經無法忍受任何陽光，哪怕再柔和，曬到他的身上，就像是澆上熱油……

預選賽結束了，99勝1負，和BB戰隊并列第一出線。

當天晚上，安東尼又來找了他。

兩人在屋里坐了很久，很久，很久。

快天亮時，安東尼才開口：

“退出吧，克莉。”

“哼，”克莉冷笑一聲，“我沒用了，你就要拋棄我？”

“不……是為了你的身體……這兩個月來，你用的劑量太大了，隨時都會猝死的。”

“那是誰讓我用這么多的？”

“對，對不起，克莉，我當時真的很怕，很怕……你……你現在這個狀態，真的不適合再打下去，你放心，我不會拋棄你的，絕對不會，我找到了贊助商，對方是一個了不起的大人物，我會一直提供你的需求……”

“沒有我，你們走得下去么？”克莉冷聲問。

“正因為我們必須要你，所以我才讓你退出，你知道嗎？贊助商也要你，但如果我把你交給他，你的情況是如此特殊，你是特別的，沒有任何人在使用它之后會出現像你一樣的效果……你保持現在這個樣子，起碼還能多活一段時間，可如果把你交給他們，你……”

“行行行，你是隊長，你說了算，”克莉不想再聽下去了，“我退出就是了，你走吧。”

安東尼愣了愣，欲言又止，然后像是終于鼓起勇氣，開口道：

“克莉，當初……是你讓我做的隊長。”

原本，克莉以為，是因為我不好，我做了壞事，所以這個世界這樣對我。

現在，他終于明白了……

錯的不是我，是世界。

——安東尼的確做到了他說的事，在那之后的半個月里，他為克莉提供了一切需要的東西。

但那是三天前了，照理說，昨天，安東尼就該來送東西。

克莉等了整整兩天，他都沒有來。

然后他大概明白了。

所謂的為我好，只有半個月吧。

不麻煩你了。

我自己動手。

——這是個陽光明媚的早晨。

克莉把買回來的東西放在桌上，拉上了窗簾。

窗簾的縫隙間，透過了一小絲陽光，像彩虹一般，照進漆黑的角落。

克莉取出了東西。

他把自己所有的物資都換成了營養液，只留了最后一針。

拔掉終端的安全裝置，注入足夠深潛100天的營養液，還得感謝安東尼，如果沒有他送的這臺高級終端，我終究還是要選一種痛苦的死法。

躺進終端，打完人生的最后一針。

把手腳拷在終端上。

下輩子，哪怕是做豬做狗，我也做人了。

——他揚起手，將鑰匙扔在了自己永遠夠不到的陽光下。

賽博修真2077 間章 上天無路,入地無門